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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

第二天,寧德起身時,身子還有些酸軟,臉頰蕩起一絲紅暈,似乎還沉浸在昨夜的溫存中。

不知怎麽,思緒忽然飄到了納蘭性德的那一句詞,寧德嘴角不由得浮現起自嘲般的笑容,“薄情轉是多情累”,情到深處情轉薄,自己眼前的那個良人到底是薄情還是多情人呢?

若說多情,世上怕是再沒有一個能像他這樣多情的人了,後宮那麽多的女子,他有多少情可以分給這三千佳麗。自己冷眼看着,後宮那麽多的女子,無論初進宮時多麽不樂意,但是最後還不是都折在他的手裏了嗎?每個人都奉承着他,讨好着他,誠然就像他昨夜所說的,或許真的只有自己才把他往外推吧,但是這只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大家彼此都知道沒有人敢真的拒絕他,畢竟他才是這個天下的主人。自己今天擁有的一切,吃、穿、地位、孩子,都是他給予的……若說薄情,還能有誰比他更薄情,剛剛還在和你談笑,轉眼間便漠然相對。寧德不敢問他,寵幸過那麽多的女人,他還能記得住幾個人的名字。

“主子。”琉璃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寧德擡起頭看她。

“佟妃娘娘請主子過去。”琉璃跪在一邊回道。

寧德不在意地唔了一聲,她站起來,彈了彈衣角上淺淺的幾道褶皺,準備走出去。

琉璃起身跟上,一邊幫着整理寧德頭上的流蘇,一邊補充道:“來傳話的小李子似乎臉色瞧着不大好,一開始奴婢問他話也不肯說,奴婢只好又吓唬,又使銀子,那個小崽子這才丢下句話,接了銀子匆匆跑了。”

寧德停住腳步,回頭望向琉璃,蹙眉道:“什麽話?”

“叫主子您小心,具體的他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是和昨天皇上吩咐的事有關。”她輕輕地說道,依舊蹲下細心地理了理寧德的裙角這才罷手。

青色的花盆底在地上随意地畫了一個圈,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沒有留下一點兒印記,寧德只是吩咐道:“看來小劉子也是個乖巧的人,若不是家裏沒有一點兒困難也不會接你的銀子。你去看看吧,有什麽可以幫得上的就多替他擔待些。”她看着佟貴妃住的方向,看似無心地道,“佟姐姐那裏事多,自己宮中的人未必顧得到,能幫的總歸幫她一下吧。”

琉璃了然微笑道:“喳。”

寧德點了點頭,走到門邊又想起什麽扭過頭來道:“琉璃,我給你的銀子還有嗎?不夠自己從櫥子裏拿,寧可自己窮酸點兒也不要克扣下人的。”她笑了笑,眼中有一絲溫暖彌漫,“我不比她們幾個主子,家裏都是大戶,阿瑪就那麽一點兒俸祿,那些‘冰敬’‘炭敬’,我又特意囑咐了不讓他拿,那麽一大家子的人就靠他那點兒銀子。我這個做女兒的,說起來還是在宮裏做主子娘娘的,怎麽說也要從自己的月錢裏貼補他些。宮裏的打賞、傳話,都是要花銀子的,難為你替我管了那麽多年的賬。”

琉璃笑道:“主子,您就記得出項了,永和宮出項多可是入項也多啊。兩個小主子每月也有那麽多的月錢,他們現在人小,也用不了那麽多。隔三岔五的皇上、太後那裏又有打賞。再說了,不是奴婢說您,整個宮裏就您穿得最樸素了,便是榮妃娘娘前些日子還做了一套金絲芙蓉錦的袍、褂、裙、氅衣、坎肩,哪個主子身上不是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的,可是您呢?”

寧德忍不住笑了,除了用來固定發髻的點翠流蘇和左腕上戴着佟貴妃給的玉镯子,自己周身倒還真不見什麽首飾。

因為在行宮裏,大家離得并不遠,寧德帶着人也沒走多久便進了佟貴妃住的小院。一進門便覺得氣氛靜得詭異。寧德起初有一絲疑惑,難道佟姐姐真的要對她下手了嗎?原先有些擔心風頭會指向惠妃,但是經過昨夜和皇上的一夜深談以後,便知道惠妃之事其實矛頭在明珠,和後宮并沒有多大的關系,只是她隐隐地預感到,索額圖自十九年解任後只怕不久就又要複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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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本是價值黃金萬兩的消息,只不過到了寧德這裏卻一文不值,她一直告誡自己的阿瑪遠離權貴,雖然做着護軍參領,其實卻是有名無實的職位,更兼這幾年她做了正妃,烏雅氏一家反而更加低調,連官場上大小宴請,紅白喜事都不參加。雖然如今去讨好索額圖是一本萬利的事,他從炙手可熱的朝廷重臣、太子舅爺一下變為閑散大臣,權勢滔天的明相的眼中釘之後,索府便門可羅雀,清冷至極,若此時向索額圖投誠,不怕他日後複出不會投桃報李。只是寧德卻仍舊記着昨夜玄烨談起這二人時,眼神裏掩飾不住的陰鸷寒意。索額圖和明珠無論誰有多風光,這風光都是來自一個人的給予,這個帝國真正的主人,生殺予奪,也只是彈指間。

知道她來了,佟貴妃親自到門口迎接,一邊拉着她的手一邊往裏走,“妹妹,今天來得可真早,她們人還沒有來齊,不如我們先坐一會兒等大家都到了再說吧。”

寧德自然沒有異議,她點頭微笑,進了內室的門卻看見萬琉哈氏當衆跪在地上,淚光盈盈的樣子。

寧德雖然心中已經有了準備,不免還是吃了一驚,萬琉哈氏怎麽說也是佟貴妃的人,不知道今天佟姐姐是要唱哪一出?

佟貴妃見她面露驚異,忙拉過她的手,柔聲細語道:“妹妹,少安毋躁,待會兒請你看場好戲。”她雙眸中一抹亮光閃過,轉眼便又不見了。

寧德見佟貴妃這樣說,也不好再問,只是在一旁坐了,自顧自地飲茶,心中仍在暗暗思量。

片刻,衆位宮妃後嫔陸陸續續都到了,無一例外看到直挺挺地跪在正中的萬琉哈氏不禁相顧詢問,卻不得要領。只是難得看到一貫和氣的佟貴妃今日卻是正襟危坐,滿臉寒霜的樣子。

見榮妃到了,寧德忙起身相迎,她在寧德邊上坐了,這一次卻輪到榮妃來問她所為何事了。

寧德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聽佟姐姐的口氣似乎是和昨日皇上大發雷霆的事有關。”

榮妃皺了皺眉頭,不知是褒還是貶,“佟姐姐辦事可真是迅速。”她頓了頓,又問了一句,“皇上陪着太皇太後和太後今日去孝陵了吧?老祖宗就愛四處走動。”

寧德笑笑,說道:“是啊,不過等皇上回來這裏也該有結果了。”只是她沒有說出口的是,這戲也該演完了。

榮妃像是了然地一笑,然後轉頭和姍姍來遲的惠妃寒暄起來。寧德端起茶盅輕輕地抿了一口,明前的龍井泡得剛剛好。

章佳氏是最後一個到的,她匆匆跑進來的時候額頭上還挂着幾滴晶瑩的汗珠。見她如此失儀,衆人的臉色大多不太好看了,只有佟貴妃依舊面容不改,既不見怒色,也無包容之意。

寧德卻暗暗替她擔心。自從這丫頭搬到自己宮中居住之後,脾氣倒沒有大改,一樣的快人快語,爽直利落。只是不知怎麽的漸知人事起來,每日打扮得光鮮亮麗,皇上南巡這幾個月來召她侍寝的日子比誰都多。她原先就頗得皇上首肯,容貌姿色亦是出衆,更兼勝在年輕新鮮,一點兒也不落于江南那些莺莺燕燕。敬事房的侍寝記錄本是這後宮裏的風向标,按照受寵程度她也該是個新貴,只是可惜進宮這麽些年了,皇上卻依舊沒有動過晉封的意思,仍舊頂着個無名無分的庶妃帽子,論身份還比不過不是正經秀女出身的幾個常在。福凝處在這個不倫不類、不痛不癢的尴尬位子上,又不懂得收斂,別人也拿不準該用哪個宮階待她,這一年下來也生了不少的龃齲。

整個廳堂裏紗帷重重,恍若深潭靜水般寂寂無聲。鎏金異獸紋銅爐內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氲的淡煙若有似無地悠然散開,鋪在半透明的紗帷之上,袅袅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瑤臺仙境之中。只是衆人灼灼的目光都聚集在章佳氏的身上,更顯得此時氣氛詭異。

佟貴妃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衆人的目光便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只見她紅唇輕啓,卻氣定神閑,“今日,本宮請衆位妹妹過來,是想交代一件事。蒙皇上信賴把這件事交給本宮來辦,本宮自然不能辜負皇上的厚恩,幸皇天庇佑,昨晚終于查出些頭緒,所以請大家過來,一道參詳參詳。”

聽到佟貴妃說查出了事頭,衆人都仰着頭等着佟貴妃說出下一句關鍵來。

只聽佟貴妃聲調平淡如水,倒也沒有顯出威儀來,“這件事是由我宮裏的人惹出來的,就讓她自己來說吧。”

寧德回首望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萬琉哈氏,心中有些不忍,見她嘴唇也有些發紫,怕是從昨晚開始就跪在這裏了。她心中略微嘆了口氣,不知何時,佟姐姐變得如此心冷了。

阿靈寶面色慘白,恍惚了一陣才回過神來,斷斷續續地禀道:“回娘娘的話,昨天奴婢初到江南之地,覺着一切都新鮮,因此錯過了用午膳的時辰,還在園子裏游玩。偶然間就聽見花叢邊似乎有幾個丫環在竊竊私語,奴婢也不是存心要偷聽,只是見她們提到了皇上才略微留心了一下。”她頓了頓,臉上浮現出一些不自然,“聽她們閑言碎語的,好像外面的小子在說……是……皇上要去……秦……河的事。”她不好意思直言風月窟,只好隐去,連帶秦淮河三個字都不敢明說,只是在場的人卻都聽明白了。

惠妃忍不住問道:“我們宮裏的人怎麽會和外頭的小子扯上瓜葛,宮女見了男人那是避都來不及避的,莫不是這些丫頭片子出宮了心也野了不成?”

佟貴妃在一旁細聲解釋道:“那是曹大人聽說這一次宮裏帶來的人手不夠,特意從江南選了幾個标致的丫頭,送過來暫時伺候着的,沒想到此番竟會惹出這麽多的事來。”

惠妃吃了一驚,一甩帕子,嘆道:“那些漢人女子果然事多,姐姐不如趁早回了皇上,還是讓她們早早回去罷。”

此言一出,倒是有許多人紛紛點頭稱是,她們大抵也是久聞豔名,生怕皇上貪着新鮮,自己就把自己給吓怕了。倒是有幾個漢軍旗宮女出身的常在、答應一臉的不自然,低了頭不敢言語。

佟貴妃寬厚地一笑,“到底也是曹大人的一片心意。我們畢竟還是客人,這件事容後再議吧。”

寧德在心中一嘆:這些漢女怕是留不長久了,也罷,對她們來說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沒想到佟姐姐連這些丫頭都計較上了。

她胡亂地想着,榮妃見她有些出神,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衣襟。寧德立刻醒悟,向榮妃報以一笑,凝神又去聽萬琉哈氏的話。

“奴婢一聽,心急了,雖然不信,但是也知道事關重大,因此只想着要趕快回來找佟妃娘娘拿個主意。奴婢見識淺薄,不知道利害關系,心裏一發慌又害怕,路上遇到了福凝妹妹,便一并都對她說了。”聽到此言,衆人的目光無一例外都聚集到了章佳氏的身上,她此刻方才有些急了,臉上頓時變得慘白,可能是來得太突然,她一時忘記辯解,只會目瞪口呆地望着衆人。片刻,她似乎有些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憋出一句,“我……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啊!”

佟貴妃依舊是慈眉善目,卻不在這件事上太過糾纏,只是柔聲問道:“剛才見妹妹走得一身大汗,不知去了哪裏啊?”

福凝自一病之後性子也改了不少,亦不是當初的那個懵懂少女,只是剛才來得太突然才會有一時的失态。此刻她落落大方地站出來,福了一福,方才禀道:“回佟妃娘娘的話,奴婢來江寧前就聽皇上說起過江寧的雨花石漂亮,因此得了空閑,就命幾個丫頭出去撿了些精細的雨花石,正帶着奴才們在庭院裏細細地洗刷一下,希望能給皇上一個驚喜。”

佟貴妃溫言勸道:“好一副靈巧的心思,不過妹妹也須牢記玩物喪志的道理。”她頓了頓,“既然妹妹說沒有和別人說過,那就沒有和人說過,妹妹那麽聰慧,想來也不是一個多嘴饒舌之人。我們不妨再聽聽萬琉哈氏怎麽說吧。”

寧德為福凝捏了一把冷汗,她剛才幾乎以為佟貴妃要朝她發難了,誰知佟貴妃只是輕飄飄的幾句話就帶過了,一時更加狐疑。

阿靈寶觑了一眼福凝,飛快地又把頭低下,垂着手小聲道:“嗯,說不定是一旁的宮女耳尖嘴雜聽了去也是有的。”她嗫嚅了半晌,又悄悄地偷看了一眼佟貴妃,繼續說道,“別過福凝妹妹,我就回了佟妃娘娘這裏。不過聽珍珠說娘娘還在照顧太皇太後一直不曾回來,剛好布貴人也來找佟妃娘娘,所以奴婢也告知了布貴人,想着她年紀大,經世也多,必然能拿個主意。布姐姐得了訊以後,只叫我切莫聲張,她便匆匆離開,後來就聽到佟妃娘娘傳我們去太皇太後那裏,以後的事奴婢就和大家一樣都不知道了。”

見阿靈寶提到她的名字,布貴人才是真的吓傻了,表現得連剛才福凝的一半都不如。皇上說要嚴懲的兇神惡煞的樣子尚在眼前回蕩,怎麽一轉眼這屎盆子就扣到自己身上來了呢?

這個布貴人兆佳氏,是皇五女端靜公主的生母,一向是老實本分之人,大概也知道自己争寵無望,只能盼着皇上能施點兒雨露。在生下端靜公主之後,她一直居住在長春宮,依托昭仁皇後和現在的溫貴妃兩位宮主的庇護,一直恪守本分,相安無事,所以旁人也以為她是鈕祜祿氏一脈的人,不敢相輕。這一次溫貴妃沒有親自來,但是仍舊遣了她陪皇上南巡,一來她年紀漸長,紅顏易枯,并不怕她惑主争寵;二來她又是端靜公主的生母,輩分又高,皇上顧念舊情,但要她開口求佟貴妃,佟貴妃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又因為她是個無害的必然獲準。她也自以為此番出來不敢像端嫔那樣希望能與皇上重拾舊好,只是出來散散心也是好的,孰知還是被人算計上了。

布貴人慌忙跪在地上,瞠目結舌地辯解,“佟妃娘娘,臣妾……臣妾也沒有向太皇太後多嘴啊,您……您是知道臣妾為人的!”她有些語無倫次,眼中流露出的絕望令人心酸。

衆人都怔怔地望着佟貴妃,心中多少也有些明白她和溫貴妃之争,只是來得那麽突然。只想着章佳氏說起來也算是德妃娘娘的人,而德妃又與她素來交好,兩人不會因此而心生芥蒂,抑或是德妃娘娘也對章佳氏最近頻頻獲寵,心生不忿,因此和佟貴妃聯手欲要除掉此人了吧?她們心中多少對布貴人是心生同情的,更多的是希望此次告密的是章佳氏,不僅是因為布貴人無害,更多的還是忌憚溫貴妃的秋後算賬。畢竟辦了布貴人,只怕就會挑起一場無形的後宮力量角逐,會不會波及自己那可就不一定了。

暖意融融的陽光照在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地磚上,透着一種靜谧的氣息,一時之間整個大堂之中突然靜得可怕。

寧德抿了抿有些幹燥的嘴唇,都說秋季最易缺水,沒想到在江南這等濕熱的地方也會如此。她苦笑了一下,望着場中的這場鬧劇只覺得越來越有看頭了,佟貴妃哪那麽容易就輕易放過這麽好的機會,只怕是一邊打壓福凝和布貴人身後溫貴妃的氣焰,一邊還要拉攏她們呢,不過結局倒是要看這兩個人的表現了。

她端起茶盞又輕輕地喝了一口,只是端坐着不動,任憑下面的人竊議個不停。

福凝已非當初那個青澀無知的少女,這些日子她雖然行事出挑,卻只是點到為止,并沒有犯了規矩。因此宮中雖然薄有微詞,但到底在佟貴妃仁慈和睦的管理下并沒有惹出什麽大的風波,即使稍有意見或嫉恨的也只能隐而不發,畢竟皇家本來就是粉飾太平的高手,哪裏容得自家後院争鬧不休?衆人皆知皇上深以悍妒為惡,又怎麽敢率先跳出來做這個刺頭呢?

她上前一步,盈盈拜倒在佟貴妃面前,言辭義切地賭着狠咒,“佟妃娘娘,衆位姐姐,我,章佳氏福凝敢對天發誓,絕不是那個多嘴亂嚼舌頭,包藏禍心之人,不然便讓奴婢口腳生瘡,流膿而死,即便死後也不得安葬!”她言辭懇切,望着佟貴妃淚光瑩瑩。她這毒誓發得狠了,一時衆人也都被她恍住,只是寧德多少聽出了些端倪。

她含着笑,想福凝真是長大了,多少了解了佟姐姐的心思,獨獨把佟姐姐叫在最前面,其餘的衆人只是一聲姐姐就算略過了。又在“亂嚼舌頭”這四字後面生出個“包藏禍心”,那才真是把自己撇清了呢。寧德舒了一口氣,随意地轉動了幾下腕上凝如春水碧透的镯子,看來是不需要自己開口了。

相比于福凝的含蓄示好,布貴人卻驚慌多了。不比章佳氏,她原先便算是佟貴妃的人,後來出了一點兒小誤會,另投新主,可是這個新主也算得上是佟貴妃的心腹,又是宮中溫和無争,素有威望的德妃。這樣千絲萬縷地聯系起來,佟貴妃不過是對章佳氏小懲大誡,順便又替嫉恨福凝的人出了一口惡氣,收買人心而已。而對自己則不同,她是侍奉過孝昭皇後和溫貴妃的人,當年孝昭皇後與佟貴妃之争,自己地位低下,又沒什麽主見,哪裏輪得到她來說話,可是現在的溫貴妃……她雖不知溫貴妃在佟貴妃心中的地位,但是即便再無知,多少還是能想到佟貴妃不可能不對溫貴妃無所顧忌的,更何況自己是此次南巡之中唯一能和鈕祜祿氏扯上關系之人,佟貴妃不拿自己開刀還能拿誰開刀,一時之間她慌了手腳,張着嘴巴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不過此番她卻想岔了,佟貴妃并沒有真的想拿她開刀,她只不過一來是如寧德所料要借這兩個人之手恩威并施,向所有人立個威信。二來也是試探,試探的就是溫貴妃的反應,以及溫貴妃有多大的能耐來化解此事。若是溫貴妃為了保全自己丢開兆佳氏不管,她不怕兆佳氏不倒戈相向;若是溫貴妃管了,她大可再做個順水人情。畢竟此案還多有疑點,再找出一個替死鬼結了便可,還能在皇上心目中留下一個顧全大局,謙和仁順的名聲。

佟貴妃嘆息道:“如今我也沒有辦法了,事實就擺在眼前,只是這狀到底是誰告的,本宮也十分頭疼,還想聽一聽衆位妹妹的意見。”言罷,她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惠妃,跟來的三妃之中也只有她并不像榮、德二妃那樣與佟貴妃交心。

惠妃慌亂地看了一眼佟貴妃,立刻低下頭,只是柔聲禀道:“臣妾沒有意見,一切單憑娘娘做主。”

見連位高景厚的惠妃也無話可說,還有什麽人敢多執一詞,也紛紛學着惠妃的樣子一起打起了馬虎眼,表示唯佟貴妃馬首是瞻。形勢大有一邊倒之勢,此時寧德和榮妃也不必再開口說話了,她們悠閑地喝着茶,靜靜地等待着佟貴妃最後的決定。

茜紗窗濾下了明澈如水的陽光,金獸熏爐的口中徐徐飄出了幾縷淡色輕煙。佟貴妃淡然一笑,笑容恍如窗外優美翩跹而過的鸾鳥,颔首道:“既然如此,再審也審不出什麽了,此事還是等皇上晚上回來,本宮回禀給皇上之後,讓皇上聖裁吧。只是要先委屈你們三個了,都到自己房中面壁思過吧,沒有旨意就先不要出來走動了。”

佟貴妃站起來,道:“散了吧。”

她現在是皇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今天又鬧了這一出,眼前生生跪着的就有三人,衆人亦被她弄得沒了脾氣,見她起身叫散,俱都起身跪安。

見佟貴妃的背影看不到了,榮妃邀了寧德也欲離開,寧德一轉身恰好迎上福凝期盼的雙眸,她朝福凝點了點頭,示意安心,轉身離開了佟貴妃的住所。

晚間皇上回來,本是欲召福凝侍寝的,誰知在佟貴妃那裏得了消息,便在她那裏歇下了。第二日傳過話來,卻是皇上聽了佟貴妃的回禀,昨日還是立下規矩要喊殺喊打的,最終卻只是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家醜不必外揚了。不許驚動了太皇太後和太後兩位老人家,一切都等回宮再說吧。”

這樣正中佟貴妃下懷,她仍叫人軟禁了三人,只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并不叫她們受一點兒委屈。因此也無人敢說什麽,反倒是皇上不知是從哪裏得了風聲,終歸也覺得行宮裏留着那幾個江南女子無用,叫她們回去了。

康熙在江寧盡興地玩了六天,把粉飾太平,滿漢一心的文章做得漂漂亮亮。尤其是皇上祭拜孝陵的這一舉動,令整個江寧沸騰,百姓齊集街頭,萬人空巷,争着要來看皇帝的排場,更有不少前明的遺老們都激動得熱淚盈眶。

十一月二十六日,聖駕回鸾,路過山東曲阜時,康熙去了孔廟,以九叩,行臣子之禮拜孔子,瞻先聖像,觀禮器。又賜衍聖公孔毓埏官助教,以次日講諸經各一。免了曲阜明年租賦,書“萬世師表”額,留曲柄黃蓋。一時之間連天下儒生亦對康熙心悅誠服。

皇上一行人終于回到宮中。玄烨似乎已經把尚在軟禁中的三人忘記了,埋首于浩繁的公務中。玄烨不提,佟貴妃自然也不提;佟貴妃不提,似乎後宮之中也無人記起了。這樣又拖了一個月,眼看着年關将近,除夕将至,布貴人之女端靜公主一直養在太後身邊,她雖然和生母不親,但總歸血肉相連,得了消息也是十分焦急。随侍的精奇嬷嬷明白方寸,聽說皇上在江寧的時候已經為這事鬧得不快了,定是看牢了不讓她向太後求情。那一日,宜妃恰好來慈仁宮向太後請安,她抓住機會便拉着五阿哥胤祺一起向宜妃求助。

這事原本不幹她的事,只是自從上次太醫風波之後,自己雖然仍舊是堂堂的宜妃娘娘,可是背地裏似乎又差了點兒什麽,溫貴妃那裏她是撇清了,可是佟貴妃似乎也不大買她的賬,并沒有另眼相待的意思,連皇上那邊也不曾因為産下九阿哥而大賞。一時倒也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了,眼看着自己面前粉雕玉琢的兩個小人苦苦哀求,一個還是自己日夜挂念的親生兒子,她不覺動了心思。告密的事,那是發生在南巡路上,和自己沒有一點兒關系;被囚的三人,兩個是佟貴妃身邊的人,一個是溫貴妃身邊的人,若是自己能放了她們出來,無疑是向她二人示好,而且誰也不得罪,更能在宮中博個名聲,又能讓自己的兒子見着額娘,這樣算下來倒是一件只賺不賠的買賣。更何況她雖然心胸狹窄,但是到底本性不壞。

四日後,皇上翻了她的綠頭牌。宜妃到的時候,玄烨還在前頭批折子,她自在一邊坐了,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皇上南巡一走三月有餘,她也已經有幾個月未能侍寝了,再來乾清宮,看到還是往常不變的擺設,不知怎麽的心底竟生出許多感觸。幾年前,自己還是任人打壓的新人,當時多麽希望自己位高權重,多麽羨慕高高在上的靜妃,而如今,盡管自己不願承認,可是得手了之後才開始懷念起自己年少蔥茏的歲月。那時自己豔冠後宮,聖上幾乎日日召幸,就和今日在自己眼前亂晃的那些青春靓麗的新人一般。她想着想着不由得緊緊抓住了自己桃紅織金飛花錦袍的邊緣,似乎要把皇上也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我不能輸,我不能輸,我不能輸給這些女人。”她在心中像着魔般默念,似是發誓,又似承諾。

突然她看見炕上的矮幾上擺了一個小火爐,爐上還有一鍋湯,香氣撲鼻,暖意融融。她懷着好奇心輕輕地揭開了一角,食欲大動。皇帝寝宮一草一木,一紙一筆擺放都有規矩,不能亂放,因此見了這多出來的湯,她不由得感到奇怪。

宜妃揮了揮手,叫過一個一旁侍立的小太監問道:“這湯是哪裏來的?”

小太監跪下禀道:“回宜主子的話,這是端主子叫人送來的,說是天冷,她特地請教了禦醫,親自給皇上熬的太子參百合瘦肉湯,最能滋陰潤燥,趨寒保暖。”

小太監還沒說完,宜妃心中已是不忿,只是臉上卻平和地微笑着。等小太監退到一邊了,她忍不住心中冷笑:端嫔,好一個端嫔,這幾年幾乎要把你忘了,如今可好自己送上門來了,可別怪我不客氣。

她的眼中漸漸有寒光滲出,絲毫不亞于門外的冰天雪地。正想着,突然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果然門外有人輕輕地拍了拍手掌,宜妃知道是皇上要到了,立刻下了炕,聽見內廷太監在喊:“皇上駕到。”

宜妃來不及披上大氅,直接迎了出去。玄烨見宜妃單衣而出,跪在門口的雪地裏接駕,免不了一時心疼便親自扶她起來,憐惜道:“小心着涼。”宜妃美眸中隐現淚光,“臣妾謝皇上體恤。”她的聲音柔媚動人,絲毫也不像是兩個孩子的額娘,便是那些明媚的少女也自嘆不如。

玄烨瞧了她一時不禁心猿意馬,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摟着她進了內殿。看到炕上的紅爐小鍋,冒出陣陣香氣,玄烨也不禁奇怪,問道:“你這個小妮子又在做什麽呢?”說着就要去揭那鍋蓋。

宜妃趕在玄烨前面揭開了鍋蓋,一邊軟語道:“這是太子參百合瘦肉湯,聽太醫說冬天喝最好,滋陰潤燥,趨寒保暖。臣妾記着皇上日夜勤政,免不了心疼,就自作主張讓人熬了這鍋湯,怕冷了不好喝,特意讓他們在這裏擺了個小爐子,皇上不怪臣妾造次吧?”

一旁的小太監聽了宜妃這樣的話,害怕地垂下了頭,連看都不敢往前看一眼。

玄烨沒有發覺,倒是笑了笑,道:“朕哪裏會怪你,可見朕的宜妃真是有心。”他頓了頓,喚過梁九功,“叫人去備下湯匙、筷子吧,朕和宜妃一同吃。”

湯很快驅散了深宮中的那一點兒涼意,熱氣騰騰的煙霧四下飄散,霧裏看花倒是分外美麗。宜妃吃到一半,見玄烨心情正好,免不了和玄烨說起了正題。

“皇上,前幾日臣妾去了慈仁宮,見到五公主哭得像個淚人,一旁的嬷嬷們怎麽勸都勸不住。”

玄烨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悅,“下人們是怎麽伺候的!五丫頭向來懂事,怎麽好好的會哭?”

宜妃道:“臣妾想也是啊,五公主向來知書達理,跟在太後身邊最是懂事不過的。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不知是哪個奴才嘴快,說了兆佳氏姐姐被軟禁起來了的事,五公主大概是聽說連過年的時候都不能放出來見面,一時心急給吓哭了。”

玄烨想了想,“哦,是布貴人。”他接過宜妃遞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才道,“朕已經将此事全權交給佟妃處理了,怎麽她還沒有了結嗎?”

宜妃宛然笑道:“這件事原本就是無頭公案,佟姐姐仁慈賢德,必不會貿然行事的。只是現在三人各執一詞,都不承認,免不了佟姐姐也要頭疼。”她頓了頓,似乎在思量着言語,“不過老是把人關着也不妥當,現在連個說法也沒有,雖然不至于讓她們受委屈,可是除了兆佳氏還見過世面,剩下的那兩個妹妹畢竟臉嫩,心性高,若是出了點兒什麽意外也不太好看。”

玄烨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眼,“那朕倒想聽聽愛妃的意見。”

宜妃沉吟了一下,方道:“布姐姐是老實人,這幾年在宮中連個響動都聽不見,即便五公主在太後那裏養着,也不見她去請安走動,太後那裏待她也不過如此。若說是她漏出去的,臣妾是打死也不相信的。章佳氏和萬琉哈氏這兩位妹妹平日裏接觸得不多,倒是不敢斷言的。不過臣妾看着,章佳氏妹妹卻是個知進退,識大體的,應該斷不會做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剩下的萬琉哈氏,她跟着佟姐姐住,佟姐姐是怎麽樣的人皇上還會不清楚嗎?有佟姐姐管着,料來也該不會有差的。”

玄烨拿着帕子擦了手,聽了宜妃的話,嘴角滑過一道別有深意的弧線,雙眼看着她,“照愛妃這樣說,那麽消息是自己長了腿跑出去的嗎?”

宜妃笑了笑道:“皇上淨和臣妾開玩笑,消息哪能自己長腿跑呀。不過臣妾倒是聽說福凝妹妹似乎提到過,她和萬琉哈氏交談之際,身邊似乎還有些宮女、太監經過,若說外頭人多嘴雜,傳到太後那裏去也是有的。”

玄烨站起來,淡淡道:“那些外官送來的漢人女子朕都已經退回去了。難道愛妃還要把事情都歸結在她們身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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