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永和宮。
天陰了三日,雪花終于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鵝毛般的雪花一夜之間便把整個紫禁城裝點得銀裝素裹。
昨夜儲秀宮吵吵嚷嚷了一夜,寧德也不能安心入睡,熬到四更天便幹脆起來了,梳洗了一番又敬拜完菩薩便立在廊下看那雪景,正要讓禦膳房的人傳膳,就看見琉璃領着一個太監過來了。寧德眼尖,認的是儲秀宮的太監小李子。
“德妃娘娘吉祥,奴才給娘娘請安。”小李子甩開馬蹄袖跪在地上。
寧德看了他一眼,問道:“起來吧。宜妃娘娘怎麽樣了?”
小李子笑着回道:“回德妃娘娘的話,宜主子如今母子平安,昨夜剛誕下一個皇子。”
“阿彌陀佛。”寧德雙掌合十念了句,轉頭向小李子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頓了頓,她又問,“已經報了皇上了嗎?”
“連夜宗人府就派人過去報皇上了,現在估摸着已經快到了。昨晚李太醫守了我家主子一夜,我們家宜主子說此事還要好好感謝德妃娘娘呢!”小李子有些急不可待地邀功,卻不料被寧德淡淡地推過,只見她輕輕一笑,“這不是我的功勞,此次全虧了惠妃娘娘,并沒有我什麽事。”她略提了提想起一件事,又問道:“那李太醫回溫貴妃哪裏了嗎?”
小李子道:“自從昨夜主子誕下九阿哥後,李太醫便連夜趕回承禧殿去了,此刻怕是那邊也在準備待産了。”
寧德點了點頭,微笑道:“如此甚好。”
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亥時,溫僖貴妃鈕祜祿氏誕下十皇子胤礻我 。
十二月,衆人盼了多日的聖上終于回到了紫禁城,太皇太後和太後了解到惠妃在此次誕子風波之中的所作所為,在家宴上對她分外誇贊。溫、宜二人趁勢便在酒宴之上不住地向她稱謝,連一向老成持重的佟貴妃亦舉杯敬酒以賀,一時惠妃風光無限。倒是一旁的寧德仍舊是默默無語,毫不起眼的樣子,雖是四妃之一,坐在人群中反而不如幾個新進的貴人、答應出衆。
章佳氏坐在寧德身後暗暗替她着急。這件事太皇太後和太後不在宮裏,未必打聽得仔細,可是她卻是寧德宮裏的人,前幾日見德姐姐為了宜妃和溫貴妃之事在宮中來來回回地奔走看着就讓人覺得心疼。惠妃先前撒手什麽都不管,讓德姐姐一個人去勞心勞力,後來若不是德姐姐放下身段親自去永壽宮勸她,為她出謀劃策,張羅好一切,她現在哪裏可以如此風光。現在德姐姐的功勞一字不提,好處全讓她一人給占了,福凝心中憤憤不平,一時又氣德姐姐為何如此軟弱可欺,任人搶功,實在替她不值。
因此從慈寧宮回來的路上,她一張小臉板得似寒霜。寧德看到她的表情便大約猜到她心中所想,只是故意不理她。好不容易福凝忍耐着回到了永和宮,就聽見寧德立在門口吩咐道:“福凝,你跟我進來。”
福凝正好憋了一肚子的火,又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不待寧德轉身便立刻跟了上來。兩人進了房中,寧德坐定了又讓福凝坐好,一直到琉璃奉上茶來才笑問:“丫頭,又是誰惹你了?好好一張臉蛋繃得跟昆明湖邊上的冰雕似的。”
福凝到底不敢給寧德臉色,只是撅着嘴道:“德姐姐,惠妃娘娘這次也太過分了吧,要不是姐姐您,事情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可她倒好,現在母子平安,溫、宜兩妃都生下阿哥,功勞盡往自己身上攬,若是有個差池,我看她肯定會把責任推到姐姐身上。您到好家宴上一字不吭,任由她吹得天花亂墜,姐姐,您不是助長她嚣張的氣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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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德望着福凝,見她憤慨激昂一時倒不知道該怎麽勸她,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笑道:“避重就輕,這也是人之常情嘛。惠姐姐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一時急功近利也是不可避免的,我不欲争這個風頭,正好把這個人情讓給她,成人之美不更好嗎?”
福凝一時噎住,半晌才道:“姐姐,你怎麽甘心咽下這口氣!要是我,我就絕不會這樣便宜她。”
寧德苦笑了一下,淡淡道:“這也不是什麽便宜。福凝,有些事我不便明說,只是你要記住一時的風光,注定不能長久,凡事都要看得長遠些。”她頓了頓,端起茶杯,“天色也不早了,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福凝見寧德端茶送客,連話都已經說透了,便不好意思再留着了,于是站起身來跪安離開。回去的路上,她反複咀嚼寧德剛才說的話,一時甚是不解,只想着若現今都把握不住,如何談未來。只是覺得德姐姐太過無欲無求,因此她沒有将寧德的話放在心上。
寧德留在房中久久不能入睡。一來笑福凝還是小孩心境,到底還是有些鋒芒畢露,自己年輕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癡狂。若是現在的自己,當年會不會跟着皇上回宮還很難說,畢竟要面對的問題和困難實在是太多了,但是當年自己卻一意孤行,頂着狐媚的名頭翩然入宮,絲毫也沒有考慮到自己這樣做會造成什麽影響。
二來又笑惠姐姐愛搶人功勞的禀性倒是一直未改,原先就有良貴人繡帕之事,雖然事發,但是她竟沒有吸取一點兒教訓,好在碰到的良貴人也罷,自己也好都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不然惠姐姐怕是要遭殃了。吃過她虧的人,哪怕權勢不及她,也許不敢明裏叫嚷,但是暗中誰知道會使什麽絆子?
她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明晃晃的月亮正好照到她的枕頭上。寧德盯着月亮看了一會兒,想起佟貴妃的模樣,心中暗暗思量:說起來,佟姐姐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剛才有些話不便對福凝明說也是因為佟姐姐的關系吧。自己一進宮,便和佟姐姐結合在一起了,那個時候孝昭仁皇後還是靜妃,整個後宮就是她一個人說了算。自己和佟姐姐處處低調,事事禮讓,不敢有絲毫的逾距行為,可是最後孝昭仁皇後病死,站在最高處的還是佟姐姐。現在孝昭仁皇後的妹妹海瀾珊進宮,屈居佟姐姐之下,除了她還是溫嫔的時候有過一次出彩的行為,惹得皇上青眼相加,晉了貴妃,那也是佟姐姐輕敵,沒有把溫嫔引為勁敵之故。此後溫嫔做了貴妃,卻再也沒有起過任何聲色。上次佟姐姐懷孕讓她暫理六宮之責也是搞得一塌糊塗,這一次又是懷孕之事,想來雖然她生下十阿哥,但是竟把後宮之事扯到了前朝去,皇上心中想來也不會對她有多少滿意的。
所以福凝不明白自己為何不欲争功,其實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不想再和佟貴妃心生芥蒂了。為了福凝移宮的事,雖然佟貴妃面上并無不喜,但是寧德卻知道佟貴妃深藏不露的為人,因此在這件事上絕不能再壞佟貴妃的好事了,她為溫、宜二人設下如此巧妙的計策,若是因為自己被破壞掉,寧德不知道自己和佟貴妃還能做多久的朋友了。
如今走到今天這一步,回首望去,她和佟貴妃相互扶持,相互幫助,一路且行且謀,步步為營,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她實在不願失去這麽一個朋友,不僅僅是為了佟貴妃的權利庇護、胤禛的幸福,更是為了自己當年青澀年華的記憶。畢竟,初進宮的那一年,她的身邊只有佟貴妃像親姐姐一樣地照顧自己,即使佟貴妃未必是真心實意地待自己。
寧德輕輕地合上眼,默默在心裏念叨: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還有很多事要等着自己去做呢。
永和宮外,月亮的銀輝灑在被白雪覆蓋的青磚上,照得大地锃亮,如同白晝。
接下來的幾日,福凝整天在外頭瘋跑,不知使了什麽法子,皇上竟是夜夜都招她侍寝,一時把後宮的幾個小主氣得不行。寧德也不管她,每日仍是清早起來誦會兒經,然後去慈寧宮、慈仁宮請安。回來她便照顧胤祚和烏玉齊,一時倒也不覺得寂寞。胤祚如今已經四歲了,正是粉雕玉琢的時候,一雙大眼像她,水汪汪的很可愛。上一次皇上過來看她,說等祚兒六歲了便送他去上書房讀書,這樣想來再過一年祚兒便要離開自己,不能像如今這樣繞膝承歡了,于是更加偏愛他,整日便把祚兒帶在自己的身邊,不離左右。
那一日,寧德剛好從慈寧宮請安出來,就聽見殿外傳聲太監高喊:“皇上駕到!”使得她只好留下,匆匆忙忙地迎到殿外去,就看見康熙龍行虎步,步辇也不坐,披了一件海龍大氅進來。兩寸來長的海龍領從油黑的厚毛尖上透出銀針來,這樣的海龍皮本來就稀少,寧德身處皇家深宮也只見過幾次。皇上身上的這一件,寧德卻認得,幾天前福凝拿着這件大氅的料子在屋裏縫着,這樣看來,皇上對福凝的寵愛還真是不減。皇上的衣料一向都由繡房和尚衣監的人照料,各宮娘娘的針線皇上也不一定會穿,像福凝這樣的,若不是有皇上的許可,那只怕大大的逾距了。寧德跪在地上,心裏想着也不知福凝這樣到底是福還是禍,一時驚疑不定。
玄烨見寧德也在這裏,上前幾步親自扶起她,寧德含笑站起,待要跟在他身後進去,不察手竟忽然被玄烨拉住。玄烨的手溫暖幹燥,不知道從那冰天雪地裏走,手為什麽還能保持這個舒适的溫度。柔荑被皇上抓在手中,寧德微微一笑,也扣緊了皇上的手。
見皇上和寧德手牽着手進來,太皇太後面對他們這個有違禮制的舉動,不知是真的年老昏花,還是對這兩人寵愛有加,并沒有深究,只是張羅着叫人趕快給皇上鋪墊子,添火炭,嘴上責怪着,“天寒地凍的,皇上怎麽這時候來了,身邊的人呢?顧問行呢?他是個經世的老人了,怎麽還這麽糊塗,讓皇上自個走過來,要是摔着磕着了該怎麽辦!”
如今玄烨已經三十一歲了,可是太皇太後仍把他當成小孩似的不住地唠叨,玄烨立在下面也不敢辯駁,只是笑呵呵地聽着皇祖母數落。
寧德站在玄烨身後,掩着嘴暗自偷笑。朝堂上那麽正經的一個人,下了朝站在太皇太後面前仍舊像個懵懂少年,這要是讓六部的官員看到平時讓人噤若寒蟬的皇上此時的模樣,一定大跌眼鏡。
寧德正顧着偷笑了,沒注意到玄烨回頭悄悄朝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幫自己向太皇太後說說好話,寧德故意裝作沒看見,心裏卻樂開了花。她把頭扭開,對着太皇太後在一旁煽風點火,“老祖宗說得對啊,皇上是九五之尊,一絲一縷都關系國家社稷安危,怎麽可以如此輕率行事啊!”
一席話說得太皇太後連連點頭,兩人一唱一和,玄烨在一旁很是尴尬。
說了一會兒閑話,玄烨便要告辭出來,寧德本來不想和玄烨一同走,知道離開慈寧宮皇上還指不定該怎麽惱自己呢,因此想賴着不走。誰知太皇太後竟然好意提醒,“德兒,你剛才不是也說要走了嗎?何不和皇上一同回去,你們兩個人有個伴我也好放心。鬧得乏了,我也好歇歇。”
見太皇太後這樣說,寧德也無法,只得磨磨蹭蹭地走出來。出了慈寧宮,她的衣襟一下被玄烨拉住,她雖是滿人身材,卻不是很高大,被玄烨一提溜便只好踮起腳來,見玄烨壞壞地望着她笑,“你這個小妮子,膽子越來越大了,才幾日不見就和太皇太後合起夥來消遣朕。你說,朕該怎麽罰你?”
寧德縮了縮脖子,望着玄烨可憐巴巴地說:“皇上,快把臣妾放下來,這叫人見了不合禮數,有辱皇上威嚴!”
玄烨給了寧德一個栗暴,笑道:“如今知道不合禮數了,知道有辱朕的威嚴了,那你剛才在慈寧宮裏做什麽了?”話雖如此,玄烨卻把寧德放了下來。一幹太監、宮女站在二人身後,一眼也不敢多看。
寧德卻不怕他,自小便是和他胡鬧慣了的人,在人前她是素來端莊的,但是玄烨卻看得出,自打在揚州遇見她,她便不是個安分的丫頭,只是藏得深,如今也就在自己和太後面前鬧鬧。
她瞧了他一眼,似嬌似嗔地道:“臣妾就這個性子了,皇上剛才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您要是再生氣,臣妾也沒有辦法了,大不了我們再回太皇太後那裏讓她給評評理去!”
玄烨笑罵道:“你別以為搬出老祖宗,朕就會怕你,不許去,老老實實地跟朕回去!”
寧德扁了扁嘴,還想說什麽,發現手又被玄烨抓住,他拉了自己就往前走。寧德穿了正式的旗裝,踩着厚厚的花盆底趕不上走得飛快的玄烨,只好一路小跑着跟上,雖然仍舊皺着眉頭,心底卻愛着皇上那看似霸道的溫柔。
這天夜裏,皇上翻了德妃的牌子。一番雲雨之後,寧德躺在玄烨的懷裏。按規矩妃嫔是不得和皇上同睡的,完事以後就該另行退到一邊的耳房去休息,但是此刻玄烨沒有放人,坐夜太監也不敢出聲,只聽得簾帳內竊竊私語聲。
玄烨閉着眼睛,細長的手指撫過寧德光滑的脊背,寧德把頭倚在他的胸前,聽見玄烨緩緩地說道:“德兒,朕那麽久沒來找你,有沒有怪我?”
寧德翻了個身,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式躺好,嬉皮笑臉道:“臣妾又不是第一次被皇上給抛下了,要怪皇上哪裏能怪得過來。”
玄烨不去理她嬉笑,只是用力抱緊了她,喃喃道:“德兒……”
寧德嘆了一口氣,誰不想時時刻刻都能陪在皇上身邊呢?只是這個不切實際的癡想說出來也是惹人不快,為何還要說呢?從進宮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無論自己再怎麽努力都不可能做到獨寵的,所以她從來不敢奢求,只是無愧于心就好。
玄烨聽得出那一聲嘆息,分明有和自己心底一樣的聲音:有留戀、有惆悵、有無奈、有感傷……
“德兒,朕年後要去江南,你和朕一起去吧。”玄烨沒有看她,只是眼睛盯着簾帳上張牙舞爪的盤龍發呆。
寧德無力地笑了笑,故意說道:“那臣妾要是不想去呢?”
“朕就把你抱去,像現在這樣把你抱去。”玄烨嘴角帶着笑,眼神卻透着認真。
寧德想了好一會兒,才聳了聳肩道:“看來臣妾是沒辦法了,只好一切都由着皇上吧!”
過了年,玄烨雖然存了要下江南之心,但是康熙二十三年卻是諸事不斷。先是蠢蠢欲動了許久的羅剎國終于按捺不住,強占雅克薩、尼布潮二城,饬斷其貿易,玄烨派薩布素以兵臨之,二月又親率部隊巡幸畿甸。好不容易局勢有些穩定了,安排巡駕的兩江總督于成龍卻病卒了。于成龍,人稱“于青菜”;深得百姓愛戴,以“天下廉吏第一”蜚聲朝野,替他辦後事的官員上奏皇上亦道:“皆見床頭敝司中唯绨袍一套。堂後瓦甕米數斛,鹽豉數器而已,無不恸哭失聲。”“士民男女無少長,皆巷哭罷市。持香楮至者日數萬人。下至萊庸負販,色目、番僧也伏地哭。”
玄烨感嘆道:“居官如于成龍者有幾?”又賜谥號“清端”、追贈太子太保。就這樣下江南的事又被擱下,一直到九月才得以成行。
皇室的車駕一路浩浩蕩蕩,雖然皇上有明旨不許擾民,一切低調行事,但是畢竟是禦駕出巡,又帶了一群的宮妃。長長的車駕一字排開,從最前頭的莊嚴堂皇的禦駕拖到最後幾個頭臉宮女、太監擠着的小騾車,還是蜿蜒了好幾裏路,引得附近的老百姓都出來看熱鬧,一時熙熙攘攘,分外熱鬧。
南巡的車駕先到了山東濟南的行宮,玄烨欲上泰安,登泰山,祀東岳。因為上山的路難行,所以後宮衆人都留在濟南的行宮,玄烨等文武群臣卻取道泰安直上泰山去了。
寧德留在濟南,侍奉太皇太後和太後。這一日山東巡撫張鵬翮安排了他的夫人李氏并幾個有頭臉的命婦陪着後妃們坐了龍舟去浏覽大明湖。她們幾個妃子和太皇太後坐了六丈的龍首禦舟,後面緊跟着僞裝成輕便畫舫的水師官兵。
有道是:畫船開,紅塵外,人從天上,載得春來。煙水間,乾坤大,四面雲山無遮礙。影搖動城郭樓臺,杯斟的金波滟滟,詩吟的青霄慘慘,人驚的白鳥皚皚。
寧德閑坐在船艙裏,品着清茗,耳聽着絲竹弦樂,看着幾個命婦圍着太皇太後、太後不住地說笑。山東巡撫張鵬翮的夫人是個伶俐的,專挑了一些宮外的新鮮吉祥事說,捧得太皇太後和太後樂得合不攏嘴。一旁的命婦也是湊趣,馬屁話一串串地說起來一絲都不會臉紅。
想來也是打聽過的,寧德心中暗笑着順手從琉璃的手上接過一瓣黃澄澄的橘子放進嘴裏,聽手下的幾個心腹太監說,太皇太後的喜好消息已經從原先的一條十兩銀子漲到了十兩金子,至于像太後、佟貴妃的也是要價不菲。寧德為人處世向來甚是低調,在一旁坐着倒也沒有人來打擾,只是她冷眼旁觀着發現四妃之中,惠妃竟是個大熱門,被人捧着禮遇規格不亞于佟貴妃。
寧德蹙了眉,近幾年皇上對後宮幹政之事甚是忌諱。佟貴妃、溫貴妃、宜妃、惠妃……上得了臺面的幾個後妃家裏大多和朝廷關系密切。原先玄烨有時不經意間還和自己說說宮外發生的趣事,如今連一個字也不提了,就是到了永和宮也只是談談風月,聊聊家常,被胤祚和烏玉齊那兩個小鬼一攪和,有時連風月都沒得談。寧德自己也避諱,不願去招惹是非,只是跟着皇上、太皇太後這兩個慣弄朝政的人久了,聽到的,見到的,多少會想得深遠一點兒。如今見惠妃這般炙手可熱,一時覺得甚是蹊跷,聯系起先前她在宮中的風光,突然不知是福是禍。
她又坐了些時候,見榮妃起身告乏,便也站了起來一起請辭出來,衆人聊得開心也沒有理會她二人,只有太皇太後關照了榮妃好好歇着。
兩人并排走到二樓,站着聊了一會兒閑話,正巧遇到宮女捧着零嘴要送上去。榮妃見了随口向寧德抱怨道:“都說山東的瓜果新鮮個大,如今吃來也不過如此,剛才宮女送來的橘子看着金燦燦的,甚是好看,吃到嘴裏竟酸得不成樣。聽外頭的人說那個山東巡撫還能幹,今年山東又是大豐收,怎麽送來的東西都不能下咽呢。”
寧德掩嘴笑了,這原是段公案,于是把榮妃拉到一邊,笑道:“姐姐你是不知道,這是老祖宗的意思,如今竟也成了習慣。每年皇上出巡,底下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地方官員都想從皇上的日常飲食裏看出些門道來,知道日後該送什麽,不該送什麽,所以皇上親自下令飲食起居一律從簡。這回我們又跟着出來了,他們還不擠破了腦袋來打探。這一次老祖宗來之前特意和佟妃姐姐交代了,路上的食宿都不許鋪張。我們這邊不過提了一句要吃魚,他們下面便得日日殺魚備下,要是我們覺得好吃稱贊了幾句,回宮以後更有那一幹好事阿谀奉承之人快馬加鞭要往宮裏送來。我們現在在山東還好,若是真到了江南,無心贊了一句當地的特産,江南的那些地方官還不奇巧鑽營,頂着孝敬皇上的帽子,從千裏之外給我們送來。這一路上勞民傷財,銀子花得像流水似的,到最後還不是讓百姓出錢,皇上背這個惡名。先有唐朝楊貴妃愛吃荔枝,途中運送的人馬累死無數;後有五代十國宮中喜歡玉飾,藍田玉溪中摔死了無數采玉人;宮中好珍珠,合浦深海底下葬身多少采珠人!所以佟姐姐臨行之前又立下了規矩,我們愛吃的菜一道都不許讓州官們知曉,每天報上去的也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四處皆有之物。”
榮妃喟然嘆道:“沒想到只是小小的幾盤菜肴裏面竟有如此大的名堂,我是個不管事的,倒讓妹妹見笑了。”
寧德嘴角露出笑容,“自從我跟着佟姐姐管起後宮的錢糧之後,張口閉口都是锱铢必較,俗不可耐,哪裏及得上姐姐風雅清閑。回宮之後妹妹正是應該多去姐姐那兒,向姐姐學着怎麽照顧那些花花草草才是正道。上次我路過翊坤宮,就見姐姐那兒的芍藥開得極美,到時候姐姐不要嫌我聒噪,趕我才是!”
榮妃正要開口,不防身邊突然竄出個緋紅色的人影,結結實實地撞在榮妃身上,榮妃沒站穩順勢向後退了幾步。榮妃身邊的宮女初藍知道上了位分的主子都在樓上陪着太皇太後說話,樓下行走的不過是些不成氣候的小主或是宮女之流,于是兇神惡煞地便嚷了起來,“你沒長眼睛!怎麽走路的!沖撞了榮主子看你怎麽辦!”
那人擡起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初藍,寧德才發現竟是許久不見,沉寂了多日的端嫔。
寧德立刻走上前去扶起她,榮妃見是端嫔也忙喝止初藍,賠笑道:“是端嫔姐姐啊,許久不見了。我這奴才向來沒大沒小的,姐姐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初藍,還不趕快向端嫔姐姐賠禮!”
端嫔是宮中的老人了,比惠妃進宮還要早幾年,只是自從康熙十年生下了皇二女早殇之後,她便再無所出。加之年老色衰,本來就不是絕色,論家世又不及惠妃,論皇上的感情又不及榮妃,孝昭皇後在的時候,她還可以依附在孝昭皇後之下,充作其爪牙,飛揚跋扈,連初進宮的宜妃當年也遭過她的毒手。可惜時過境遷,自從孝昭仁皇後崩後,敬嫔犯事之後,她突然一下子偃旗息鼓,閉門不出,除了每年除夕的晚宴或者正式的宴請上還能見到她幾面,平日裏竟不見她露面。
端嫔心中也有說不出的苦,後宮之中論輩分也是她較大了,可惜這個後宮比的不是年齡,而是地位、權勢。原先還有孝昭皇後撐腰,自己又年輕鮮麗,正是氣盛的時候,哪知紅顏易逝,帝皇恩薄,反倒不如烏雅氏寧德清清淡淡地過日子。這幾年過來看她竟是一點兒也沒有變老,還是初進宮來的那個樣子,如今反倒是兒女齊全,榮登高位,想到這裏她更是心生怨恨。因為先前得罪過宜妃,而敬嫔血淋淋的下場就在眼前,所以這幾年她深居簡出,安分守己,就是怕宜妃或者以前遭過自己毒手的人報複。這次出巡她探聽到宜妃并沒有随駕,于是好不容易求了佟貴妃帶上自己同行,心中計較着無論自己使出多少手段也要讓聖上顧念舊恩,再寵自己一次。哪知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皇上專寵那些新人,連以前深為嫉恨的那幾個正妃也沒能承到多少雨露,更何況自己,只怕皇上連自己這個端嫔都已經忘了吧。
适才被榮妃的侍女劈頭蓋臉的一頓怒罵,她壓抑了許久的怒火又砰的一下點燃了。她素來是潑辣的,正想張口回罵,榮妃那一聲“端嫔姐姐”卻硬生生地提醒了她,如今自己已不複當年,面前兩人是正妃,自己是嫔,勢單力薄。她強壓下一口怒氣,換上笑臉道:“榮妃妹妹,原是我莽撞了,我這個做姐姐的,難不成還和妹妹的下人怄氣嗎?不礙的,倒是妹妹你沒有傷着吧?”
榮妃寬厚地笑了笑道:“哪有那麽嬌貴。”
端嫔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先告退了。”
寧德和榮妃微笑着看她離去的背影,只聽榮妃忽然感嘆道:“如今她的性子竟大變了,可見歲月這個東西還真是磨人。”
寧德笑了笑,才道:“本性難移,姐姐還是等着看吧。”
榮妃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卻不再說話了。
半夜,康熙就從泰山回來了。寧德剛睡下就被梁九功叫醒,說是皇上那邊傳她侍寝。如今在外頭,不比宮裏,沒有那麽多的規矩,寧德披了衣服,也不上晚妝,只是略微修整了一下,便跟着梁九功往玄烨那裏去了。進了屋子她卻發現皇上還沒回來,說是河道總督靳輔連夜剛到,皇上才下車駕又立刻召見了他,如今還在書房裏商榷。
梁九功見寧德皺眉,讨好地道:“德主子,要不先回去,等聖上回來了奴才再過去叫您,這大晚上的……”
卻不料寧德瞪了他一眼,面若寒霜道:“梁公公,你也是宮中的老人,怎麽這點兒常識也沒有,自古都只有奴才們等皇上的,哪有讓皇上等奴才的。梁公公,你這樣說不是要陷我于不忠不義的地步嗎?”
梁九功被這一番話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磕頭道:“是奴才疏忽了,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起來吧,本宮也不過是給梁公公提個醒,如今我們在外頭,人多嘴雜更要當心。”寧德心知玄烨雖然一向對內廷太監管得極嚴,但是梁九功卻是乾清宮的大總管,身邊巴結的大小官員極多,聽下面的人說他隐隐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半個主子。因此寧德故意出言提醒,希望他能有所警戒,至于得不得罪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趁玄烨還沒回來,寧德便先張羅起洗浴水還有幹淨衣裳。此次出巡帶的人不多,一人要當兩三個人用,寧德幹脆褪下首飾,自己親自動手。剛試了水溫,就聽見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直起身子一看正是玄烨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她笑着迎上去,随手幫皇上除下朝服,柔聲問道:“皇上累了吧,熱水剛備下,皇上進去先洗洗,換身舒坦的衣服吧。”
玄烨一把将她摟在懷裏,輕笑着調戲,“德兒,要不要和朕同去?”
寧德略帶嬌羞地推了他一把,“髒兮兮的人,我還怕弄髒了自己,您快進去吧。”
玄烨笑着放開她,由兩個宮女為他脫下龍靴,趿了一雙便鞋進去洗澡,掀起簾子前他突然回過頭來向寧德笑道:“你先別睡,朕待會兒還有話要和你講。”
怎麽梁九功和皇上都認為她是貪睡之人嗎?一個勸她先歇着,如今這個又叫她先別睡下,寧德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嗔道:“知道了,臣妾沒那麽大的膽子敢先睡下,皇上您放心吧。”
玄烨笑着看了她一眼,卻不再多說什麽,扭頭進了裏屋。
寧德微笑着嘆了一口氣,在一旁的炕上坐了,才坐了一會兒就見玄烨只披了一件寬松的浴袍出來,他揮了揮手,留在屋裏伺候的宮女、太監便先退下了。
見人都退下了,玄烨趁勢往寧德身上一倒,嚷道:“今天可把朕累死了。”
寧德本想推開他,可是看見他滿臉疲倦的樣子又有些心疼,只得調整了一下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點兒。
“德兒。”寧德聽見玄烨輕輕地在喊她,她唔了一聲。
“幫朕捶捶腿,酸得很。”玄烨有些撒嬌。
寧德寵溺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扶到床上躺好,自己跪在一邊輕輕地幫他捶着腿。
“今天走了不少路吧?”寧德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
“唔。”玄烨閉着眼,很享受的樣子。
他這個樣子讓寧德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皇上原先送給她的那只小貓,也是最喜歡她給它撓癢,閉了眼一副陶醉的樣子。雖然知道這個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寧德還是忍不住嘴角含笑。也許人前玄烨是頭威猛的雄獅,但是睡着了卻怎麽看都像一只溫順的小貓。寧德癡癡地想着,要是他真的能變成一只小貓就好了,自己就可以永遠抱着他不撒手了。
寧德以為皇上已經睡着了,不料他卻突然睜開雙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
“德兒,你的手藝可真是好,朕差點兒就睡着了,都忘記和你說正事了。”
這個讨厭的獅子又醒過來了,她只得收拾了心情含笑問道:“皇上要問臣妾什麽?”
“今天張鵬翮的夫人表現得怎麽樣?”玄烨依舊躺着,連身子都不曾動一動,看似随意地問道。
寧德怔了怔,皇上的耳目真多,人去了泰山祭祀可是濟南的事一絲也沒有放過,她低了頭想了想如實回答:“甚好,哄得太皇太後和太後都很開心。”
“只有她們開心嗎?依朕看似乎不見得吧。”
寧德依稀嗅到些什麽味道,卻不敢往下想,只是驚嘆皇上這一問卻是問到了點子上。她忽然覺得有些寒意,想起張夫人對惠妃的态度,只覺得若是照實說出來會害了惠妃,又想起當日為了溫、宜二人生産之事,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舉動會不會也無意之中把她往懸崖邊上推了一步呢?
擡頭看到玄烨銳利的目光緊盯着自己,無端端的陣陣涼意一時讓她有些莫名的害怕。她考量了一下,想起皇上定不會只問自己一個人,今天船上那麽多人,以皇上的手段想瞞肯定是瞞不了的,只好避重就輕地回答:“張夫人很會說話,張大人沿途安排得亦很周到,自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