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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寧德披了件小衣起來,就看見琉璃進來,她請了一個雙安,“主子,李太醫來了,現在就請他進來嗎?”

寧德沉吟了一下,“支個屏風吧。”

琉璃點了點頭,先伺候寧德把衣服穿戴好了,然後拍了拍手,就有幾個太監擡了座漆木雙面彩繪绨素屏風進來,橫在寧德的床榻外。

寧德在裏面坐了,才傳太醫進來。

玄烨正在東廂的屋子裏批閱奏章,兵部侍郎金維城上折子要求設漢軍火器營,一旁伺候着的梁九功突然看到劉盡忠的身影在門外一閃而過,又探頭探腦的向自己使着眼色。梁九功一時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麽,只是聖駕在前不得造次,一來二去倒是被玄烨看到了。他輕咳了一聲,梁九功忙遞上身邊溫着的茶水,玄烨不接,只是冷眼瞧着門外的劉盡忠,“什麽事,進來回吧。”

劉盡忠一路小跑着進來,滿臉的歡喜,跪在地上磕頭道:“回皇上的話,剛才李太醫前來禀報說是德主子又有喜了!”

玄烨面露微笑,連聲追問:“傳他進來說話吧。”

劉盡忠道:“嗻。”

殿外的小太監聽到,扯開嗓子喊道:“傳太醫院右院判李之賢觐見。”

李之賢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到玄烨的禦座前跪倒,高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烨不耐煩這些虛禮,道一聲,“免了,起來吧。”

“德妃娘娘有幾個月的身孕了?”

“回皇上的話,微臣剛才給德妃娘娘診脈,發現德妃娘娘已經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玄烨暗暗算了一下時間,大概是今年春節的時候懷上的,又想起寧德說起過她這幾日還摔下過懸崖,又緊張起來,問道:“孩子和大人都還好吧?”

李之賢并不知道皇上的心思,還以為玄烨關心的是德妃娘娘上一胎小産過,問的是這一胎會不會有影響,因此答道:“回皇上的話,德妃娘娘的底子一直都很好,這一次發現得又早,只要好好調理,安心養胎定當無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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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臺山,明月池。

玄烨和寧德從太皇太後的房裏用過晚膳出來,兩人相擁着漫步在甬道上。

寧德倚在玄烨身邊,微微擡頭看見天上的一輪明月,月色朦胧,帶着一絲清涼與幽雅,靜靜地浮在九天之上。

她的一只手輕輕覆蓋在那仍舊平坦的小腹上,滿懷着感恩微笑道:“皇上,你說這會不會是老天爺又把長安送還給我們了?”

玄烨苦澀地一笑,緊緊攬住寧德,久久才道:“這個孩子一定會比長安更加幸福的。”

寧德聽了也是鄭重地點了點頭,似在承諾亦似在發誓,“是啊,她一定會很幸福,很健康地長大的。”

只是無意中擡起頭,寧德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突然飄過一片烏雲,雲影慢慢移動,一點點吞噬了皎潔的月亮。她拉着玄烨的手也一點點緊起來,想起儒家的“天人感應”之說不由得害怕起來,輕喃道:“怎麽會有烏雲呢?剛才不還是好好的朗月嗎?”

被寧德一提,玄烨的臉色也陰沉起來,這只怕不是一個好的兆頭吧?莫非朕的孩子又要遭遇什麽不測,是上天在向朕預警?

兩個人筆直地站在漆黑的天空下,誰也不敢說話,後面跟着的梁九功等人也看到這一天色突變,個個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皇上看那兒!”小毛子機警,見衆人都望向天空,他獨獨斜眼向一旁瞥去,看見西配房後的水池中突然光芒四射,發出五彩光環,竟把四周照得通亮。

玄烨和寧德見此異景忙攜了手過去看,池中竟有一輪明月熠熠生輝,恍如天上的明月偶落凡間。

梁九功忍不住顫聲賀道:“主子,德妃娘娘,那是天降吉兆啊!佑我大清國運昌隆,佑我大清國運昌隆啊!”說着身後的一幹宮女、太監都在這令人震驚的異景中紛紛跪下磕頭齊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烨亦是激動不已,往日各地的臣工也會上折子請安報上各地各不相近的吉兆,什麽祥雲、鳳凰、麒麟……他不過一笑置之,雖然為了宣示大清的盛世之景,還是命人傳旨昭告天下,但是自己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今日竟然讓他親眼得見,玄烨和寧德望着這奇景目瞪口呆。

明月池的主持早就跪在一邊,如今看到聖上龍心大悅,不由得鬥膽上前禀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明月池生明月,那是天降祥瑞呀,更是千年一遇的佳話。小僧鬥膽,還請皇上為本寺題匾一副,以茲慶賀,日後也好讓黎民百姓共浴皇恩浩蕩,一同見證這盛世吉兆。”

玄烨興致頗高,聽了這寺內方丈的話更是面露喜色,向左右吩咐道:“好,筆墨伺候。”

一旁早有機靈的小太監準備好了紙筆,立刻遞了上去。玄烨回頭望了寧德一眼,不假思索,執筆而下,書成:“笑提明月池。”

三月戊申,上還京。

時隔一個月再次回京,依舊是帶着一個小生命回到紫禁城裏,寧德的心境竟然與去年從漠北回來時大不相同。五臺山的風景恍如夢境,有時一覺醒來竟會懷疑自己是否到過那個清涼佛國,那兩天的夢境中是否出現過一個鄭姓的青衣男子。她被衆人簇擁着回宮,耳聽着阿谀奉承,眼前恍惚又看到空山幽谷裏潺潺溪流,如夢幻泡影,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自己?

“主子。”琉璃在身後輕輕喊她,“新進的袁小主和靈答應過來請安,主子見還是不見啊?”

寧德沒有回身,仍舊背對着琉璃,透過窗戶望向了外面,“讓她們到前殿等我。”

耳聽着琉璃躬身回道:“嗻。”爾後,琉璃邁着步子清脆地離開,她靜靜地對着這個偌大無比的紫禁城緩緩地道:“我終于又回來了。”

照例去慈寧宮請安回來,照例德妃娘娘的車駕在回來的路上到承乾宮門前停下。佟貴妃如今已懷孕八個月,雖然有溫貴妃和惠妃等人從旁協助,但是寧德自己有過懷孕經驗,知道此時正是異常辛苦的時候,不由得奇怪,為何一向無為而治的佟貴妃,此刻卻把權利抓得如此牢,臨産在即也不肯松手。

寧德進了承乾宮的主殿,佟貴妃正倚在榻上休憩,見寧德進來了,面帶微笑,随意地指了指榻邊的圓椅道:“你随意坐吧,都是自己人了,我也就不讓你了。這次你回宮我也不曾去迎你,不要怪我這個做姐姐的才好。”

寧德欠身微笑,“佟姐姐,你這說的什麽話,如今你身子不方便,正是該勸你好好休息才是。”

佟貴妃粉白圓潤的臉上綻出淡淡笑意,似乎一下子就看到了寧德的心裏頭,“你也是來勸我該放權的就要放權給她們吧,難為你了。”

寧德不防備她一時把話說得這樣通透,凝噎了一下,見佟貴妃亮晶晶的雙眸正望着她,索性便與她攤開來說了:“姐姐,恕我不敬了。我入宮以來,從一個微不足道的常在做起,到如今的德妃娘娘。要說在宮中沒有耳目是不可能的事,我能有今天也多虧了姐姐的提攜,您貴為皇貴妃,自然我們的一言一行您知道得就更清楚了。是,我一回宮就接到了消息,太醫院裏的那些個嘴巴從來都不怎麽牢。我知道,姐姐知道,自然那些人也都會知道,我只怕皇上和太皇太後他們多少也明白了。姐姐體質素來柔弱,這懷的又是頭一胎,太醫院裏即使傳出什麽風聲那也是可能的。而且我素以為姐姐一直是無為而治的,在姐姐跟前說句大不敬的,這後宮裏此刻的平和卻比孝昭皇後在世時還要好上許多,如今誰不誇姐姐賢德。姐姐何不安心養胎,把後宮瑣事交給溫貴妃等人去打理,等誕下麟兒以後這權利自然會交還過來的,姐姐還在擔心什麽呢?好不容易懷上,若是稍稍有個差池……”寧德頓了頓,“還記得姐姐當年告誡我的,在這宮中能有個孩子的重要性……”驀然想起禛兒如今可是她的孩子便閉口不言了。

佟貴妃見寧德突然面色有異,知道她想起了胤禛,看了一眼寧德,溫厚地道:“他年初的時候就去無逸齋跟太子他們一道上學了,你那時候精神不濟,大概就沒人敢拿這事煩你。要到晚飯過後才能回來,我瞧着這些日子他懂事了許多,若是想他了今晚就在我這裏留飯吧,橫豎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不怕你顧忌。”

寧德見佟貴妃寬慰她,忙擡起頭向她笑了笑,記起年初的時候因為沒了七公主,日日都是混混沌沌的,什麽也顧不上,便是身邊的六阿哥胤祚都是乳母和精奇嬷嬷照顧的。想到這兒,她不由得赧然一笑,胤禛的事向來是她的禁忌。“姐姐又岔我話呢,只是這一遭不但是我擔心姐姐的身體,就是我聽着皇上的口氣似乎也有些奇怪為什麽姐姐你此次不肯松散些?”寧德動了心,猶豫着道,“若是……想着去年永和宮裏的事,”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寒冷,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仍舊淺笑着,“不過是一時碰巧,我看溫貴妃為了這件事也是很不好受的樣子,經過這件事的鍛煉,相信她以後也會精細很多。”

佟貴妃看了她一眼,手指輕輕轉動手中的掐琺琅五彩茶盞,冷冷道:“沒想到妹妹還真是個寬厚的人啊,只是我不相信妹妹真的就覺得那件事只是個巧合。”

寧德抿了抿嘴唇,“姐姐的意思是?”

佟貴妃輕巧地一笑,“我沒什麽意思,不過是随口說說罷了,妹妹想得開那自然是最好的。”

寧德不明白她憑空挑起這個話頭又一時帶過是什麽意思,若是試探她,那大可不必,想了想仍舊按着自己此番來的目的說道:“姐姐自然明白這個孩子的意義重大。”她停了停,用眼睛觑她,思量要不要把話說得太明白。

佟貴妃現在已是後宮之中的皇貴妃,離後位只差一步,按着規矩誕下麟兒那是要晉封的,那就只能是皇後了。那麽她此時懷的這個孩子,若是公主還好,要是個阿哥便是嫡子,而且她娘家那邊又是素有“佟半朝”之稱的佟佳氏。雖然說太子早就立下了,但是誰能說衆人之中沒有人安個什麽心的呢?當日自己的祚兒就是得了一個這樣的名字幾乎要惹得朝野震動了,雖說後來一切都壓制下來了,但是佟貴妃生的孩子畢竟和自己這個在朝中沒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妃子不同,她的出身造成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局面。

佟貴妃截過她的話頭,目光冷峻,“我的傻妹妹,你一向是個聰明人,如今竟還悟不了嗎?我如今是管着後宮的皇貴妃,仍攔不住那些魑魅魍魉的東西在紫禁城裏亂竄,要是我連手上的這一點權勢都沒有了,那我豈不是就成了聾子、瞎子?多少人都盼着我目光短淺些,自己把這護身符給送出去。如今我在這宮裏還能有些威信不僅僅是靠着我阿瑪在宮外幫襯,我自己在宮裏苦心經營數年積累下來的人脈,還有的就是一個“權”字。你以為當年孝昭皇後把這‘權’抓得那樣牢,哪怕賠上自己的身體也要強撐住是為了什麽?這個‘權’可以讓人怕你,畏懼你,讓她們想要對你做什麽之前都要有個思量,不敢輕易下手!我若是身子骨健壯些,不怕你惱,我也學孝昭皇後去,把這個後宮理得似鐵桶般密不透風,規矩嚴些,也不會落得如此田地。”

寧德心有戚戚焉,知道佟貴妃所言不假,自己竟沒有她想得深遠,看來許多事仍要向佟貴妃好好學習。這後宮裏的水并不是一般的深,稍有不慎那就是屍骨無存,只是學什麽孝昭皇後,寧德心中暗笑,不過是佟姐姐的氣話,她做不了孝昭皇後,孝昭皇後也沒有她那樣能收買人心。衆人臣服于孝昭皇後是懼怕她的威嚴、她的手腕,衆人對佟貴妃卻是感恩于她的寬厚仁德。

寧德不由得躊躇道:“那姐姐準備怎麽辦呢?要是這樣強撐只怕對身子也不好吧?”

佟貴妃咬了咬牙,似乎滿肚子都是苦水,“還能怎麽辦,硬撐着吧,無論如何也要撐過這一陣的。”

她随意地拿起一柄放在邊上的湘妃竹扇,折起又張開,輕輕地搖着。如今是四月初,要說用扇子畢竟還是早了些,但是佟貴妃這裏素日比別處溫暖,如今清風拂面,寧德竟覺着有種經過算計的善意随着扇子扇出的風,輕輕地拂過她身邊,“如今不是你回來了嗎?好妹妹,你可不能偷懶,好歹也要幫襯着我些。”

寧德看着她,湘妃竹扇的影子透過若有若無的陽光印在佟貴妃淺笑的唇邊,像只貓在陽光下慵懶地笑着。

寧德慌忙要辭了,卻被佟貴妃攔住,她正要說什麽,就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穿着粉紅旗裝跑了進來,後面還跟着幾個老成的嬷嬷,見着她進了佟貴妃娘娘的卧室吓得臉都白了,又看到德妃娘娘也在,連忙跪下,“奴才請佟妃娘娘的安,請德妃娘娘的安。”

只有剛才如一束陽光般跑進來的小女孩還怔怔地立在當場,用好奇的大眼睛不住地打量寧德。

見她望向自己,寧德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但是看她在承乾宮裏随意進出的樣子,心中已偷偷猜出幾分,于是友好地對她笑了笑。

佟貴妃指着面前的小姑娘向寧德笑道:“這是我小妹妹別楚克。這些日子因為我懷孕的事,額娘便經常帶着她來宮中走動,恰好你又去了五臺山,直到今日才讓你們碰上。”

佟貴妃回首慈眉善目地向別楚克笑道:“你這孩子在我宮裏越發沒大沒小起來,這是德妃娘娘還不趕快拜見。”

寧德知道別楚克在滿語裏是可愛的意思,眼前的這個小丫頭梳着标準的燕尾,發髻上學着滿族貴族大小姐裝扮一色簪着粉色素緞。

她朝寧德請了一個雙安,“德妃娘娘吉祥!”還沒等寧德回話,便急急地對佟貴妃說道,“姐姐,菀昱約了我去禦花園放風筝,中午我就不回來吃飯了。”愛新覺羅·菀昱是康熙帝撫養在宮中的其皇弟恭親王常寧之女,她比康熙的固倫榮憲公主大兩歲,因此在宮裏大家都叫她大公主,今年已經十二歲了,正是和別楚克一樣大的年紀。別楚克跟着她額娘進宮來陪佟貴妃的這幾日,一直喊着無聊,無意中她碰上了菀昱,從此兩人便好得如膠似漆,每日在一起互相取鬧。

佟貴妃擺出一副長姐的氣勢,嗔道:“你這個丫頭,額娘把你寵得越發沒有規矩了,下次不讓額娘再帶你入宮來了。”

別楚克聽了連忙纏着佟貴妃,好聲好氣地道:“姐姐,阿瑪這幾天忙得不回府,額娘又進宮來陪你,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在家裏嘛!”

佟貴妃抿了抿嘴,皺眉道:“怎麽阿瑪最近很忙嗎?”

別楚克點了點頭,“是啊,聽說是為了漠北喀爾喀蒙古的事,那些蒙古人就是事多!”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還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巴。

佟貴妃一向是恪守婦德,是堅持後宮不得幹政的有力維護者,聽別楚克談論起朝政,于是擺了擺手,道:“怕了你了,出去玩吧,只是自己仔細着不要和大公主鬧別扭,磕着碰着了也別到我這裏來訴苦。”

話雖是這麽說,少不得又吩咐了幾個老成的嬷嬷,出去小心地跟着,這才放了別楚克出去。

佟貴妃扭頭看着別楚克一蹦一跳地出了門才開口嘆道:“這個孩子被額娘養得太嬌貴了些,看看那些新入宮的秀女,再回頭想想我們入宮的那會兒,當時也比她現在大不了幾歲,她卻像個孩子似的,整日只知道胡鬧。”

寧德望着別楚克離去的背影,淡淡微笑道:“去年是還不到選秀的年齡吧?都說小女兒是父母的貼身小棉襖,若是把她也再送進宮裏來只怕阿牟(滿語伯母)和額其克(滿語伯伯)更覺得孤單了。她這樣快快樂樂地長大,我瞧着倒是很好。”

佟貴妃慵懶地笑了笑,“額娘也是這個意思,你們倒是想到一塊去了,所以我也不拘着她,只要別過火,随她去了。難得來宮裏,竟也不怕生,沒幾日便和大公主湊到一塊去了,倒是一對活寶。”

寧德亦點頭,她是知道的,菀昱雖然是皇上的記名女兒,封了固倫純禧公主,但到底還是恭親王的女兒,衆人在宮裏待她極為客氣。不像另外的幾個公主,從小就被精奇嬷嬷管得很嚴,連笑都不敢笑。菀昱那丫頭也活潑,如今碰上宮外佟家的小女兒哪有不喜歡的呢?

只是……漠北喀爾喀部?寧德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佟貴妃一絲不漏地看到了,“想什麽呢?想得那樣入神?”佟貴妃忍不住喚她。

寧德擡起頭,曼聲道:“姐姐,我倒是有了一個主意,好叫姐姐不要這樣累着。”

佟貴妃聽她說得那樣篤定,來了興趣,問道:“不知妹妹有什麽高見。”

寧德抿嘴先笑了,“說不得什麽高見,不過是個猜想,這還多虧了令妹給我提了個醒。”

“知道你是個伶俐人,別吊我胃口了,快說快說!”

寧德垂下眼眸,低頭絞了帕子,“聽這風聲皇上只怕不日又要北上,上次是帶了我去,這一次皇上是定不會再讓我跟去了。那要說這後宮裏最有資格的就是姐姐了,可是姐姐如今身懷六甲,皇上自然不會讓姐姐受路途颠簸之苦,剩下的可就只有那位了。”她随意地伸出兩根手指,與佟貴妃對望一眼,兩人心中會意。

佟貴妃颔首附和,“妹妹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皇上自然也舍不得妹妹舟車勞頓。”

寧德心中泛起一陣酸楚,想起鄭明之事,心中明白皇上倒不是為了懷有身孕之事,只怕還是對自己被擄一事心有餘悸,自己以後能跟着皇上出宮的機會更少了。只是在佟貴妃面前少不得點頭稱是。

她恬淡地笑了笑,岔開話題,“皇上此去邊關,非數月不可還,等皇上回宮的時候姐姐大概已經誕下龍子,即便有人再想興風作浪也不能了。”

佟貴妃臉上露出喜悅,“如此還是多虧了妹妹。”

寧德欠了欠身,“不過是一個調虎離山之計,姐姐客氣了。”

佟貴妃輕笑,眸子裏卻是寒意微露,“她哪裏是虎,妹妹如此說來也太擡舉她了。”

寧德被佟貴妃眼底露出的寒意所驚,只是不知這溫貴妃如何與她結下了這麽深的仇怨,向來以寬厚待人的佟貴妃談及她時竟會言語刻薄,還是她第一次懷孕,自然緊張?她是經過宮裏事故的老人了,見過沒過孩子的例子也多,因此護犢之心越強,竟要風聲鶴唳般心疑,如此想來自己都心寒,于是寧德稍又坐了坐,就起身告辭出來。

只是臨走之時,佟貴妃又提起了要讓寧德幫她協助管理後宮的事,語氣十分懇切,若是寧德再推辭反倒顯得自己小性。她是一個懷胎八月的貴主子,又和自己平日裏以姐妹相稱,如今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叫她以後如何面對佟貴妃。

對于這個衆人眼中争破頭顱的香饽饽,在寧德眼裏卻不啻于一個燙手的山芋。她深知佟貴妃的為人,自己若是答應了,卻只是辛苦為他人做嫁衣,做得好那是應該的,仍舊是佟貴妃在理事,若是出現了纰漏,恐怕自己也要擔起這個責任。而且如今自己也有身孕,正該安心養胎,能少一點兒紛争,便少一點兒麻煩,何苦還要跳進那個大染缸呢。

她心底只是無奈,卻猛然想起佟貴妃剛才講過的一番話,若是權力在手說不定能查出什麽東西也未嘗可知。從五臺山回來,讓她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切不可再如此消沉下去,長安的事無論如何總歸是要有個了斷的。

擡眼看見佟貴妃殷切的目光,寧德終于下了決心,緩慢地點了點頭。

那邊佟貴妃露出和煦的微笑,仿佛一切皆如她所料。

寧德自承乾宮裏出來,心底突生一股煩躁,也不願坐步辇,只讓琉璃并幾個宮女跟着,索性踱步慢慢走回去。

剛過了蒼震門就聽到一陣喧鬧,寧德看到幾個大太監圍着一個小太監厲聲責罵,小太監被吓得面色發白,跪在地上,說不出話來。因為蒼震門鄰近緞庫、茶庫、祭神庫與南果房,一向是宮裏太監、雜役、匠役、勤雜人員出入內廷的唯一門戶,所以常有夾帶私物的。寧德遙遙地望見争執也不覺得奇怪,怕又是一起無主的官司,無論是這小太監替人背了黑鍋也好,還是自己膽大包天,偷了宮裏的物品出去變賣也罷,被人發現了免不了都要拉到北五所裏去杖斃的。這宮裏頭不止上面的幾個主子互有罅隙,下面的奴才争寵鬥利的,只怕來得更兇。

這等閑事,她素來是不過問的,只是今日見到了,又聽那小太監“冤枉”之聲喊得凄厲,簌簌抖着如篩糠一般,不覺起了憐憫之心。因為不便不明真相就貿然出面,她看了身邊的琉璃一眼,琉璃即刻會意,自是走過去打探。

小寶子是禦藥房專職太監。每次太醫給皇帝等各宮看病謂之“請脈”,都需由禦藥房專職太監帶同診視,然後一起到藥房配藥,将藥帖連名封記備查,并需寫出各味藥的性能以及配伍原理,簽名後上報皇帝。煎調皇帝服用的禦藥,太醫院官員和太監共同監視,防止任何一方出差錯乃至做手腳。與外面不同的是,每次都是将兩服藥合在一起煎熬,煎好後,分盛在兩個容器裏,也就是每碗仍是一服藥的藥汁。其中一碗準備送給皇帝,而将另一碗先由禦醫,再由院判、太監先後喝下。這三人喝下都沒事,皇帝才喝。

小寶子連日跟着院判張太醫在佟妃娘娘鳳儀前行走,他年少輕狂如今又入了佟妃娘娘的眼。自從得勢之後竟學着那些有身份的公公驕躁了起來,大家明着不說,但是背地裏早就冷眼等着他何時會犯事。如今出了這枝節,身邊竟連說話求情的也沒有一個。他倒是真的冤枉了,也不知是誰終于看不慣他了抑或是想要踩着他好往上爬,因此今日輪值出宮采辦,剛過了蒼震門就被人攔下,搜出菠菜綠碧玉扳指。一看就知道是內造的貢品,這宮裏莫說他們宮女、太監得不到,就是低級的小主也只有幹瞧眼的份兒。

執事房的榮公公接到報告就帶着人匆匆趕來了,那邊按着小寶子正要往北五所拉去,便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他回頭望去,不是德妃娘娘的儀駕是誰?

他領着衆人忙不疊地跪下,恭敬地叩首道:“德妃娘娘吉祥。”

寧德含笑道:“吉祥,都起來吧。”言罷,看似無意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寶子。

德妃在宮中素有威信,別看她一直待人和藹可親,從來也是不作踐下人的,但是在宮裏有些時日的宮人都知道德妃娘娘的手段,更何況榮公公剛得了承乾宮的線報,說是這幾月德妃娘娘都會幫着佟貴妃協理後宮,日後免不得自己要小心打點讨好的,如今見着忙滿臉堆笑,迎上去,“那個糟粕東西,別污了德妃娘娘的眼。這樣的不開眼,竟偷了一個扳指還指望着藏在靴筒裏妄圖帶出宮去,是不是奴才們辦事太不利索了,吵到德主子您了?”

寧德微微皺了皺眉,随後卻笑了笑,語氣平靜,“怕是公公搞錯了,這個玉扳指是我賞他的。”

榮公公一時愕然,沒有反應過來寧德的意思,一時怔怔道:“可是……奴才查過了,這玉扳指的賞賜并不見記檔啊。”

寧德冷冷地看了一眼琉璃,琉璃立刻跪下,苦着臉道:“是奴婢的錯,德主子賞他的時候,奴婢忘記告訴內務府記檔了,還請德主子責罰。”

寧德擡頭看了看天邊飄過的幾抹流雲,“你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正該得個教訓了。若不是碰巧遇見,一條人命就因你而折了,回去後你自己去敬事房裏領罰吧。”

“嗻,奴婢謝主子賞。”琉璃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轉眼恨恨地瞧了榮公公一眼。

翡翠走後,琉璃便是永和宮的管事姑姑了,要是德妃幫着佟貴妃管了六宮,那琉璃的地位只怕便不是自己可以得罪得起的。而且他素知德妃娘娘從入宮伊始就是琉璃和翡翠照顧着的,幾乎可以算是德妃娘娘的心腹了。而德妃娘娘斷不會為了小小的一件事真和琉璃計較什麽的,到了此時他若還反應不過來,那他也枉做了這麽多年的執事公公。

于是榮公公連忙跪下,連聲哀求,“德主子,誤會誤會,竟是奴才一時失了狗眼,辦砸了差事,沒有查仔細,德妃娘娘不責怪奴才已是大大的恩典,奴才怎麽能讓琉璃姑姑擔這個責任呢?”他說着自打了幾下耳光,見寧德還是神色漠然的樣子,突然領悟,立刻呵責左右道,“你們還愣着幹嗎,還不為寶公公松綁?”

寧德神色釋然,淺笑道:“罷了,公公有心了。”她轉首對琉璃吩咐道,“還不趕快謝謝這位公公替你求情。”

榮公公哪裏敢讓琉璃道謝,已經快步走過來扶起琉璃,不住地賠笑道:“這本來就是奴才的不是,怎麽還能委屈琉璃姑姑呢。真是,奴才還要多謝德妃娘娘明察秋毫,不然奴才一時糊塗可不是要捅婁子了嗎?”

寧德亦是十分客氣,對他的馬屁之詞不過笑笑,仍舊安撫他,“公公是個聰明人,蒼震門如今有公公守着,本宮亦可安心了。”

說完寧德轉身離開,不去理會他們了。

榮公公并小寶子一夥呆呆地跪在地上,看着德妃離開的背影,一時不明所以。小寶子亦是滿臉的驚喜,何時自己有了這麽一座靠山,還是祖上積德,今日莫名其妙地被人陷害又莫名其妙地被貴人所救?

傍晚,永和宮。

寧德正陪着六阿哥胤祚一起玩耍,看見琉璃掀了簾子進來,神色有異,于是招呼了胤祚的精奇嬷嬷把胤祚抱走,自己在一旁的榻上坐了,端起放在茶幾上的龍井,才緩緩問道:“他怎麽說?”

琉璃一臉的激動,上前邁了一步,低聲道:“主子猜得果然不錯,據小寶子說張太醫給佟妃娘娘開的藥都是益氣養血的安胎藥。”

“怎麽,安胎藥不對嗎?後宮妃子懷孕時都會有太醫院安排號平安脈,進些安胎藥的啊。”寧德有些疑惑。

“是,我也是這麽說的。”琉璃回道,“但是小寶子說此安胎藥和彼安胎藥是兩種不同的藥,若不是主子您救了他的命,他也不會說得這麽詳細。據他說,張太醫開的是《景岳全書》裏頭記載的泰山磐石散,方中人參、黃芪、白術、甘草補中益氣以載胎;當歸、白芍、川芎、熟地補血以養胎;砂仁、糯米調養脾胃以安胎;續斷補腎強腰以固胎;白術配黃芩為安胎要藥。全方合用,有雙補氣血,固沖安胎之效。專治氣血兩虛,沖任不足,不能養胎載胎之症。”

寧德險些驚呼一聲,“你是說佟姐姐胎元不固?”

琉璃點了點頭,“聽小寶子所說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她想了想,又附上一句,只是神色有些為難,“那個小太監的意思是想調到永和宮裏來,說是他粗通藥理,待在主子身邊對主子也好有個照顧。只是奴婢瞧着他為人浮躁嚣張,看樣子經過今天白日一事是怕了。在禦藥房裏得罪的人也很多,奴婢打聽了他的口碑亦不是很好,大概是怕禦藥房在他背後再下黑手,因此如今攀上了主子這條路,急不可待地就想調過來。”

寧德還是震驚在佟貴妃胎元不固的實情上,聽琉璃提起小寶子想要調到永和宮的事情,擡頭看了一眼琉璃笑道:“怎麽,是那個小寶子沒有把你這個琉璃大姑姑打點好?他應該也是個伶俐人吧,怎麽這點兒眼色都沒有,出手不是很大方?”寧德一臉的揶揄。

“主子您哪能這麽看我呢?銀子他是沒少給,不過翡翠姐姐走了,這個永和宮就是我的家了,怎麽也得給主子看牢了。只是瞧着他的嘴不嚴實,怕壞了事,人品也不好,這樣的人怎麽能往永和宮裏招呢?”

寧德未語先笑了,“銀子你大概是收了他的吧?我也不叫你難做,他是小人,但是小人也有用得着的地方。就這樣回他吧,如今還不是時候,讓他再耐心忍一會兒,等事了了,讓他再去找你。只說是我吩咐的,他聽了自然明白。”

琉璃跪安道:“嗻,奴婢明白了。”

寧德朝她點了點頭,“出去吧,讓他們可以傳膳了。”

看着琉璃離開,寧德不禁陷入了沉思:佟貴妃把這件事情隐瞞得極好,若不是無意之間自己見到了禦藥房的太監,也不會想到這上頭去。難怪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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