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梅蕊重重何俗甚
盛夏六月的一個傍晚,往日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連一些最愛叫喚的蟲子也都悄沒聲響了,似乎處在一種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天悶熱得像一個大蒸籠,黑沉沉的烏雲正從西邊鋪天蓋地而來。地平線上,已經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閃電。只聽見那低沉的、連續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傳來,一場大雷雨就要到來了。
寧德挺着大肚子,早早就睡下了,只是這幾天來睡得總是很淺,不知為什麽心裏總是有些隐隐的擔憂。她這已經是第三胎了,前面兩胎雖然都遇到了些許風波,但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按理說如今應該更加有經驗才對,永和宮交給翡翠看着她是極為放心的,吃食衣料從來都不假于他人之手,卻不知此番為何如此心神難安。
寧德暗笑自己太疑神疑鬼了,試着翻個身又準備繼續睡去。忽然聽到一聲驚恐的尖叫,她閉上的眼睛忽然睜了開來,立刻聽到外面宮女、太監紛亂的腳步聲,于是坐起身來披了衣服下了床。不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聽到跑動聲越來越密集,還有宮女不斷的驚叫。寧德心中疑惑,推門走了出去。園子裏爬出三條吐着紅信,嘶嘶作響的赤練蛇,它們交纏在一起,昂着頭像是随時都會向人發起攻擊。
“慌什麽!”寧德厲聲喝止道,“都不要吵了!幾條蛇而已,都給我靜下來。”
蛇,她是不怕的,還有什麽比人心更可怕的東西,只是這永和宮裏打掃得素來仔細,今日怎麽會無端端地跑出三條赤練蛇呢?這樣一想越發起了疑心。
“翡翠呢?”寧德向臺階下雙腿發軟一直在打戰的宮女問道。
“翡翠……翡翠姐姐……”她勉強鎮定了一下心神,回想起來,“剛才佟妃娘娘來傳話,說是這個月的月錢下來了,翡翠姐姐見主子睡下了,自己一時也沒有什麽事,于是就親自去了。”
寧德嘆了一口氣,想來也是,若是翡翠在,哪裏容得了她們這樣大呼小叫。罷了,她嘆了一口氣,“去叫侍衛們過來吧,讓他們把蛇抓走了,以後不要這樣大驚小怪的。”
臺階下站着的宮女心驚膽戰地看了一眼仍在吐着紅信的赤練蛇,輕聲回話道:“嗻。”
“姐姐。”金萱大概也聽到了聲音,推門出來,看寧德已經控制住了場面,只是照面了不好不打聲招呼,于是對站在回廊上的寧德報以一笑。
寧德看到金萱,也笑了笑,只是多少有些尴尬不知該說什麽,随意地道:“好久不見了,最近胤祐好嗎?”
金萱點了點頭,“是啊,好久沒和姐姐聊天了。胤祐一向很乖,祚兒呢?還是那麽調皮嗎?”說到孩子,兩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似乎那道隔閡也薄了許多。
寧德仍舊有心想和她緩和關系,一直不想失去這個故友,于是向她招了招手,道:“妹妹,過來坐坐吧,一起喝杯茶。”
寧德瞧着金萱似乎猶豫了一下,只是很快臉上的陰翳就一掃而空,她應了聲,“好啊,打擾姐姐了。”便提了裙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寧德望着她,似乎想起兩人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笑顏,仿佛逝去的幸福唾手可得,只是寧靜地望着金萱沿着石階一級一級地走上來,絲毫沒有注意到危險早已逼近她。
一條粗壯的大蛇突然躍起直撲寧德,寧德眼尖,雖然有孕在身,但是千鈞一發之際還是側身閃開了,赤練蛇撲了個空,重重地落到地上。慌亂之中宮女又是連聲尖叫,沒有防着另一條蛇也昂起頭目标卻是金萱。成嫔受了驚吓,厲聲尖叫,急忙躲避之下,撲在了寧德身上。這一次寧德再沒有這樣好的運氣可以避過去了,被金萱重重地推倒在地。
Advertisement
“血……血……”宮女突然發現寧德的下身滲出了殷殷血漬,不由得害怕起來,連聲呼喚道,“德主子,德主子!您不要吓奴婢啊!”
金萱呆呆地站在那裏一時不知所措,她看着寧德昏倒在地上,自己也分不清剛才是故意還是無意地就朝寧德的方向撞了過去。她不想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害德姐姐的。她只是一時嫉恨寧德為什麽可以活得那麽幸福,她只是心有不甘,只是想讓寧德也感受一下心疼的滋味,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會這樣……德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在心中掙紮。
正在這時翡翠回來了,看到永和宮裏一片慌亂,立刻心知不妙,跑進來一看,見寧德暈倒在地上,氣息微弱,地上又是一片血,也是六神無主,連聲問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金萱被她吼得回過神來,一時清醒了許多,急聲道:“翡翠,你也糊塗了嗎?還站在這裏做什麽!快,快去傳太醫!”
她喚過永和宮的太監小卓子,“還愣着幹什麽,你快去禀報皇上啊!”
金萱又指揮着身旁的幾個宮女,“把德姐姐擡進去!”
翡翠呆在那裏,見成嫔一下子有了主子樣不由得心神一端,立刻向她福了福,“成主子,那這裏就交給您了。”轉身就往太醫院跑。
翡翠出了宮門,終究不放心,她拉住值夜的太監吩咐道:“你快去承乾宮通報佟妃娘娘,就說永和宮的德妃娘娘似乎是小産了。”
小太監也知道事态嚴重,結結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最近佟妃娘娘都不管事了,宮裏的事都交給溫貴妃來管了。”
翡翠吼道:“糊塗!我家主子和佟妃娘娘是什麽關系,你還不快去!”
玄烨聽到禀報,立刻丢了奏章急匆匆地往永和宮趕去,一路龍行虎步到了永和宮的時候穩婆和太醫都已經進去了。他第一次後悔起來為什麽要把寧德安排在離自己那麽遠的永和宮裏。
太醫快步迎了出來,跪倒在地,玄烨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道:“德妃怎麽樣了?”
老太醫顫顫巍巍地抖着山羊胡子,“回皇上的話,德妃娘娘洪福齊天,有皇上的庇佑,如今已經誕下小公主。只是因為早産,小公主如今體脈不穩,怕是…… ”太醫有些說不下去了。
玄烨乍一聽寧德無礙,又誕下一個小公主,剛舒了一口氣,聽到後半句心中一痛,把太醫甩在地上,連聲吼道:“廢物!朕留你有什麽用!”
說話間佟貴妃也到了。她看到玄烨發怒,心中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輕輕地拉了拉玄烨的袖子,示意他此時不可動怒,房間裏還有一位小公主等着太醫去救治,若是一時氣憤處斬了他,只怕其他的太醫也會寒心。
玄烨回頭看了一眼佟貴妃,對于這個表妹她是又敬佩又心疼的,打理後宮多年都是井井有條。一路上他已經聽了梁九功的回報,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心中只是後悔。佟貴妃打理後宮多時,一直沒有出過這樣的纰漏,為何剛交到溫貴妃的手上,就出了這樣大的事?他心中有了疑惑,皇宮這麽大,就這麽巧讓懷孕的德妃出事了呢?
看見佟貴妃不忍的神色,玄烨強忍着怒氣,眸子裏閃過寒光,“還不下去,要是治不好小公主,朕要你們陪葬!”
此時,溫貴妃也匆匆趕來了。
這幾日,好不容易把佟貴妃執掌後宮的權利奪過來,便日日兢兢業業,把原先要蓋過佟貴妃的心思早就丢到九霄雲外了,只是生怕做錯點兒事,落人話柄,更擔心佟貴妃不會如此輕易地就把權利交出來,會在背後動什麽手腳,當日在麗景軒裏說的話只怕是逢場作戲。于是每日忙到深夜才睡,這時剛聽說永和宮出了事,她便立刻趕過來了。
她一見皇上的臉色便知大事不好,果然玄烨疾言道:“從今以後,後宮裏的事不勞煩溫貴妃了,還是交給赫弦吧。”
溫貴妃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倒是佟貴妃盈盈地朝她笑了笑,“這幾日辛苦妹妹了。”
溫貴妃的心霎時如被冰水兜頭澆下,即便是在六月天也似寒風中般瑟瑟凄冷,“原來只是辛苦為他人做嫁衣。”溫貴妃心中暗暗灰心,原來對佟貴妃的第一陣她便輸了。
只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輸得更慘:三日之後,承乾宮傳來佟貴妃懷孕的消息。
這幾日她借着稱病,倒引得皇上日日來看望,從前被孝昭皇後壓着,一直無法翻身,直到寧德到來後,借她之力讓皇上對自己大為改觀。可是後來又封了貴妃,皇貴妃,一直是宮事繁雜,索性便專心處理後宮瑣事,把皇宮裏裏外外打理得絲毫不差,素有美名。直到近日,溫貴妃突然提出想要插手後宮之事時,于是她順水推舟,讓得幹脆,反而更得人心,更借此機會和皇上日日耳鬓厮磨,終于在入宮十年之後懷上龍種。
佟貴妃如今已是皇貴妃之尊,若是誕下麟兒,稱後是在所難免,而且佟家在朝廷勢大,并不讓太子之母仁孝皇後赫舍裏氏家族的權勢,一時還引得朝野震動。
溫貴妃躺在孝昭皇後鈕祜祿氏素日所居的承禧殿中,驚聞此消息只是暗暗心驚,越發悔恨此番自己真的是大意了:姐姐,我如今才知你當年是多麽不易。
她在睡夢中輕輕吟道,有如夢魇。
經過太醫的悉心治療,小公主終于頑強地活下來了,玄烨和寧德只有一個心思便是讓小公主能健康快樂地活下去。
因為先天不足,玄烨并沒有立刻讓宗人府草拟小公主的名字進玉牒,只是寧德一心盼着孩子能平安,于是兩人便先定了小公主的乳名為“長安”。寧德出事後,玄烨即刻招了寧德的額娘入宮陪伴。本來這是一件大喜的事情,宮中向來有規定妃以上的主位産子方才可以招後妃的額娘進宮,寧德自封妃以後也一直悉心籌劃着要和額娘見面之事,可是此番寧德見了額娘西林覺羅氏之後只是止不住地掉眼淚,如同孩子似的哭訴,原先計劃好還想讓額娘見一見胤禛,如今卻再也沒有這個心思了。
這兩個月來,她勉強坐完月子後(被翡翠和額娘強攔在床上不讓她下地),便日日守在長安的搖籃邊。長安每一次啼哭都會把寧德的心給揪緊。她的額娘西林覺羅氏摟着一臉憔悴的寧德寬慰道:“德兒,放心吧,太醫不是說了嗎,小公主的病只要拖上三五個月就沒事了,她是先天不足,只要長大些就會健康的。再過幾日就三個月了,我們的小公主一定會平平安安地長大的。”
寧德聽見額娘的柔聲安慰,勉強點了點頭,是的,馬上就到三個月了,太醫說過只要能活過三個月就基本沒有大礙了,長安就算習慣這個世界了。
西林覺羅氏拉着寧德纖弱的手說:“德兒,放心吧,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皇宮裏,小公主一定會沒事的。”
寧德堅毅地點了點頭,她握着長安如棉花一般的小手,貼在她的額頭上,“小長安,你一定要沒事啊。”
長安在睡夢中似乎聽到了寧德的輕聲叮咛,滿意地咂了咂嘴巴,閉着眼睛,晃動了下緊握的小拳頭又複睡去。
寧德溫柔地注視着她,西林覺羅氏向翡翠使了個眼色,翡翠便輕輕地拉起寧德,“主子,您去休息會兒吧,小公主現在睡了,您不休息好,待會兒小公主醒來,您哪有精神照顧她啊,這裏就交給我和乳娘吧。”
寧德猶豫着點了點頭,想想自己确實已經有幾天未合眼了,看樣子長安的情況也穩定了,她便不再拒絕,遲疑着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寧德累得連衣服都來不及脫便癱倒在床上,眼皮果然沉得很,寧德在心裏默默祈禱:上蒼啊,德兒寧願自己折壽一半也要讓長安健健康康地長大啊!
寧德實在是太困了,頭剛沾到枕頭上睡意便一陣陣地襲來,在進入黑甜鄉之前她似乎看見長安正笑着向她張開雙臂,甜甜地笑着等她來擁抱。
“長安。”她安心地喚了一聲,便帶着微笑進入夢鄉了。
睡到一半,似乎夢裏胤祚和長安正拉着自己的手纏着要她講故事,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嚣。
寧德不舍地睜開眼睛,頭還是暈沉沉的一副沒睡足的樣子。她心裏微微有氣,吵醒了她還是其次,可別吵到長安啊!她披了衣服起來,喚道:“琉璃,琉璃!”
連叫了三聲都沒有人回答,寧德甚是疑心,也來不及梳頭,散着頭發便要出去,剛要推門,琉璃面色慌張地推門進來,哽咽道:“主子,公主怕是不行了。”
從來都是好脾氣的寧德,聽到琉璃這樣說突然揚起手打了琉璃一巴掌,厲聲道:“大膽,誰叫你這樣胡說的!”
寧德不理琉璃,一把推開她就往外走。琉璃顧不得自己臉上還火辣辣的疼,她急着跑上來,喚道:“主子,主子……”
風在耳邊吹過,寧德的心越來越冷,眼看着長安睡的耳房外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太醫院裏的人也都到了,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飛奔着往耳房趕。
驀地,一個人影跑來跪在寧德面前,正是翡翠,她泣不成聲道:“主子,是奴婢沒用,沒有照顧好小主子,長安公主突然發病,現在已經去了。”
寧德看也不看她一眼,越過跪在地上的翡翠直接就往裏面沖去。
翡翠一把抱住寧德的腿,淚流滿面道:“主子,奴婢求您了,您不要進去了,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沒看好小主子……您千萬要保重自己的鳳體啊!”
寧德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看翡翠來抱她,像發了狂一般擡起腳狠狠地踢向翡翠,踹開她就要往裏面走。
翡翠死命地拽住她,呼喊着:“快來人啊,快,快攔着主子,不要讓她進去!”
她拼命抱住寧德,嘶喊着:“主子,您還有六阿哥,您還有皇上,主子您不能這樣待自己啊。”
祚兒,寧德突然呆了呆,剛才驚聞之下全憑着一股戾氣,現在聽到祚兒仿佛全身中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整個人慢慢地倒下,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她的心真的碎了,寧德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什麽人都不讓進,什麽人都不讓碰,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她不是榮妃,沒有經歷過喪子之痛,她的一生是用自己的容忍、機智構築起來的,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繼續下去。她的前半生除去遇到了小小的挫折之外,基本上是一路順風,甚至可以說是幸運,能有幾個女人能博得君王的愛憐呢?因此才惹得金萱入骨的嫉妒。
玄烨一聽到七公主的事便立刻趕來看她,但是當他強忍着內心的悲痛,看到寧德的時候,寧德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地上,抱着小公主蓬頭垢面嘴裏不住地念念有詞,玄烨走過去才聽清寧德是在抱着小公主唱兒歌:“風不吹,樹不搖,鳥兒也不叫,好寶寶要睡覺,眼睛閉閉好……”
玄烨不由得一陣心酸,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寧德的肩,柔聲說道:“德兒,朕來看你了。”
寧德突然轉過頭,眼底布滿了猩紅的血絲,她用異常怪異的聲音輕聲說道:“噓,皇上,輕點兒,長安好乖啊,我一給她唱歌她就睡着了。”
說着她還把長安的小屍體舉起來捧到玄烨面前,小小的人早已沒有一絲氣息,整個屍體都變成了暗紫色,饒是玄烨也被突然吓了一跳。
梁九功跟在後面,見到此景狠狠地瞪了翡翠一眼,責怪她為何小公主的屍體還在這裏。翡翠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寧德醒來以後便像發瘋了一樣,奪了小公主的屍體便走,把自己關在長安身前居住的耳房裏,連寧德的額娘來叫門都不給開,她們能有什麽辦法?一來寧德在永和宮素有威信,沒有照顧好小公主,翡翠自己心中亦有愧。二來人人都知道德妃是皇上的心頭肉,誰敢用武力奪去小公主,又生怕傷着寧德,大家都明白護犢的母親為了保護孩子可以不要性命的道理,更何況是已經因為長安的逝去幾成瘋癫的德妃。
玄烨強迫着自己狠心地別過臉去,他明白此時一定要讓寧德醒過來,不然她可能就真的要精神失常了。
玄烨用力扳過寧德,直視着寧德的眼睛,厲聲說道:“德妃,朕命令你看着朕的眼睛。長安已經死了,她再也活不過來了!”
寧德大吼一聲,“不!你說謊!你在騙我!”說完,她又對着身邊的人吼,“你!你!還有你!你們都在騙我!長安沒死長安沒死!”寧德吼得聲嘶力竭,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玄烨心中也是一片凄涼,他何嘗不傷心,何嘗不想陪着寧德一起瘋狂,可是他不行,他不能丢下這大清的江山,他必須很清醒很理智地活下去,而寧德也必須清醒理智地陪他把剩下的路走下去。
看到寧德的眼淚緩緩落下,玄烨心中一片透徹,寧德沒有瘋,她還認識他,她認識這裏的每一個人,只是她不願承認長安已經逝去的事實,所以她只好把自己關在這個房間裏,繼續虛假地去想象長安還活着的事實。
玄烨知道他此時一定不能心軟,于是他放開寧德,直起身用最冷漠的聲音下旨,“公主按先前辦理之例,幼殇小孩子不置明器。以被單包裹後攜出,送至一潔淨之地火化,勿撿骨盛殓,勿埋葬。欽此!”
啊?梁九功不可置信地叫了一聲,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是他偷看了一眼玄烨的臉色,千年寒石般冰冷,直視着跌坐在地上緊緊抱着小公主哭泣的寧德,眸子裏沒有一絲溫度。
他猶豫着,看了看玄烨又看了看寧德才道:“嗻,奴才遵旨。”
說着他一揮手,身後就站出三個中年太監,只是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差事要怎麽辦,雖然他們空負壯力,但他們可不是皇上,難道還能真去抱住德妃,把小公主給搶出來不成?因此猶豫着,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一步。
玄烨冷聲道:“還等什麽,難道這事還要朕來做嗎?”
看到玄烨發了火,三人不敢再遲疑,只得硬着頭皮走上前去。寧德看到有人上前來,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厲聲道:“本宮看你們誰敢上來!”
寧德跟在玄烨身邊久了,舉手投足之間也帶着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氣,如今這一瞪,又讓他們想起來這一位可是集皇上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德妃娘娘啊!日後,若是計較起今日來,随便找個借口便足以讓自己斃命,三人只好立在當場,為難地看了一眼梁九功。
翡翠在一邊看着皇上的眼睛裏血紅血紅的好像要滴下血來,她明白皇上一旦失去了耐性,日後主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這惡人還是讓自己來做吧。小公主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早就覺得愧對主子了,因此這一番拼了日後要被主子嫌棄、怨恨,也不能讓主子和皇上生了間隙。
她走到寧德身邊,忽然一把抱住寧德,厲聲疾呼:“你們還傻站着幹什麽,還不快把小公主抱走!”
三個太監如夢初醒,一把奪過長安的屍體便走,寧德幾日來不眠不休,一時不防備,被翡翠拼了命般鉗住她,一時掙脫不開,看着長安就這樣被人從手上抱走只是撕心裂肺地吼叫,讓人聞之亦不免傷心落淚。
玄烨把還在失聲痛哭的寧德拉到自己的懷裏,任憑寧德在懷裏怎麽捶打都不肯放手,只是擁着她安慰道:“你還有我,你還有我,德兒,我就在你身邊,我就在你身邊。”
梁九功站在一邊見了此景,暗暗向衆人使了一個眼色,誰也沒有說話,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玄烨就這樣抱着寧德,一直到她哭累了,才無限憐惜地把她抱到床上,握着寧德的手,又為寧德輕撫了幾下額前的碎發,溫柔道:“睡一覺吧,朕就在這裏,朕就在這裏,哪裏都不去,陪着你。”
轉眼之間便到了康熙二十二年的三月,恰是草長莺飛,斜陽冉冉春無極的好時光。
章佳氏福凝倚在雕花的欄幹邊,手裏擒着一朵含苞欲放的薔薇。去年八月,皇上失去了一個孩子,也得到了一個孩子,失去的是那個讓她印象深刻的德妃之女,懷上孩子的是執掌六宮的佟貴妃。
那一夜的電閃雷鳴,她被窗外的風雨驚醒,起身去關窗戶,卻聽見遙遙地從永和宮那邊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這哪裏像是蓬勃的夏天?聽在耳朵裏,竟如冷入骨髓的深秋。
洛兒當時就跑過來,替她關上門窗,什麽也沒有對她說,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非禮勿言,非禮勿視。她懂得,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初入宮廷乳臭未幹的丫頭了。
福凝趿着軟底的繡花鞋重新走到床前,躺好,即便酷暑,她仍舊拉上被子将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似乎這樣自己就能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
第二日,福凝聽聞,溫貴妃協助佟貴妃管理了後宮沒幾日,這潑天的權勢就又回到了佟貴妃的手中。
第三日,居住在永和宮裏的成嫔自請搬到了宜妃的麗景軒裏,而宜妃則升為儲秀宮的主位,住到了正殿。
第四日,小公主按着早殇皇子皇女的慣例,用一塊被單包裹後攜出,送至一潔淨地火化,沒有盛殓,沒有埋葬,如同沒有出生過。
她不知道當晚永和宮裏發生了什麽,隔在重重簾幕外的人是永遠不可能知道其中內幕的,只是再見到德妃時,她的眼底已非上次那般清澈,有了一絲渾濁。
福凝并非沒有去關心,但是她很快便沒有了時間去關心,因為佟貴妃為她安排侍寝的日子到了。
再見德妃已經是第二年的新年了。她和惠妃、良貴人一起到來,依舊是淺笑盈盈,似乎已經遺忘了喪女的悲傷。福凝看着她微笑着和衆人打招呼,向皇上、太皇太後和太後等人請安,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是福凝卻森然感覺到德妃娘娘的笑容和以往不同了,她依舊年輕,眼底卻像染了風霜般清冷;她在笑,為何自己看不到她眼中的笑容;她在人群裏聊天,為何卻有一道無形的牆将她和衆人的歡樂隔開。
慢慢地,她和榮妃似乎走得更近了,福凝聽宮人竊竊私語,榮妃早年似乎失去過四個孩子,也許她和榮妃更加惺惺相惜。
德妃去承乾宮請安的時間更少了,更多的是聽見德妃進出佛堂的消息。每當此時,她都會看見佟貴妃在默默地嘆氣,然後一手輕撫着自己的肚子,一手牽着六阿哥的手站在窗前發呆。
福凝不明白,可是她卻分明感覺到此事後最得意的莫過于佟貴妃娘娘,但是看着佟貴妃的表情又不像,而且在這深宮之中佟貴妃和德妃不是最好的朋友嗎?還是亦如人前所說,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意外。
反正不管怎樣,德妃小産這件事在佟貴妃重新上臺後,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杖斃永和宮的兩名宮女,一名太監之後,便銷聲匿跡,無人再敢提起了。而後宮中再也沒有出現過毒蛇這一類的東西。
只是這一切實在太巧合,但是誰也沒有确鑿的證據懷疑成嫔或者其他的妃子有意為之,更何況連德妃娘娘也親自下令不再追究了。
大家只好推測成嫔搬離永和宮,是因為心中有愧,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于是幹脆搬到宜妃的麗景軒中居住了。
康熙二十二年的春天,還有一名宮女默默地離開了永和宮:翡翠。
下五旗的宮女,十三歲入宮做到二十五歲,若是主子沒有要求,便可以自行放出宮回家,這一年翡翠也到了二十五歲,正是可以放出宮的年齡。
琉璃回屋看到翡翠疊得整齊的被褥和收拾出的一個包裹,心中一涼,便明白了翡翠這是要離開了。她哭着跑到寧德房中哭訴,寧德只是靜靜地聽着什麽話也沒有說。事後叫過翡翠,兩人在房中談了一夜。第二日,翡翠紅着眼睛出來,卻永遠離開了紫禁城。
琉璃不顧規矩跑進寧德的房裏質問,寧德只是淡淡地回答她:“我攔不住她,也不能攔她,她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很久以後,當琉璃白發蒼蒼地坐在宮門裏望向宮外的時候,她才想明白寧德當日所說的話,只是那時的心境早已大不相同了,出宮,對翡翠來說何嘗不是最好的選擇呢?
只是當時她也偷偷地怨過寧德,為什麽不留下翡翠姐姐,因為不單單是德主子啊,翡翠姐姐也對小公主的逝去很愧疚很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