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見
民國十六年。
十二月這場大雪來勢洶洶,将返鄉過節的隊伍硬生生困在東北一個不起眼的小鎮裏。
臨時駐紮的帳篷裏,警員低着頭,小心翼翼的開口,“易将軍,我已經打聽到這春熙鎮裏最有名的戲班子了……”
小警員心裏幽怨,本來他們再過一個月就能回到京華的,哪像現在這樣,紮營在這荒涼的鎮子裏,他還被派來伺候這位爺。
這位爺誰不知道啊,三年前莫名空降到他們隊伍中,一來就是少将,剛開始很多人不服,但是後來自從這位爺帶着隊伍出色的完成幾次任務之後,大家心裏也就服氣了。大家佩服他,但是其實更畏懼他。他殺人從不手軟,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一個,簡直是地域裏來索命的‘活閻王’。
他脾氣不好,之前他的一個警員辦錯了事,他眼睛都沒眨一下,就直接給人斃了。從那以後,就再沒人敢惹他了。小警員是剛來這不久的,沒有地位,自然被安排到了這裏。他心中憂郁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盡心盡力辦好每一件事,讨易瑾開心。
聞言,易瑾總算是睜開了眼,但是依舊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唇齒輕啓,“繼續。”
警員一看有戲,立馬來了精神,滔滔不絕的給易瑾介紹着,“這戲班子是三年前來這的,領頭的師傅姓‘堂’,這戲班子就叫‘堂家班’。”
三年前過來的?
易瑾眼睛眯了眯,突地就想起了三年前那人,那人的一颦一笑仿佛又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易瑾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也不知道那人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在想自己,是不是在等自己回去接他。
警員往前帶着路,突然發現身後沒有動靜,疑惑的轉身,就看到易瑾眼神溫柔,臉上還挂着笑容的看着不遠處的那朵野梅。突地吓破了魂,這還是那個’活閻王’易三爺嗎?
易瑾也回過神,猛地收住了笑,面無表情的往前走着,走了幾步見小警員沒有跟上來,頓時板起了臉,“杵那不走是等着我來請你嗎?”
這麽一聲,立即給小警員吓回了神,慌忙的跑上前,道歉給易瑾帶路。
易瑾慢慢走着,思緒卻是飄到了三年前,那個時候,也是這麽大的雪,也是這麽冷的天。對了,那人當時穿的戲服,那麽薄的一身,他不冷嗎?
易瑾皺着眉,下次得好好說說他。小警員偷偷回頭,就看到易瑾緊皺着眉頭,頓時臉都吓白了,一路上提心吊膽,生怕易三爺一個心情不好就把自己給滅了。
總算是到了,小警員松了口氣。
易瑾擡頭,
【堂春園】
望着牌匾上的幾個字,易瑾摸着下巴琢磨起來,站了許久,易瑾突然嚴肅起來,大步邁進園子。
小警員盯着那牌匾看了許久,依舊沒搞懂易瑾到底在看什麽,但是看他剛才的臉色,估計是惹到了他,頓時什麽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去,追了上去。
“小三彩,今天來的人又多了!”華雪樓剛下臺就抱着華雪堂轉了一圈,眼裏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華雪堂看着他激動的樣子,心裏酸酸的。三年前,就因為那人的一句話,他們的戲班子從京華偷偷摸摸的轉到這裏,師傅也在一年前過世。他們這幫子人都是因為他,每次想到這裏,他心裏就愧疚得不行。
“師兄,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你們本來可以在京華發展得更好的。”華雪堂紅着眼。
“小三彩,”華雪樓嘆着氣,雙手按在華雪堂肩上,“都說了,別想那麽多,大家都是自願的。再說了,京華的戲班那麽多,指不定我們在這裏還發展得好一點呢。你看,今兒個來了這麽多人,都是奔着你來的,你可不能讓他們失望啊。”
“師兄,我……”
“你不會還想着一個人回京華吧?再說,你忘了我爹臨終是咋說的了?”華雪樓故意板起臉。
華雪樓一愣,他當然沒忘,那個開春,師傅就去了。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半眯着眼,“雪堂啊,師傅要走了,這戲班子有你大師兄在,我倒是安心。可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我在雪天撿到你,本想教你一門手藝在這亂世讨口飯吃,沒想到竟是惹了禍來!”華師傅咳了咳,清清嗓子又繼續念叨,“是師傅害了你呀,那易三爺不是個好惹的主,你繞着點,這亂世是談不得情,說不了愛的。不可信!不可信啊!切記!一定要切記!”說完,華師傅就閉眼去了。
華雪堂點點頭,垂下眸子輕輕開口,“記得。”
華雪樓看他的樣子,無奈的搖了搖頭,人各有命,他求不得!之前有段時間,他老是聽到華雪堂在夢裏迷迷糊糊的叫着那位爺,心裏一直突突的,直到華老爹臨終說的那番話,他才恍然大悟,看來他爹也是知道的。
華雪堂一直垂着腦袋,直到同伴來催着上臺,才恍惚回神,匆忙拿起道具上臺去。
華雪樓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樣子,擡頭看了看天,反正他爹勸了,他勸了,至于這路接下來怎麽走,一切就看命吧。
“爺,您這裏坐。”小警員用袖子擦了擦椅子,滿臉讨好的看着易瑾。
易瑾毫不客氣的坐下,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随意的打量着這園子的布置。
布置得很簡單,一張布,一張臺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雖有些簡陋,但倒也幹淨。
易瑾不在意這些,只要有戲聽就行。自三年前聽過那人的聲音,再聽其他人唱的就始終覺得少了那麽點味道在裏面。入不了耳,得不到享受,所以這三年來脾氣倒是越發火爆起來。
易瑾閉着眼,好久沒聽到那人的聲音,倒是有些想了。
【要說那東家姑娘海棠雪,自幼生得那叫美,識得那李郎……】
清冷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易瑾‘噌’的一下睜開雙眼,沒管吓得臉色慘白的小警員,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臺上那掩着面的人。
【李朗不知海棠心,海棠夜夜……】
華雪堂甩袖,走了幾步轉身繼續唱着,輕微的皺了下眉頭,怎麽總感覺有人在盯着自己……
易瑾已經聽不到華雪堂唱的什麽,他的眼裏只有他,只有那個在臺上扭着細腰,仰頭落淚哭訴的人。
他怎麽哭了?易瑾心中一緊,剛往前走一步,就見那人又抱着包裹笑了起來,笑得燦爛。易瑾停住步子,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他,目不轉睛。
【那曲,從此一聽就是一輩子……】
華雪堂唱完最後一句,已是滿頭大汗,剛想轉身下臺,眼神不經意掃了臺下一眼,突地就愣在了原地,傻傻的望着那人。
是他?!
他怎麽在這裏?
他是來找他的嗎?
一時間,驚訝,期待,複雜,害怕各種情緒統統湧了上來。直到下一場的演員上來,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回神下了臺,神情恍惚的坐在椅子上。
他怎麽會在這裏?他是特意來找自己的嗎?他發現自己偷跑來這裏,會不會傷害師兄他們?他好像比以前更俊了……
華雪堂胡思亂想着,沒注意到身後默默站着的人,直到那人低沉的嗓音戲谑的響起,他才猛地回神,擡頭望着那人。
“小三彩是在想我嗎?”男人笑眯眯的看着華雪堂。
華雪堂莫名往後縮了縮,直覺告訴他,這男人現在很危險,惹不得。
三年不見,沒有預期中的狂喜,他日思夜想的人沒有半點驚喜還躲着不看他,易瑾斂住笑,生氣的一把捏住華雪堂的下巴,迫使對方看着他,“你怕我?”
“……沒有”
華雪堂到底是心虛,這話說得沒有底氣,眼神躲閃不敢看他。
易瑾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在看到那雙漆黑的眸子時,心裏突然一抽,猛地松開手,看着華雪堂笑得別有深意,“小三彩,你好像很不乖哦……”
華雪堂一怔,嚴肅着臉。
易瑾又笑了起來,只是這笑,更像是笑裏藏刀,“說好的乖乖等我三年,如今你卻出現在這裏,小三彩,你是不是該跟我好好解釋一下呢?”
“……”華雪堂緊緊抿着唇,雙手捏着衣角。
易瑾也不急,很是随意的找了把椅子坐下,“這戲班子大大小小得好幾十口人吧,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那地牢……”
華雪堂猛的擡頭看向他,沉着臉,“你什麽意思?”
“呵呵呵!”易瑾笑得燦爛,“難得呀,看到小三彩生氣的樣子呢。”
“……”
“你說我什麽意思?這個,你三年前不是就應該知道了嗎?”易瑾收住笑,深深的盯緊華雪堂,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華雪堂瞪着他,卻沒有任何殺傷力,他臉上的妝容還沒卸,倒是更像在打情罵俏。
易瑾笑的開心。這人,他是要定了!
三年前他就看上了他,只是當時他已經答應自己老爺子去隊裏待幾年,那會他人不在京華,擔心有事保不住他,便提出三年之約,他倒是記在心裏,只是他心上那位,明顯不是這樣想的。還拖家帶口到這荒涼的小鎮來,
要不是這大雪,将他們堵在這裏,他還不知道回到京華要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人呢!說起來,老天爺都在幫他。
華雪堂想着那群善良的人,想着師兄和師傅的話,最終咬牙擡起頭,大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感覺,“我跟你走,從此便和這戲班再無瓜葛,你喜你憂,都不可再拿這戲班威脅!你要是答應,我就跟你走!”
易瑾笑了起來,“我答應。”他的目的一直都是他,至于其他人,幹他何事,他會提到這戲班,也是想利用他們讓華雪堂跟他走而已。既然目的達到,自然就不用在理會那些人了。
“我還要處理些事情,過幾天才能走。”華雪堂垂下頭,讓他就這樣離開從小生活的圈子,實在是有些舍不得,更何況他還要好好做做師兄的思想工作才行,要是他不同意一個沖動沖撞了這位爺,就麻煩了。
“好。”易瑾爽快的答應,這大雪封路,一時半會他們也走不了,在這多待些時日也不錯。只要他願意跟他走,一切都好說。
七日後,大雪慢慢停了下來。
小鎮口,華雪樓緊緊握着華雪堂的手,紅着眼眶,“三彩,你別擔心,等過一段時間我們就去京華。到時候就有人給你撐場子了!你別怕!你先去,我們随後就到!”
這幾天,華雪堂已經跟他們說了易瑾的事,也知道他要跟那位爺去京華,他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拖家帶口改名換姓就是為了躲那位爺,結果兜兜轉轉又撞了個面,還是要回京華,這大雪,這命運,就跟早就安排好了似的。
他本來不同意,但是華雪堂好說歹說,最後甚至還扯到了仁義禮智三綱五常上去了。他無奈之下只好點頭同意。但是這會,是真的舍不得,有些後悔答應了。
聽他這麽說,華雪堂心裏酸溜溜的,想着大家,好歹是生活了二十幾年的親人,也紅了眼,但是硬是将眼淚逼了回去, “師兄,我沒事,你照顧好大家,我不在這裏,大家就靠你了。你一定要抗住知道嗎?”
“嗯。”華雪樓點頭,忍住眼淚,緊了緊華雪堂的手,然後猛的松開,往後退了幾步,別開眼不去看他,啞着嗓子,“走!走吧!”趁現在他還能忍住。
“師兄……”華雪堂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終是轉身朝身後那人走了過去。
臘梅花下,易瑾扭頭,看着紅了眼的華雪堂,伸手替他抹去眼淚,心疼起來,“不就是跟我回易府嗎?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哭花臉成什麽樣子。”
“……”華雪堂任憑易瑾動作,乖乖的站在他跟前,心情有些失落。
易瑾嘆了口氣,伸手拉緊華雪堂的大衣,不讓寒風得逞,将他塞進車裏,回頭看着一直望着這邊的華雪樓,眼睛眯了眯,轉身上車,踏上回家的路。
寒風中,華雪樓讓戲班子的人先回去,自己一個人站在路邊,望着那漸行漸遠的車子,眼淚終于憋不住的流了下來,一個一米八的大男兒,就蹲在鎮子口,哭得撕心裂肺。好像三歲孩童失去自己最心愛的糖人一般。那模樣讓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動容。
車子裏,易瑾看着使勁憋着的華雪堂,心裏到底不忍,伸手拉過他,将他緊緊擁在懷裏,“哭吧,哭出來好受些,這裏沒人會知道。”
“哇……”聽到這一句,一直強忍着淚水的華雪堂終于忍不住的哭出聲來,他這一去,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才能見到師兄和那群善良樸實的人。
華雪堂心裏還有期盼,想着以後一定還能再見面,殊不知,這一別,竟成了永別,人到死都沒再見過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再試一次,我能寫Be的,,,再掙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