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是語文早自習,第一節 課是英語。
裴灼這兩個星期瞧見陸老師在後頭坐了幾回,這一次悄悄也坐在了最後一排,示意課代表把作業抱過來。
他從前也常坐這種地方,和同事們都處得很熟。
可一想到前頭念書巡游的是疏離沉靜的陸老師,心裏有些熱。
陸凜只當他是為了等會上課方便,并沒有思索太多,一如既往地帶着學生們讀詩。
“楚天千裏清秋,水随天去秋無際——”
不同英語需要處處矯正發音,語文只需要起一個頭,學生們就會搖頭晃腦的盡數跟下去。
等舊詩讀的差不多了,陸凜再帶着他們一句一句的讀預習內容。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學生們跟合唱團似的高低起伏不平,還有的在悄悄補作業。
“薄霧——”
裴灼坐在最安全的觀察區域,每次等陸老師走的遠些了,會不着痕跡地望一眼他的側影。
越看越覺得喜歡。
陸凜平日不茍言笑,讀詩文時會因着意境變化語氣,在慷慨激昂和悲切深沉間無縫切換,咬字如金玉铿锵而鳴。
裴灼改着完形填空,勾了幾筆有些走神。
這男人真正經。
穿衣挽袖一絲不茍,晨讀時背脊也挺得筆直。
穿衣服如此,脫的時候恐怕一樣,得曲起指節把扣子一顆顆擰開。
先是鎖骨,再是胸膛,還有緊實的小腹。
陸老師說情話的時候……也是這樣咬字的麽?
裴灼随手又打了一個勾,托着下巴慢慢比對着答題框裏的ABCD。
想聽一聽陸老師的語文課。
單獨給他一個人上也行。
不穿衣服上也行。
陸凜轉了一圈,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裴灼的面前。
後者感覺到了什麽,擡着眸子淺淺一笑。
眼神清明澄澈,像是下過大雪後的夜空。
等幾節課陸續上完,裴灼抱着教案回了辦公室,正巧大夥兒湊在一塊聊閑事。
“陸老師,”他随口道:“周六有空麽?請你吃個飯?”
陸凜坐在朋友身邊喝茶,點頭應了一聲。
“那回頭微信聯系。”
坦坦蕩蕩大大方方,倒是把先前隐秘的親近感消了個幹淨。
這一忙就從周二忙到了周五。
學生們有準備競賽的,有生水痘請假的,上頭的檢查抽查也是一波接着一波,到了周五晚上都沒個消停。
雖然是英語晚自習,由裴灼給學生們補補語法的易錯點,但陸凜礙着進度不得不提前把卷子批改好,在晚自習結束時吩咐那幾個不及格的再去把作文重寫一遍。
時間一到,學生們一哄而散,在夜色裏像一群歡快的小烏鴉們回了家,校門外的吵鬧聲隔着幾百米都可以聽着。
裴灼收拾好了東西,跟着陸凜一起下了樓。
其實再過十幾個小時,他們就又要在餐廳見面了。
校工眼瞅着學生們跑幹淨了,哐當把樓梯口的燈盡數熄掉,半層樓還沒有走完就已經暗的看不見五指。
裴灼下意識地扶着欄杆,腳步沒有停頓。
視覺一失去作用,聽覺就會變得很敏銳。
他聽見了陸凜的呼吸聲,以及他自己的。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下扶梯,在黑暗□□享着同一片寂靜。
安靜是一種很奇妙的氛圍。
兩個人處在同一片安靜裏,就好像忽然有些能懂對方。
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感。
裴灼走了幾步,忽然開始想陸老師聽不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如果聽得見,又會想些什麽?
等走出教學樓一後,光亮又灑了進來,指引着他們走向大門和停車場。
——剛好又是同路。
陸凜在想要不要順路再送他一程。
大概沒必要,不用太刻意。
他想了一刻,耳側聽見了另一輛奧迪的解鎖聲。
“先走了,”裴灼揮了下車鑰匙:“陸老師明天見。”
“嗯。”陸凜應了一聲。
他啓動了自己的那臺車,半晌沒有開出去。
手機翻到了微信的那一頁,一點便進了裴灼的主頁。
每天都有一條瑣碎的日常,簡單自然。
今天的還沒有更新。
陸凜單手握着方向盤,把手機熄了屏,又打開看了一眼。
裴老師的頭像再度被點開,眼睛笑的睫毛微翹。
陸凜的指尖在保存兩個字上懸了許久。
不合适。
他按滅了手機,徑自開車回家。
裴灼遛完了狗,發覺有個父親的電話沒有接。
他索性在小區裏再喂一圈秋蚊子,把電話撥了回去。
電話很快通了。
“小灼啊,”裴爸爸拖長了聲音:“我聽鹿鹿說,你在新學校都适應的挺好?”
“嗯,同事們都很好。”裴灼道:“周日回來看您。”
“你說你跟鹿鹿這都是着了什麽魔,家裏頭有公司沒心思接,非要去當老師。”裴爸爸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我在這怎麽也打拼了半壁江山——”
“得了,您忙了大半輩子,這幾十年就沒睡過一回踏實覺。”裴灼把阿毛從電線杆旁邊拽開,示意它去樹下自行澆灌:“人各有志,也強求不來。”
“行,周日回來,你霍姨等着給你炖豬蹄海帶湯。”
裴灼笑着應了聲,對着電話親了一下。
“多大人了,別整這個。”裴爹話裏嫌棄,其實挺受用:“挂了啊。”
等回了家之後,他牽着阿毛洗刷了大半個小時,然後把自己從頭到尾拾掇了一遍。
餐廳選的是小區附近的地兒。
吃川渝菜太辣,滿頭是汗看着狼狽。
不能碰雞翅小肋排之類的東西,吃相沒法雅觀。
想來想去,還是牛扒店最好。
裴灼挑了套森綠配淡白,照例往被子裏噴了三下寶格麗海藍,窩進去睡的特香。
兩個人第二天都提前十分鐘到,正好在門口碰見了。
陸凜的衣櫥大概率只有風衣和白襯衣。
這半個月下來,裴灼見他穿過駝色石色深灰色,連着七八種款式。
襯衣永遠都熨的一絲不亂,有時候連風衣扣都悉數扣上。
他們客氣的打了個招呼,兩分鐘就點完了單。
陸凜開車過來的,裴灼也就不為他推薦酒品,随手從包裏翻出兩本雜志,笑着給他也遞了一本。
“你看起來,不太喜歡閑聊。”
意外的體貼。
陸凜眉毛一擡接了月刊,發覺是介紹音樂劇和話劇的熱門雜志。
裴灼翻到上回沒看完的那一頁,繼續安心專注的往後讀,把兩個人的距離框定的恰到好處。
既不是刻意熟悉熱絡的普通朋友,也不是出來聚餐的普通同事。
很安靜,很特別。
陸凜喜靜,但很少能遇到像裴灼這樣沉得下心的人。
從前父母有安排過幾次相親,也有和朋友們一起出去聚餐過。
基本上每一次都聒噪的讓人頭疼。
他先是觀察了一下,确認裴灼确實在專心看書,并不是刻意避讓自己,才繼續去翻感興趣的專題板塊。
以至于牛排烤好的時間都好像太快了一些。
“這雜志有點冷門,”裴灼有些懷念:“高中那會還是十二塊一本,現在又漲價了。”
陸凜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啊,漲了好幾次,最開始只要八塊錢。”
裴灼第一次見這男人笑。
所有的距離感、威嚴都頃刻消散,眉眼卻更顯濃烈。
不笑也帥,笑了更帥。
裴灼被撩的有點意亂,托着下巴示意他嘗嘗這兒的肋眼牛排。
話題匣子好像突然就打開了。
他們先是聊今年剛剛去世的老話劇演員,又提到《屋頂上的小提琴手》,然後轉回了托尼獎的預測結果。
陸凜很紳士,會主動起身給他遞紙巾續甜酒,談到喜歡的作品時眼神變得很溫和。
他看的雜,裴灼也看的雜,剛好什麽話題都可以接上。
于是又從《Q大道》聊回張渠的《踩水舞》。
這一頓飯吃的簡單樸素,單早已提前埋過,兩個人雖然并肩行路時距離不近不遠,卻好像熟悉對方了很多。
陸凜知道他住在這附近,臨走出餐廳時問了一句。
“我送你回去?”
“不用,謝了。”裴灼揚了揚手:“回見。”
又把那剛剛萌發的兩分親切感收了回去。
陸凜立在原地,見裴灼一個拐彎就消失在視野裏。
他等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