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牽
廟外慌亂嘈雜了片刻,後人馬俱散,唯聽雨聲嘩嘩。
窦景寧松下一口氣,轉頭正對上鄧彌的雙目,他臉上一熱,急忙背過身去:“傷藥在……在包袱裏,我去拿。”
去到火堆旁翻包袱,再故意磨蹭,直到聽見幹草翻動的沙沙聲,知道她已将衣裳穿好,他才拿着傷藥過去。
窦景寧幫重傷昏迷的人清理了傷口,然後上藥包紮,又看其遍身濕透,便拿出自己的幹淨衣衫與他換上,一切忙完,他跪在旁邊擦擦額上的汗,盯着那一動不動的人看了好久。
“他真的不是楊馥嗎?”
“不是。”
鄧彌燒了一些熱水拿來,擰了熱帕子給昏迷的人擦臉。
窦景寧看着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同時瞟見濕漉漉的黑衣,驀地想起那天從松竹館出來,遇到的兩個飛檐走壁相追逐的人。
……長相清雅,瘦高英氣。
當日鄧彌去追的人,是眼前這一個。
去年陛下頒旨大赦天下,松竹館宴飲,鄧彌始終在看楊馥,原來是因為那楊馥,長得酷似她認識的某位故人。
而這位故人,是個皮相不錯的小子。
窦景寧越想越難受:“你和他,是如何結識的?”
鄧彌沒回答他。
他心內遽然一酸,跟着再問:“你喜歡他?”
照舊是沒有回答。
但是他看見她的手抖了一下。
窦景寧只覺得自己心裏也受了一道傷,比那一動不動的人所受的傷還要深、還要重,疼得整顆心像要完全碎裂了:“你看看他的衣着,再看看那些追緝他的官兵!你猜不到他是什麽人嗎?”
鄧彌垂下眼,繼續擰洗布帕:“不用猜,我知道,是刺客。”
“刺客!”他急怒立身起來,“他這樣的人,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你圖他什麽!”
“不圖什麽。”
窦景寧被氣得無話可說,轉身怒走。
鄧彌看他坐到火堆邊去了,掰斷枯枝胡亂往火裏丢,沒過一會兒,他悶悶地說:“換過衣裳,濕了的拿過來,我替你烤幹。”
廟外雨下得瓢潑,沒有變小之勢,更不知幾時會停。
鄧彌轉回頭看着昏迷的楊洋。
“我讓你把衣服脫下來,”窦景寧側過臉,對着身後的人說,“你不脫,是不是要我幫你?”
一刻鐘後,鄧彌抱着濕衣坐到火堆邊。
窦景寧擡眼看她。
鄧彌展開衣裳,伸近火堆,神色尴尬:“我知道你是好意,擔心我穿着濕衣裳會着涼……”
窦景寧拈酸:“不去照顧你的情哥哥?”
鄧彌臉色倏變:“你說話別這麽難聽。”
“我說錯了嗎?”
“你……對,你沒說錯,我就是喜歡他!”
鄧彌置氣,扭頭不再理睬他。
窦景寧戚戚然,亦不知該作何言語,過了一會兒,他從包袱裏取出幹糧遞給鄧彌:“吃點東西,填填肚子。”
鄧彌的确是餓了,幹糧雖然不是她準備的,但她不想争這口小氣。
吃飽了才有力氣做事和行路,這是硬道理。
兩個人于是就着陶罐裏的熱水啃着冷餅。
彼此默默無話了好久,鄧彌輕聲問窦景寧:“你會說出去嗎?”
窦景寧望着火堆,心不在焉:“什麽?”
“我的事。”
“你有什麽事。”
“……”
沒聽到鄧彌說話,窦景寧轉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面色泛紅,抿唇勾着頭,頓時就明白過來:“哦,你說你是……不會。”
“謝謝。”
“但我不懂,你明明就是個女……為什麽要假扮成男兒?”
鄧彌卻想問他:“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窦景寧略為沉吟:“很早。”
“多早?”
“一開始只是覺得你像個姑娘,可是大家都說你是男孩子,連鄧康都篤定得很,所以我不敢深想,後來雲娘道,覺得你不對勁,使我再次起疑,真正确定,是和你到過松竹館的幾天後,雲娘傳信暗示于我。”
鄧彌笑容微澀:“雲娘的一番輕浮作為,原來是受你所托?我竟怪錯人了。”
窦景寧赧然,默了默,問她:“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鄧彌一雙清亮的眸子轉望向他,複又垂眼于地,良久無言。
窦景寧揣測道:“你年歲幼小,自己想不了太多,是不是昆陽君讓你這樣做的?”
鄧彌遲疑地點點頭,盯着躍動的火焰出神:“我阿娘她,在我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在我看來,昆陽君很糊塗。”
“什麽意思?”
“她會害了你。”
鄧彌笑了笑:“不,阿娘其實很愛護我。”
窦景寧搖頭:“真正愛護你,不會讓你冒充另一個人活着。昆陽君要你這樣做,只不過是成全了自己的私心。”
“阿娘的私心,就是我的私心。”
“你确定這是你的真心話?”
“……是。”
窦景寧回過頭,看了看躺在幹草堆上人:“當遇到喜歡的人,你能做什麽?”
鄧彌聽得不是很懂,她神色顯出迷茫來:“什麽?”
窦景寧凝視她年少的臉,笑笑:“算了,這話是對我自己說的。”
天色不早,各自歇下。
一夜聽雨,點點滴滴到天明。
次日早,天陰。
窦景寧騎馬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拎了兩尾鮮魚。
“跑了十裏地,廢屋不少,但一戶人家也沒瞧見。”
“所以?”
“所以如你所見,去河裏捉了兩條魚來。”
魚剖幹淨,才扔到陶罐裏,受傷的人就醒了。
陶罐裏的水燒開,漸漸炖出魚湯的香味。
窦景寧靠在旁邊,盯着沉斂少言的刺客看了半天。
真的太沉斂了,醒來到現在,半個時辰裏,就說過三句話,五個字。
第一句是對鄧彌說的,兩個字:“是你。”
第二句是回答鄧彌的,兩個字:“不痛。”
第三句還是對鄧彌說的,一個字:“水。”
楊洋注意到了他冷冰冰的目光,他也望着窦景寧。
窦景寧走近,問:“能告訴我,為什麽會有官府的人追緝你嗎?”
楊洋冷靜道:“我殺了東萊郡太守。”
鄧彌震驚。
窦景寧淡然點點頭,又問:“殺一個太守,賞銀高嗎?”
楊洋壓抑着咳嗽,回答他:“我只奉命辦事,不過問賞銀高低。”
鄧彌望向他的目光顯出哀傷來。
窦景寧指指鄧彌,問楊洋:“你認識她?”
楊洋看着鄧彌,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你們怎麽認識的?”窦景寧繼續問道,“你和她交情很深嗎?為了救你,她倒願意拿命相拼。”
楊洋神色錯愕。
“窦景寧!”鄧彌臉頰緋紅,即刻出聲低斥,“你閉嘴,莫再胡言了!”
窦景寧瞧瞧她,再瞧瞧楊洋,隐約冷哼了一聲:“不過到頭來,你小子還是最應該感謝我,沒有我,你死定了,她死不死未必,但肯定不能全身而退。”
楊洋掙紮坐起,向他抱拳:“多謝兄臺救命之恩。”
“不是為你,是為了她。”
話說完,窦景寧走掉,去看火炖湯了。
鄧彌尴尬扯動嘴角:“你不用理他,他從來就是個奇怪的人,人奇怪,說話做事都很奇怪。”
楊洋垂首笑笑,細聲與她說道:“看得出,他很在乎你啊。”
鄧彌微愣。
“你的身份,他知道了?”
“……知道。”
“那很好啊,他在乎你,你也關心他。”
鄧彌紅了臉,激動反駁道:“誰關心他了!”
窦景寧側顏望過來。
她臉上更紅了。
楊洋靠坐着,輕聲地笑:“我來的時候,不過是用劍鞘抵着想威吓他一下,你卻急切地出來維護他,這不是關心是什麽?”
鄧彌氣惱,顧忌着廟內的第三雙耳朵,不得不壓低了聲音:“我說不是就不是。他那樣放誕無狀的人,才不會有人關心他,我就更不會了!”
稍後,魚湯煮好,窦景寧盛了一碗過來。
楊洋接過時,不當心牽動了傷口,雖強忍痛楚,并未出聲,但神色卻是不大好看的。
鄧彌心裏一陣難過,央求他道:“你不要回去了,跟我回洛陽吧!”
相同的話,她對他說過兩遍,這是第三遍。
窦景寧聽在耳中,刺在心上,但只低頭當作沒聽見。
“別說傻話了,”先前楊洋始終不予回應,但此刻他搖頭,滿懷無奈地對她說道,“我從小,就是被當作刺客和殺手訓練大的,走了這條路,永遠都不能再回頭。就算我跟你回洛陽,那也無濟于事,我很快就會死,甚至還會連累你和你的家人。阿彌,我別無選擇,必須回去複命。”
鄧彌垂其雙睫,含紅欲滴,忽起身跑出去了。
窦景寧嘆了口氣,再将湯碗遞穩到他手裏:“趁熱喝吧。希望你的傷能快點好起來。”
楊洋道謝接過,喃喃說道:“不管這傷多久才能好,明日我不可再逗留于此了。”
“你走了,她會難過的。”
“一時的傷懷而已。”
盡可能地遠離她,做一個不再出現的人,慢慢地,她會忘了他。
忘記了,就不會難過了。
滞留的一日,楊洋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調息,他極少開口說話。
長夜眨眼過去,天邊才泛魚肚白,三人都已走出了廟門。
楊洋已換回了他自己的一襲黑衣,襯着他的臉色,更顯憔悴蒼白。
“就此別過了。”
除了謝,便只剩辭別的話。
鄧彌自始至終都默然,直到看到楊洋轉過身去,即将離開,她匆匆喊道:“等等!”
楊洋停下來,但沒有回頭。
“騎我的馬走,萬一在路上遇見了抓你的人,你……也好走得快些。”
“不用了。”
“你不是急着回去複命嗎?”
……
楊洋臨走前,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對鄧彌說:“你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該和我這樣的人有所牽扯。”
破曉,清風拂面。
金光萬丈,山川寂寥。
“你喜歡他什麽?”窦景寧問。
沒有人回答他。
他心裏酸澀,但還是故作笑容地說道:“就剩一匹馬了,我帶着你吧?我騎馬很快的,一會兒記得抱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