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荒廟
鄧彌歡歡喜喜回到家裏,看到母親宣夫人在與另外兩人品茶談笑。
織金紗簾隔斷了視線。
唯聽見鄧康哈哈大笑,說了一句:“我娘真比祖母還啰嗦。”
鄧彌還以為大嫂林氏過來了,轉過簾子,卻發現另一個坐着沒說話的是窦景寧。
鄧彌愣了愣,道聲:“好熱鬧。”
“叔父,恭喜了。”鄧康起身,喜笑抱拳道,“我已聽祖母說過了,陛下又将清河郡封給你了,你的食邑大概過萬戶了吧?”
鄧彌如實回:“不知道,我還不清楚清河郡有多少戶。”
宣夫人說:“這可不行。”
鄧彌說:“不過很快就能知道了,陛下讓我去清河郡,查查當地的倉廪府庫。”
宣夫人笑道:“很好啊。”
鄧彌看一看鄧康:“阿娘,能讓子英和我同去嗎?”
“你是要去清河郡?”旁側一直沒說過話的窦景寧忽然開口了,“聽聞那裏山明水秀,是個好去處,我也随你們過去。”
窦景寧無官無爵,鎮日清閑,愛上哪裏上哪裏。
鄧彌無所謂。
鄧康卻高興得不得了,說這一路必定有趣。
于是,三人約好了次日在城門口碰頭的時辰。
次日,鄧彌踩着時辰牽馬到了城下,卻只見着一個窦景寧。
“鄧康呢?”
“還沒來。”
“這臭小子,莫不是睡過頭了吧?”
才說完話,沘陽侯府的一個小厮就忙裏忙慌穿過城門跑近前來,累得彎腰連喘了好幾口氣,之後告知鄧彌說,鄧康因吃壞了肚子,不能來了。
鄧彌起先還很擔心,但當得知鄧康那小子前夜還和狐朋狗友宴飲至很晚回去,就大為氣惱了,她什麽話也沒留,扭頭就走了。
窦景寧大半路都沒說話。
若不是後來走到岔路口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不得不停下來,鄧彌都快想不起來是兩個人同行了。
鄧康說什麽“一路必定有趣”,有趣個頭,是無趣至極才對。
“走左邊的路。”
說完這句話,他又變回悶葫蘆了。
鄧彌故意放慢了速度,她回頭望着窦景寧,問他:“喂,看你有心事似的,是不是同你那嚴肅的爹爹吵架了?”
窦景寧果然是有心事,這話都沒聽清,半晌擡眼恍惚詢道:“什麽?”
鄧彌再問了一遍。
窦景寧搖頭:“不是,沒有。”
認識這麽久,尚未見他因外人外事如此沉悶過。
鄧彌想,他肯定是在家裏挨過罵,不痛快了,故此借機出走。
——真是死鴨子嘴硬。
不過想想也是,窦景寧都二十的人了,除了長得俊就似乎再沒別的優點了,窦武那樣鐵面嚴肅的爹,碰上這麽個游手好閑、叛逆乖張的兒子,不上火生氣是不可能的,沒用上棍棒來教訓算是夠寬容了。
鄧彌又想,爹不疼,娘愛是愛,到底是愛幼子幼女更多,窦景寧也真是可憐。
故此,路上都是鄧彌在找樂子逗窦景寧開心,她還欣喜告訴他說,白玉龍璧失而複得,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在不懈努力下,對方臉上的笑終于漸漸多起來。
鄧彌開解說道:“和爹娘吵架有什麽呢?我也和我阿娘吵過,吵完之後她還是疼我愛我。要我說,和爹娘之間,能不吵就不吵了,免得後來發現爹娘都是對的,自己是又傻又笨,還會滿心愧疚,覺得辜負了爹娘的期許。”
窦景寧卻沒有應她。
離清河郡還有一日行程時,道中忽遇暴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界,往前跑了一程路,只見着一座荒棄的破廟。
雨越下越大,破廟總比在樹下躲雨強。
窦景寧拴好了馬,四下尋了些幹草幹柴幹樹葉,在破廟裏燃起了一堆火。
兩個人的衣裳都濕了,窦景寧把濕衣脫下來烘烤,讓鄧彌也将濕了的衣裳脫下來烤幹,以防着涼生病。
鄧彌坐着不動,尴尬推辭:“不用,我衣裳沒有濕很多。”
這顯然是謊話,兩個人淋的雨同樣多,一個的衣裳濕得可以擰出水來,一個卻說自己的衣裳不怎麽濕。
窦景寧擡眸看她,猶豫了片刻,翕動嘴唇說道:“其實,我知……”
話沒說完,有一個渾身濕淋淋的人推開破廟門進來,一跨進門就跪跌在地。
漆黑的一團,鄧彌心驚。
聽見響動,窦景寧回過頭,他站起身迎上去,關切扶住那人:“你怎麽了?”
一柄劍飛快壓在了他頸旁。
鄧彌既驚且怒,脫口斥道:“哎,你這個人真是不知好歹!他是想幫你,你卻想殺他?”
漆黑的人影僵了僵,擡起頭。
鄧彌和窦景寧都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濕淋淋的人收了劍,掙紮起來往外走,但是才走一步就栽倒在地上。
鄧彌連忙跑過去:“楊洋!”
窦景寧迷惑而茫然:“楊……洋?”
鄧彌發現楊洋的手緊緊捂住腹部,指間似有血跡,她驚慌不已,着急朝發愣的窦景寧喊道:“他受傷了,你快過來看看!”
傷得不淺。
門口冷風冷雨,不能就這樣躺着。
重傷者被挪到了角落裏的幹草堆上。
窦景寧正要起身去包袱裏拿止血藥,忽聽瓢潑雨幕裏遠遠傳來縱馬疾馳的聲音,他透過破落穿風的紙窗往外望,時已近暮,雨簾重重,烏雲再遮斷了天光,唯一聽得見聲響。
他回頭道:“像是有人來了,不少,十餘騎。”
重傷之人蒼白着臉,他睜開眼,突然攫住了鄧彌的手腕:“你,快走……”
鄧彌愣神:“他們是來找你的?”
他費力點頭:“別……為我所累……走……”
窦景寧都聽見了,他蹙眉,隐約已猜到三分:眼前這人,想必此刻正是遭人追殺中。
不及言,卻見鄧彌緊緊反握住對方的手,切聲說道:“我不走,我會保護你的,絕不讓他們将你帶走!”
鄧彌急忙起身奔向火堆旁,從包袱下抽出了随身短劍。
黑衣人張張嘴,忽地昏厥過去,再沒了聲息。
窦景寧呆愣看着鄧彌取了劍來,然後他飛快回過神來,生氣斥責說:“你是想和來人硬拼嗎?這樣做,只怕最後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鄧彌一心要救這個人。
但雨中追兵十有九成是來者不善。
窦景寧連忙将重傷之人拖近牆角,再将幹草平整堆疊到他身上,鄧彌明白過來,也趕緊幫忙将人掩藏好。
透窗望去,人馬已近,果然足有十餘,竟清一色全是武衛裝扮,窦景寧大驚,不知所救之人犯了什麽事,但回首看着藏人之處,就算不顯得突兀,也難保武衛進來不會翻查這一處,正心急如焚手足無措間,鄧彌亦近窗來窺望。
“阿彌——”
窦景寧側頭看她,猶豫似有言語。
“他們有多少……”
“權宜之計,請你勿怪!”
鄧彌的話沒有問完就被截斷了,緊接着她手中的劍被人奪下,她錯愕伸手去抓,腰卻被人牢牢攬住,她的發冠被扯去,一頭青絲散落下來。
鄧彌掙紮,慘白着臉怒吼:“窦景寧!”
“你不是想救他嗎?”
呆愣的瞬間,有一只手解開了她的腰帶,她駭異按住那只手。
“別動,別說話。”
他脫下她的濕衣裳。
一時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鄧彌愣住,是因對方動作粗蠻,陡然驚心。
窦景寧愣住,是他發現鄧彌比旁人多穿了一層衣裳——人聲馬嘶已經很近了——管不了那麽多,衣裳扯不開,只好摸了防身匕首出來。
裏衣被扯下肩頭,貼身束胸暴露在對方眼中,鄧彌羞憤至極,血紅着臉,擡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窦景寧,你混蛋!”
窦景寧挨打後,飛快制住了她的雙手,欺下身道:“你安靜些,我不會對你怎樣,但你要敢再亂動亂叫,我不僅會把方才那人拱手送出,而且今夜一定會睡了你!”
窦景寧收起匕首,利落脫掉了自己的衣裳。
顫抖噤聲的鄧彌驚恐看他俯下身來。
斜長的劍眉,墨黑的雙瞳。
世無其二,俊美無極的一張臉,一分分地靠近了。
她心如擂鼓,狂跳不止——
“什麽人?”
廟門被踹開的同時,窦景寧擰眉怒喝。
門前一陣騷動。
誰也不曾料到,荒野破廟半座,正有一男一女衣衫半解纏綿交卧其中。
男人支身側坐,容貌姣好,舉手投足,貴氣雍雅。
女人則顯得慌張許多,匆匆拉起衣裳,長發垂下,遮住了半張臉。
撞見了廟中這香豔的一幕,衆武衛甚是尴尬。
“你們擾了我的雅興。”
冷冷的一道話語落入耳中,為首武衛連忙拱手道明了來意:“這位公子,委實抱歉,我等是東萊郡官府中人,正在緝拿一名要犯。”
“哦?要犯?難道你是指我們兩個?”
武衛的目光在男人身上探尋:“這……公子當然不是。”
“我不是,那我的這位愛妾呢?她是嗎?”
因逃犯事關重大,武衛不敢掉以輕心,故此十分謹慎:“能否請姑娘擡起臉來?”
女人不肯,反而将身側過。
“我的這位姬妾,向來怕生,閣下如果心存疑慮,不如走近幾步來瞧瞧?”
為首武衛示意身後一人上前。
此人受命,走近前看了看,确定雖未着裙裾,但這的确是一位妙齡女子,女子衣裳淩亂,滿面羞紅,然而绮齡玉貌,容華端妙,素纖風致有如小仙,那人不由得貪看了幾眼。
男人皺眉,抽劍直指近旁武衛:“你再敢盯着她看一眼,我就挖掉你雙目。”
該武衛将怒,被首領呵止,悻悻回返。
為首之人審量得出對方的語态霸道嚣張,卻也識得他的一身衣飾考究華貴,身份不尋常,他擔心得罪對方,便恭敬躬身探問道:“唐突了。不知公子怎樣稱呼?”
男人将一件外袍覆在妙齡女子身上,未轉面,只淡冷道:“蠡吾人,豐宣。”
武衛們聞名,皆大駭,忙罪責不已,連道失敬,惶恐退出破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