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林中
第二天行獵,劉志看鄧彌在旁邊杵着,金口一開,讓豐宣将馬讓給了她。
鄧彌無不後悔地想,早知如此,不如裝病躲起。
豐宣跳下馬,順便将弓箭都卸下來塞給她。
一入林中,人馬各随風吹草動而去,歡騰追逐着獵物,四散開了。
不多久,鄧彌就被遠遠抛在了後面,她緩下馬來,見左右确實是沒有人了,她也就開始悠悠閑閑地溜達起來,飽覽林中風物。
大半個時辰後,窦景寧折身回來找這個人。
一匹駿馬拴在樹上,孤零零低頭吃着草。
窦景寧極目四望,望見了伏在草叢裏像在忙着做什麽的人影,他翻身下馬,也将馬系在了樹上。
草叢沙沙輕響。
鄧彌太過于認真,都沒察覺身後立了個人。
窦景寧看不明白她扒着草堆在幹什麽,就幹脆行自己的事了,他抖抖手中的布口袋,然後将其丢到鄧彌跟前:“小阿彌,送你個東西。”
忽一個灰色的布袋子落到了身前。
要不是立刻聽到人聲,鄧彌一準兒會被吓癱。
鄧彌很生氣,擡起臉,皺眉怒問:“怎麽又是你?”
窦景寧不答,走到她旁邊,笑着彎腰蹲下,只問她道:“哎,你在這裏找什麽?”
“與你何幹?”
“你告訴我,我幫你找。”
“不麻煩窦公子了!”
“我很願意效勞。”
“真的不用!”
“那好吧,我看你找。”
鄧彌洩氣盯着窦景寧,他果然沒有要走的意思,鄧彌心想這塊狗皮膏藥十有八九是甩不脫了,于是她勾勾手指,示意他來看草叢裏的紫色小花。
窦景寧不解:“這個?”
鄧彌點頭:“這是韓信草。”
“韓信草?做什麽用的?”
“韓信草你都不知道?”
窦景寧想一想,竟顯出天真的神态來,他搖頭:“确實不知。莫非和那淮陰侯韓信有什麽聯系?”
鄧彌便端出先生的架勢來,認真解釋道:“的确有關。這個草,治好過韓信的傷,後來韓信從軍,做了将軍,也用這個草治愈過傷兵,因為只是無名小草,所以兵士們就說,不如給它取名叫‘韓信草’好了。你可不要小看這草,它能清熱解毒,活血止痛,有時人在野外被毒蛇咬傷,把它搗碎嚼碎,敷在傷處,是能救命的。”
“當真如此神奇?”窦景寧驚異,摘了那小小紫花在手間細看,“可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師父教的。”
“你有師父?”
“我不止有師父,還有師兄。”鄧彌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幫忙?不能就趕緊走開。”
窦景寧忽地覺得有點兒刺心:“阿彌,你對別人都好,偏偏對我很兇,這是什麽道理?”
“我的道理。”
“我不服。”
“不服就滾!”
“你——”
窦景寧堵得說不出話來。
鄧彌見他不動,掃他一眼:“愣着幹什麽?挖草藥啊。”
窦景寧陰着臉,指指布袋子:“送你的,打開看看。”
布袋子裏面有東西,在動。
鄧彌額上青筋跳動,沒敢伸手。
窦景寧扯過布袋子,解了繩索,從裏面揪出一只肥碩的灰野兔。
鄧彌又驚又喜:“兔子?!”
活的灰野兔,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因為被拎住了耳朵,所以前肢不斷在刨動,可憐兮兮,但又确實柔軟可愛。
鄧彌忍不住把兔子抱過來摸個不停:“這是兔子!”
窦景寧撐着臉:“嗯,是兔子。”
“活的兔子!”
“活的。”
“送給我?”
窦景寧點頭。
鄧彌摸了又摸,顯得非常開心,不過她轉念想了想,戀戀不舍将兔子放到草地上。
灰野兔先是縮着不動,然後蹦兩腳,鄧彌伸出手指頭戳戳它,再然後它就飛快紮進草叢不見了。
窦景寧詫異萬分:“嗯?它竟跑了?沒事,我給你抓回來!”
鄧彌連忙拽住他衣擺:“算了,我讓它跑的。”
“不喜歡?”
“不是。”鄧彌站起身,作禮道,“多謝你的兔子。相比于一箭射殺的死物,我确實更喜歡這樣能蹦會跳的活物,但是喜歡不代表着要拘起來,試想你是兔子,本來在山林裏自由自在的,我忽然抓起你來,丢到小籠子裏關着,你是什麽心情?”
窦景寧愣怔:“兔子……不會想這麽多吧?”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窦景寧下意識張口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連韓信草都不知道的人,原本以為是個不愛詩書的纨绔,豈未料,竟也讀過《莊子》,知曉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對答。
鄧彌呆了一下,繼而道:“你說兔子是送給我的,那要怎樣處置,自然是我的事。”
“我沒有別的意思。”窦景寧打量着她,支吾說,“我只是覺得你……很奇怪,你不喜歡殺生,又為什麽要随陛下來行獵?”
這個問題問得真好。
鄧彌擡頭望着蔚藍的高空,長長呼了一口氣:“我從小寄居在寺廟後頭,十歲時來到洛陽,再跟随師父謄抄佛經多年,佛家忌諱造殺孽,耳濡目染,我當然不喜歡殺生。我剛到洛陽那會兒,我姐姐還是貴人,而且兄長還在,萬事都輪不到我出面,現在不一樣,我是我姐姐唯一的兄弟,母親告誡我說,要幫襯姐姐,哄陛下高興,不忤逆聖意也是必須做到的,因此我就答應來了。”
窦景寧想了想,又問:“我們每天行獵都會有收獲,有時還很多,這豈不是讓你很不舒服?”
“是有那麽一兩分吧,不過影響不大。我也吃肉啊,我師父不吃,可他從來不強行要求我和師兄不能吃,所以我的态度随了我師父,那就是,你們自己行獵可以,別拉上我。”
窦景寧若有所思地點頭,稍後詢道:“敢問,尊師是哪一位?”
“我師父是誰,與你有什麽關系?”
“問問都不行?”
“當然不行,我不願意告訴你。”
窦景寧咕哝:“小氣。”
鄧彌說:“你說要幫我采韓信草的,怎地在這裏啰嗦不動?”
窦景寧忍。
挖草藥這種事,雖未幹過,但也不是不能,只是,少不得有幾分狼狽。
韓信草整株都可入藥,需連根挖出。
窦景寧刨土刨得滿手是泥,一雙修長潔淨的手,不多久就變得髒兮兮的了,他擡手擦汗的時候,還把一點泥蹭在了額角。
鄧彌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抿嘴發笑:豐宣話裏摻水,這人何曾雍雅過?
“喂,”一支箭丢到窦景寧手邊,“你的指甲不想要了嗎?用這個。”
“我是怕傷着草藥的根。”
“草藥沒那麽金貴。”
“草藥雖不金貴,可我怕你生氣啊。”
鄧彌梗了一梗:“……多話精!”
窦景寧笑笑不說話,摸過箭去繼續挖草藥。
漸漸地,兩個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離得頗有幾丈遠了。
窦景寧腰酸背痛,他站起身來,手搭在眉骨上,仰頭看了看天上的日頭。
時辰近午。
口幹舌燥,肚子又空空,該歇歇了。
回頭去看鄧彌時,窦景寧聽見了林中紛沓而來的馬蹄聲。
鄧彌專心致志,沒有注意到這些。
“陛下,那草堆裏伏有東西。”
“是剛逃掉的那頭鹿嗎?”
“看不大清。”
“朕瞧着依稀像是,快快拿箭來!”
窦景寧的身影被老樹和藤蔓掩住了,沒有人看見他。
林中兩人和行獵衆人的距離稍遠,聽不見劉志說,要射殺“躲在草叢裏的鹿”。
但是窦景寧看到陛下搭箭張弓的動作了。
箭矢所指,在鄧彌俯伏的草叢。
來不及出聲制止,那利箭已經離弦射出。
窦景寧慘悸嘶喊:“阿彌躲開!”
手中布袋子落下,采好的草藥灑了一地。
似乎是疏林中平平常常的一陣清風。
拂過面頰,拂過鬓發,拂過周遭的細草葉子。
不同的是,風起之前,有人在厲聲呼喊她躲開。
鄧彌沒有躲,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是……是柏鄉侯?”
驚呆了眼的劉志白着臉,飛快躍下馬背,直奔向鄧彌所在。
“陛、陛下!”
跟随的人烏拉拉全下了馬,急忙都撲進林中的高草堆裏。
鄧彌安然無恙,窦景寧替她擋了一箭。
鄧彌盯着刺進窦景寧胸口的箭,臉色雪白,她魂已離舍,好片刻,才在奔逐前來的人群喊叫聲中回過神來,她慌慌張張爬過去扶住窦景寧。
“阿彌……”窦景寧衣襟被血染透,紅得刺目,他費力握住她手,泛白的唇角輕輕彎起,“你,你有事沒有?”
傷處的血不斷往外湧。
鄧彌渾身在顫抖,她抓緊了窦景寧的衣袖,連連搖頭。
“那……那就好……”
“窦、窦景寧!”
在衆人跑近之前,窦景寧的聲音已趨弱無了。
“什麽?”豐宣推開前面一人,滿面驚恐撲跪上前,“是……是景寧嗎?!”
窦景寧的手松開了。
憑旁人再怎麽喊,他的眼睛都沒有再睜開過。
鄧彌害怕得眼泛淚光,顫聲向周圍人央求道:“救救他……快救救他!”
箭不偏不倚正中左胸,人又這麽快沒有了生息,連劉志都呆住了。
豐宣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他一面趕忙将窦景寧抱起,一面吩咐人先回去通知随行的太醫做好救人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