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廣成
第二天清早,浩浩蕩蕩的隊伍出了洛陽城。
鄧彌原本英姿飒爽騎馬跟着聖駕,半道被鄧康拽上了馬車。
鄧彌認為鄧康娘氣:“你看看,有哪家的公子是乘車的?就數你嬌氣。”
鄧康回:“黃荀不也坐在馬車上?”
“他那是因為要陪黃琰琰。”
“得了,叔,別争了,你就聽我的吧,不吃虧。”
鄧彌氣鼓鼓在車上颠了大半路,後來日頭漸高,她探出頭去,瞪大眼睛愣一愣,很快安靜縮回車裏來。
鄧康惬意躺着,忍不住發笑:“馬蹄四起,揚起煙塵漫漫,是不是要感謝侄兒我有先見之明?”
鄧彌沉悶不說話。
再颠了一程路,到了廣成苑。
豐宣前來接駕。
鄧彌跳下馬車時,東張西望沒見着楊馥,她問鄧康:“楊馥沒來嗎?”
鄧康說:“他那副文弱的模樣,你覺得他能拉弓射箭?”
鄧彌皺眉:“怎麽說話呢?”
鄧康下了車來,抓抓後腦勺道:“是真的,不是不叫他,是他自己不來,總說書中樂趣更多,像他這麽四體不勤,怎麽會拉得動弓箭?我說的是實話。”
楊馥翩翩溫雅公子,不好行獵殺生,那是自身的修養,怎麽能說是四體不勤?
鄧彌忍住了反駁鄧康的沖動,震袖側過身去,懶得跟他言語了。
舉目,遂看見了不遠處在同傅樂說話的窦景寧。
傅樂可能也是第一次随聖駕出獵,特地穿了一身淺色的衣裳,這一路下來,最終變得灰頭土臉好不狼狽,看他一邊張牙舞爪、一邊說個沒完的樣子,定是心裏憋屈得很,要找個人吐吐苦水才好。
窦景寧就不一樣了。
長得高的男子往人群裏一站,原本就顯眼,何況他還長了那麽一張極好看的臉蛋。
月白色的衣裳挑人,一般膚色稍暗的男兒都不穿這樣的顏色,窦景寧許是知道自己俊白,故意選了這麽一件騎服,不過他也确實穿得好看,舒展的體态優美靈秀,英挺的身姿顯得更為颀長,同樣很高的傅樂在他旁邊站着,就只是一個瘦高的陪襯而已,要說養眼,遠不及窦景寧形貌昳麗,簡直是占盡了天下男兒的風華。
鄧彌遠遠望着窦景寧的側臉和身形,總感覺有點兒眼熟,像是很早以前在哪裏見過似的,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鄧康探頭探腦戳戳鄧彌的胳膊:“叔,你和景寧哥穿的衣裳好像啊,是約好的嗎?”
沉思的鄧彌聞言打了個顫,擡手就是一巴掌:“約你個大頭鬼!”
鄧彌再瞄了窦景寧一眼,還真是……早知就穿銀灰色的那件了……
左右顧盼,也沒人同樣穿着月白色的衣裳。
鄧康不提醒還好,這一提醒,叫鄧彌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窦景寧神采奕奕和傅樂聊着天,轉頭看了一眼,看見鄧彌,沖她微微一笑。
鄧彌裝作沒看見,旋身快步走掉。
“鄧彌。”
鄧康說:“叔,景寧哥在叫你。”
鄧彌一律當作沒聽見,腳下走得愈發快。
“鄧彌。”
“叔,景——”
“你給我閉嘴!”
聲音近了一半,鄧彌就差沒拔腿跑了,然而她才剛吼完鄧康,窦景寧就到了她身側。
窦景寧拉住她,笑容燦爛:“怎麽,馬車坐得暈頭轉向,連我喊你都聽不見了嗎?”
鄧康張口欲言,鄧彌狠狠瞪了他一眼,鄧康閉口,最後就只是軟軟喊了一句“景寧哥”。
窦景寧應了,細細打量他們道:“适才傅樂還跟我抱怨說,吃了一路的土,他要是聰明一點,真該學學你們在車裏待着。”
“那是,多虧我機智。”聽了贊許的話,鄧康得意忘形,“開始我叔還不情願,說我躲在車裏不成樣子,像傅樂那樣就好了?可別弄髒了你這一身簇新的衣裳。”鄧康扯扯鄧彌的衣袖,頓住,轉頭又看窦景寧,終于還是忍不住要再說一次,“叔,你這衣裳真的和景寧哥的很像。”
鄧彌的火氣噌噌地往上蹿,準備狠揍多嘴的鄧康一頓,被窦景寧攔下。
“是挺像的。”窦景寧笑着打圓場,“不過我這顏色略比你深些,不如你的淡柔和雅,更不如你穿得秀淨好看。”
鄧康摟着窦景寧的胳膊躲在他身後,瞅了瞅說:“景寧哥更俊。”
鄧彌瞪眼,額上青筋跳動,劈手搶過了旁邊人的馬鞭:“鄧康,你看我今天會不會打死你!”
鄧彌追着鄧康在營地裏跑了一大圈,撞倒、撞翻人和物無數,最後鄧彌終于逮住那吃裏扒外的小兔崽子,放倒在地上狠揍了一頓,鄧康不敢還手,只好由着被打,那場面也很是令人不好多看——
“說,我和窦景寧,誰和你親!”
“是你,是叔父你……”
“口是心非!你剛才還說他比我俊來着?”
“不不不,叔父更俊!”
……
黃荀、傅樂等人站着圍觀,直搖頭。
黃荀說:“我總算曉得,鄧康怎麽那般容不得別人說他叔父不好了,尤其是要敢說鄧彌白淨秀氣像姑娘,他一準跟你拼命,原來這叔父,實在是惹不起啊!”
傅樂贊同:“怕爹怕娘的不少見,像他這樣怕叔父的真叫一個稀罕。”
黃荀又說:“所以說,千萬不能以貌取人,鄧彌這模樣,看上去弱不禁風,揍起人來半點不含糊。”
“猜猜看,鄧康聽見你這樣說他的小叔父,他會怎麽樣?”
黃荀打了個寒顫,回過頭看見窦景寧,他皺巴着臉說:“玩笑,玩笑話而已。”
黃荀說着就趕緊跑了,傅樂也跑了,其他人一個接一個都跑了。
窦景寧在旁邊看了一陣,看着看着,就不自覺地笑了:“阿彌,手不疼嗎?”
鄧彌停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沒好氣警告道:“你,以後離我們家鄧康遠點兒!”
“這是怎樣說的?”
“你這個人,最擅長灌迷魂湯!”
“可是再怎麽擅長也灌不倒你。”
鄧彌氣得臉綠,看一看鄧康,咬牙切齒道:“一家子,總不能都是糊塗的人,我們鄧家,有鄧康這個不争氣的就夠了!”
窦景寧神色甚委屈:“阿彌,別人都是喜歡我,為什麽唯獨你對我成見這樣深?”
鄧康捂着下巴坐在草地上,深以為然地連連點頭。
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鄧彌詞窮說不出話來。
“我有哪裏不好,你告訴我,我改就是。”
“……”
鄧康說:“景寧哥哪裏都好!”
鄧彌揮手:“你還敢多嘴?”
鄧康抱住頭,一骨碌爬起,飛奔到窦景寧身後:“君子動口不動手!叔你不是真君子!”
鄧彌心口略痛。
窦景寧淡柔一笑,對鄧彌說:“柏鄉侯,大帳裏的食物都備好了,你還是準備準備,去見陛下吧。千萬別去得太遲,讓陛下和各位大人們好等,否則一定會招惹閑言的。”
前去大帳享宴之前,鄧彌特地換了一身暗色的衣裳,這衣裳果然好,她坐在衆臣爵堆裏,悶頭吃喝,旁人幾乎都沒注意到她,如果不是劉志忽然生氣了,這場酒宴,也就囫囵混過去了。
劉志嫌宴樂嚣嚣鬧耳,很突然地就将酒器摔了。
臣爵們惶惶跪了一地,忽然不知是誰說:“陛下不喜今日的嘈雜樂律,琴笙清雅,那便請換琴笙來奏吧。”
劉志不言。
底下又說:“京中年輕子弟,有好音律者,可為陛下獻上一曲。”
尚書左丞善撫琴。
半數人的目光落在年輕的尚書左丞身上,尚書左丞一臉驚茫,尴尬擡起自己纏着紗帶的右手:“臣……”
尚書左丞的手,是傍晚搬重物時給砸傷的。
尚書左丞也想避難,遍掃一圈,掃過其他幾個素日只知鬥雞走馬的年輕人,目光最後落定在鄧彌身上,不确定地說道:“柏鄉侯想必略通音律?不妨……”
鄧彌看劉志正生氣,不敢作聲,更不敢推辭。
衆人認為,不說話就是默認了,連尹泉都趕緊叫人将琴擺上了。
到了這一步,鄧彌只好硬着頭皮上,可是她又不知道彈什麽,想着漢承秦制、秦循周禮,保守起見,于是彈奏了《文王操》。
未曾想,劉志聽罷很歡喜:“音韻雅正,此是難得的正統雅樂,朕不知柏鄉侯原來琴藝超群。”
言畢就立刻給了賞,是一顆光華璀璨的夜明珠,據說是劉志的心愛之物。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了,鄧彌捧着錦盒出了大帳,走了一些路,見衆人在空地上燃着大堆篝火,圍坐成圈有說有笑好不熱鬧,鄧彌正在想那是在幹什麽的時候,鄧康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撲到她身上,連拉帶拽地把她拽進了篝火旁的人堆裏。
鄧彌一坐下來就發現左手邊是窦景寧,鄧康推推寇勳,擠坐在了她的右邊。
隔着火堆,有人在笑:“……那家夥,從來眼睛是長在頭頂上的。”
另有人附聲道:“就是就是,偌大一個洛陽城,只夠他一個人橫行霸道。”
鄧彌扯扯鄧康,小聲問他:“他們說的是誰?”
鄧康茫然搖頭,問旁邊的寇勳,寇勳答:“跋扈将軍梁冀的兒子梁胤。”
鄧彌心驚:“……梁胤?!”
“非也,非也。”傅樂道,“論說‘橫行霸道’,景寧也是可以的,景寧從來不懼梁胤。”
窦景寧左手邊的黃琰琰怒起:“寧哥哥行事作風正派,梁胤那厮豈能和寧哥哥相提并論!”
黃荀點頭道:“琰琰這話我認同。當初還真多虧景寧哥不怕梁胤,敢和他對着幹,不然有太多人會遭殃了。哎,你們還記不記得?幾年前在金市,有一個孩子擋了梁胤的馬,梁胤氣得險些打死那個孩子。”
……這件事情,怎麽聽着有點兒耳熟?
傅樂接話:“還有護着那孩子的一個老婦!梁家殺人,比捏死螞蟻還容易,何況是兩個普通百姓,那時要不是景寧制止,那孩子和老婦估計是活不成了。”
幾年前的金市?!孩子和老婦?!
鄧彌僵愣,緩緩轉面看窦景寧。
當大家說起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窦景寧一直低頭沒有說話。
終于想起來,是在哪裏見過了——
永壽元年,洛陽金市,紅衣的俊秀少年。
鄧彌目不轉睛望着窦景寧,心口跳得厲害:“竟然……是你?”
窦景寧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他打斷了衆人對梁胤的譏笑:“各位,人已經不在了,就沒有必要再提了吧?”
這時,大家才重又記起,窦景寧和梁家淵源頗深,那梁胤在時,雖然二人總不對付,但畢竟是一起長大的,交情不說深厚,也多少是有一兩分的,于是都不提了。
傅樂說:“要不然,景寧你和我們講講在西域的見聞吧?”
窦景寧想了想,問:“你們想聽哪一段?”
傅樂欣喜道:“聽說你最遠到過安息,就講講安息國的風土人物。”
——安息?!
那可是師父和師兄遙遠的故鄉啊。
在救命之恩的好感外,鄧彌忽然對窦景寧生起了三分崇拜之情:“窦景寧,你真的去過安息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