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往昔
大爺柳淮安似乎在寫一副字帖,骨節分明的一只大手,捏着一只上好的狼毫,在紙上行走自如,如有神助。
她雖是識得幾個大字不甚精通文墨,卻也知道他的字必定極好。
寫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時候,似乎才想起來書房裏有她這麽個人兒。
停了筆,擡頭看她一眼,道了一句:”坐罷。“他聲音平淡無奇,尤靜婉也一時猜不出別的,只能聽話的坐在身後的檀木小兀子上,坐姿很是歸整。
只見大爺淮安走至銀盆前打算淨手,尤靜婉原想起身侍候,奈何他似身後生了眼睛一般,冷淡吐出一句:”你只管坐着,莫動。“尤靜婉便不敢再動,只安心坐着。
看着他仔細的洗過手,又拿起一旁的布巾将手上的水拭淨,才移步至她身前坐下。
一開口卻是叫她心涼,将剛才升起的一點子希望,生生掐滅。
便是她去央了沈魚的那一樁事兒,大爺只說,若是成了,她便是霜楓園中的唯一的姨娘。
只這件事兒莫同大奶奶講,內宅往事她不知情,也少一樁心事。
尤靜婉能說什麽,人在屋檐哪能不低頭,主子爺發了話,莫說許個姨娘,便是不許,她還不是上趕着也得去。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如何出得大爺書房,如何保持着臉色如常,不叫人看出旁的破綻。
甚至跟身旁兩個丫環,佯裝随意的解釋一句,大爺招她前來,原是想問問大奶奶壽辰送個什麽物件好,讓她參詳一二。
這事兒遲早會傳到大奶奶那裏,尤靜婉并不傻,她如今狐貍精沒做成,如何也不能夠再惹得一身騷氣,不得大爺的寵愛無妨,頂多是沒個前程,可若是惹了大奶奶不快,女人嫉恨起來,只怕她連同個當下也沒了。
沈魚——自是應了她的。只說藥方沒法子給,不過藥卻是能悄悄留下一些,再想法子送出栖意園,讓人帶給大夫人。
大爺那裏聽了,默默颔首,這便是最好的結果了,那藥方他原也沒打算真的能弄了出來。柳淮揚是個什麽人,栖意園是個什麽地界他還是有幾分清楚的。若是那藥方這般輕易的便得了,他斷然是不敢同母親用的。
這些年裏他便是生生看着自家母親,日日躺在病榻受着非人的苦痛折磨,分明離那救命的良方只一線之隔,卻是百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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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靜婉自是如了願,待沈魚送出來的藥一但見效,姨娘的位子她便是坐的穩了。即使是無寵,也能得一處小院子,自己住下。
日子再不濟也能堪堪比得過一個不招主子爺待見的通房。
原她也是覺得滿足的,畢竟無所出也不得寵,不過是開了開口,掉上幾滴淚,便求了副藥,撿了個便宜姨娘來做。
只是今日見了沈魚,又得見柳家從不肯輕易出栖意園的二爺,那先前的一絲滿足便生生化成了無端的妒恨。
分明她沈魚是她用個赤金镯子才換來進府的機會,不過是來做個筆墨丫頭。論姿色,憑容貌,又有哪一點可以同她比的呢?憑什麽她便得了二爺的寵愛,又憑什麽如今卻成一衆人捧在手裏巴結的人兒?
生生将她比到泥地裏,尤靜婉只覺得羞恥,原她一直是壓了她多少頭的,甭管在哪,只兩人一起,旁的人何時又關注過她身邊的沈魚呢可是如今呢,她冷眼望着一大桌子的主子奶奶們,一個一個恨不能的将人捧到天上去。
而她卻只能唯唯諾諾的站在自家主母阮大奶奶身後,細細看着她的眼神行事兒,說得好聽是個姨娘,卻做的盡是丫環的活計,有甚滋味這廂尤靜婉正值百感交集暗自神傷,那廂沈魚已經讓老夫人拽着手,坐在觀戲樓上最好的雅座上聽一出五女拜壽。
那戲臺子上的角們個個粉墨登場,這會子正唱到:“牡丹競放笑春風,喜滿華堂壽燭紅。白首齊眉慶偕老,五女争來拜壽翁。”
這出戲正是唱到最喜慶的時段,再往後便是一出接一出的鬧劇,沈魚心想誰這般沒個眼力見的,點這麽出戲。
老夫人一輩子只生三子,唱什麽勞什子五女拜壽呢,這不是尋人晦氣麽。
她瞧了瞧身前正端坐着以老夫人為首的幾位主子奶奶,倒是也沒一門心思的聽戲,有一句沒一句的扯着閑篇,話一話家常。
她也沒再搭理這一茬。轉頭的功夫,便看到尤靜婉朝她眨了眨眼睛,悄悄指了指後堂,這是要叫她出去一趟了。沈魚幾不可見的點頭示意,轉身瞧着一衆人,正聽的盡興,說的熱鬧,尋了個沒人注意的空子,便悄悄的溜了出去……
“小魚,這裏。”沈魚才一下樓,尤靜婉在身後喚她一句。
此時她便站在挂滿紅縧綢帶的月桂樹下,一雙杏眼水眸,含了點點笑意,擡手喚她。
沈魚覺得好像又回到的清平坊的時日,等她做完手裏雜七雜八的活計時,差不多都已是明月當空。竈房裏一碗冷飯也沒有留給她,只能餓着肚子,回她那四個人擠在一間的破舊屋子裏,只盼睡着以後便不再餓的難受。
尤靜婉知道後,便總是在離屋子不遠的月桂樹下等她。潔白的帕子裏,包着的有時候是個松軟的饅頭,有時候是個素餡的包子,運氣好時,也是個白煮的雞蛋。尤靜婉說,她已經吃過了,這是她是再吃不的,總是不好浪費,萬一叫摳門的教習嬷嬷知道,定是要罰的。這才拿來給她,拜托她一定幫她吃掉,算是毀滅贓物。
沈魚如何不知,教習嬷嬷究竟有多摳門,又是怕坊裏的姑娘長胖,賣不到好價錢,晚飯從來盡是清的能照人影子的稀粥,外加一點子鹹菜,面食不外乎每人一個饅頭,或是素餡包子,雞蛋每月也給不了幾次。
若她吃了這些食物,那尤靜婉每晚也不過是喝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稀粥而已。若是不吃她擡眼望着她殷殷的目光,又覺得辜負不得。
最後便是折中,兩人一同坐在月桂樹下,就着天邊一輪明月,分着吃一個饅頭,或是素餡包子,有時也是雞蛋。
那便是入了清平坊,沈魚最幸福的時光了。
有人惦念,有人疼,有了依靠,就算是手裏的活永遠多的做不完,日子過的如同黃蓮一般苦澀,心裏卻是極踏實的。
沈魚兀自将眼裏突然冒出來的淚意逼了回去,換一副歡快的笑臉,提着裙擺小跑的着朝尤靜婉跑了過去。
待她跑的近了,尤靜婉掏出懷中的帕子,拭一拭她額邊細密的汗珠,嗔一句:“左右也沒幾步遠,我又不急,你跑這快做甚,好歹也算得上是栖意園裏小半個女主人,怎麽還這般毛躁,讓外人瞧見,可不是要落人話柄。”
沈魚笑着摟住尤靜婉的胳膊:“靜婉,靜婉,我真想你,也想咱們從前一起在坐在月桂樹下吃的素餡包子。”
沈魚一雙滴出水出來的盈盈美目,和着點點燈花,明明滅滅,便這麽扯着膩着尤靜的胳膊撒嬌。
尤靜婉一陣恍惚,仿佛還是從前在清平坊一般,她每日将晚飯省下來,等沈魚做完活,同她一起坐在月桂樹下一起吃。
那時沈魚便沒了白日裏教習嬷嬷跟前的木讷,化身成個靈動的喜鵲,一張小嘴總也不停歇,不大的小腦袋裏也總是裝着稀奇古怪。
兩人對着一輪光禿禿的明月,她也能說出一大堆的故事。今天一出天狗食月,明又一出嫦娥奔月,再後天又來一個吳剛砍樹,再後來又聽說天宮裏有個叫天蓬的大仙調戲了那奔了月的婦人嫦娥,爾後又讓個叫玉帝老兒的神仙,重重的罰了,扔到了人間的豬圈裏養着。
她又低頭瞧了瞧她,卻只瞧見她滿頭的珠翠,華麗的衣裳。
從前的沈魚穿的總是她的舊衣,這樣的好的衣飾,哪裏又能輪得到她呢,她這裏卻也只能嘆一句好造化,或許她該慶幸,沈魚并未忘記姐妹之間的情誼,便是偷藥也是冒險的罷。
尤靜婉收了收一時酸澀難當的心情,換上一副憂心忡忡:“小魚,我這段日子,細細想了一想,那藥你還是不要碰了,二爺是什麽脾性,府裏人單提上一提便皆是一副忌憚的模樣,你還是莫要冒這樣的險罷了,什麽勞什子姨娘,我不做也罷,只要咱們姐妹能平平安安的最最要緊。”
尤靜婉這番話說的何其情真意切,可惜沈魚聽完卻是收了先前親昵的實情,盯着她半笑不笑的瞧了一會,尤靜婉讓她盯的一陣心裏發毛,卻又見她忽而一笑,輕快的開了口:“說什麽傻話,姨娘怎麽能不重要呢,我只有你一個真心待我的姐妹,便是做夢也只盼着你過得更好一些。藥的事兒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法子的,你只安心的做你的姨娘便是,我應了你的,又哪有反悔的理兒。“尤靜婉見她如是說,又有些心虛的問一句:”當真可以。”
沈魚笑着安撫一句:“當真,比真金還真,你瞧。”說着她便從袖攏中摸出一個錦袋,遞給尤靜婉,示意她打開。
尤靜婉接過來,便覺得手上一沉,打開錦袋,便是兩只镯子,一金一玉。
上好的赤金,足金足兩,雕一出游龍戲鳳,活靈活現。
那只玉镯卻是讓她驚了一驚,用最好的和田籽料,精雕細琢。單單看那水頭,潤色,便知不是常物。
她擡眼有些神色複雜的望着沈魚,她,這就來同她炫耀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