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任真腦門上給磕了個大口子, 血還未凝結成珠便被勁風吹散,像是被吹破的泡泡斑駁在臉上, 乍一看還挺慘的。
楊威發完瘋之後清醒的倒是快, 立刻把任真輕輕抱了回來,一連後退兩三步, 後知後覺的血管爆裂,之後轉身沉默地下了樓。
任真已經逐漸止住了哭泣, 眼眶的四周都糊着血跡, 雙目空洞茫然。
好像做了一場大夢,一夢醒來, 她一家三口和睦親密, 屆時再遇上楊威, 一步一步最終進入婚姻殿堂, 生老病死,全部都要體味一輪才舍得離開。
楊威一言不發,拿出醫藥箱, 笨手笨腳地給她包紮傷口,拿酒精棉輕輕擦過了血液凝結的皮膚,一遍又一遍。
“我沒有媽媽了?”任真忽而皺了下眉頭,仿佛不相信一樣。
楊威動作一頓, 接着回答她:“嗯。”
任真閉上了眼睛。
這是真的。
*********
兩天以後楊威起了個大早, 摸着黑去廚房準備早餐,而後掐着點把任真的被子一把掀開,确認人絕對被凍精神了。
牙膏擠在了牙刷上, 牙杯裏是兌好的溫水,今天要穿的衣服疊在她的旁邊,連書包都整理好了就放在桌子上。
任真活像個十級殘廢。
穿衣刷牙洗臉吃早餐,這期間兩人并沒有一點交流,全都面色如常做着這些日常瑣事。
任真吃完以後要去洗碗,被楊威伸腳堵住了路。
“今天去上學。”
Advertisement
這是兩天以來,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
是命令的語句,不容拒絕。
任真放下碗筷,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大號創口貼,轉身背着書包就走。
大門即将被順手帶上,楊威又說:“把鑰匙帶上。”
碗輕輕落在水槽裏,‘叮——’
任真又推門進來,拿走了鞋櫃上挂着的鑰匙。
梧桐樹枝上結着霜花,骨瘦嶙峋的。人被裹成粽子,街上滿是渾圓胖子。
唯獨任真,穿上楊威疊好的三層衣服,也還顯得清清冷冷,背影都覺得有股孤寒的意思。
“喂——”周文濤拍了下皮球,臉色陰沉叫住她。
任真回頭,極為寡淡地看了他一眼。
周文濤一路小跑着過來,還沒說話,已經忍不住推了她一把,火氣十足,“你他媽還來上學啊?”
學校盛傳她和楊威私奔。
小道八卦消息罷了,偏偏燒得周文濤心頭發慌。
鐘淇義一直在不遠地方不放心看着,沒料到周文濤會直接動手,也趕緊一路小跑着過來,怒斥他:“你幹嘛。”
他跑了幾步就有些喘,熱氣蒸騰在眼鏡片上又迅速退去,顯得有點可笑。
“滾你媽的。”周文濤此刻看見任真就來氣,指着她鼻子:“楊哥為你退學為你當逃兵,你他媽現在好端端沒事來上學了?!”
他軟磨硬泡周雁南得到的消息,對方半露不露的他自己又腦補了不少,得出一個結論:任真是個狐貍精,刻意接近楊威沒好事。
我呸,好好的一個人就被毀了。
任真被鐘淇義護在身後,敏銳地感知到他有些害怕卻極力鎮定的情緒,垂下了眼皮子。
“是楊威一直纏着她,你搞清楚狀況。”鐘淇義為她據理力争,“真真家裏出了事,你們這時候怎麽還不放過她?”
她母親去世的消息很少人知道,不過鐘淇義有心打聽,小城鎮裏消息根本藏不住。
“滾!”周文濤不耐煩,上前一步惡狠狠瞪了鐘淇義一眼,“雞仔趕緊滾蛋,我是找這娘們算賬,別他媽給我上來裝英雄。”
鐘淇義寸步不讓,“欺負女人算什麽本事!”
周文濤說不過就準備動手,橫豎鐘淇義不是他的對手,打了狠狠一拳卻沒砸到鐘淇義身上,冷不丁被任真踹了一下腿彎,整個人立刻跪倒在地。
“我操.你媽!”他雙眼發紅,迅速爬起來,渾身被怒火充斥,鐘淇義拉着任真想跑卻拽不動這小姑娘,只好硬着頭皮擋在她面前。
“你是不是想知道楊威在哪裏。”任真眼看着他爬起來,臉色很淡,“我告訴你啊。”
周文濤氣得腦子發抽,想也不想罵過去,“我想知道你媽!”
任真扯着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媽死了。”
寒風吹拂,今夜有雨。
鐘淇義不安地看了看任真,被對方拍了一下手臂以示安慰,莫名地開始心安下來。
然而下一秒他便頭皮發麻,只見得任真一副薄唇一張一合,“楊威就住在我家裏。”
周文濤也愣了下,接着不屑地轉過腦袋,諷刺道:“牛逼,你他媽把楊哥迷得要死要活,然後在學校裏找個姘頭開心?”
鐘淇義忍不住斥他:“嘴巴放幹淨點。”
“她人就不幹淨!”周文濤吼,“他媽的幾歲的時候被老男人玩得爽炸天了吧!”
這是他偷聽的,當場只覺得這妹妹挺可憐的,此刻怒火攻心,不管不顧就要找出她的污點進行攻擊。
是她的污點,她活該被罵。
任真笑了一下。
周文濤不說話了,鐘淇義脊背上也悄悄升起一股寒意。
“我和楊威……”她慢慢開口說道,“一個是雲,一個是泥。”
附近單杠上,一個利落的身影晃了晃小腿。
“雖然說了你也不懂。”任真繼續說,“不過一個要走康莊大道,一個身陷陰溝,不可能的。”
周文濤握緊了拳頭,他最容易氣血上頭,此刻居然也只剩下悲涼。
“行,好學生,瞧不起我們這些混混是吧?”他沖任真猙獰地笑笑,“他對你那麽好,你……”
“犯賤。”任真掉頭,語氣平平,“鐘淇義,上課了。”
鐘淇義猶豫了一會兒,看着定在原地的周文濤,最終轉身追上了任真。
他一頭霧水,卻又隐隐約約覺得,不問為妙。
等高考完,等高考完,就可以表白了,然後考入同一所大學,光明正大的和這個說話都要臉紅的姑娘在一起。
寒冬臘月,人的呼吸之間都帶着白氣,楊威坐在單杠上,眯着眼睛看天空,又看看任真的教室。
周文濤垂着頭,像是打仗失敗了一樣,耷拉着腦袋往回走。
楊威嗤笑,“傻逼。”
第一次見到任真的時候,她是不是也打心眼裏覺得自己傻逼?
不過罵不出來髒話,送他一句莫名其妙,沒料到就此貫穿了一生。
楊威翻了個身子,誰都沒看,打車回家,正巧沒有人,也許等晚上的時候,會熱鬧起來。
楊慎行發怒,跟家裏人交代就當是楊威死了,這其中最開心的當屬于陳美華,天天燒香拜佛祈禱楊威千萬別回來,熬死了老的,她才有盼頭。
偌大的別墅空無一人。
楊威慢慢走過反着光的木地板,最終定格在了二樓走廊下方,擡頭朝上看,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是泥,他身陷陰溝。
這是原罪,洗刷不掉。
**********
任心從小就是校花,笑得甜甜的,回回考年級第一,嘴甜又乖巧,女孩男孩都愛她,學生時代最耀眼的新星。明明是雙胞胎,任真在她的襯托下卻顯得黯淡無光。
在家裏也是,李蓉不喜歡總是氣質陰冷的任真,卻偏愛她,她心裏知道,但是不說。
學校了有人欺負姐姐她頭一個找人欺負回去,家裏媽媽罵姐姐她也想盡辦法地護着。
晚上悄悄從自己床上下來跟姐姐擠在一個被窩裏,她小聲問:“姐姐姐姐,你怎麽那麽勇敢啊?”
任真困,摸了摸她的腦袋權當回答,然後她開心一整夜,抱着姐姐絮絮叨叨說話,也不管姐姐什麽時候會睡着。
她記得姐姐小時候拿煙灰缸砸爸爸的腦袋再被打個半死,也記得姐姐毫不猶豫爬下五樓,然後帶着警察回來敲門,把爸爸吓得好幾個月不敢回來。
媽媽無法保護,狠心裝着看不見,而後把怒火遷移到了任真身上。
她都懂。
某天夜裏她跟姐姐談天,其實只是她自己叽叽喳喳,說到了學校裏耀眼的男神,一個一個細數過去,末了遺憾地嘆了口氣。
可最喜歡的那個,是個木頭。
任真卻放下了書,若有所思看她,“叫楊威?”
她來了興致,驚喜問道:“對呀,你也認識他啊。”
要是重來一次,她絕不會問。
任真搖搖頭,腦海裏閃過今天坐在單杠上嚣張對她說話的少年,眼裏暈了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
任心看在眼裏,然後思緒拐了個彎。
姐姐從來不記得什麽男孩子,她決定要把楊威送給姐姐。
幫人追男朋友這件事她沒做過,更何況是曾經拒絕過她的男人。
她只知道,楊威偶爾會去校長辦公室,被他父親監督着寫作業。
第二天晚上,任心模仿姐姐的筆跡寫了封情書,悄悄到辦公室門口,惦着腳尖想看看楊威在不在。
然後她迎面撞見了滿臉陰鸷的楊慎行。
她像是小鹿一般的敏銳,有那麽兩三秒的時間,任心看見的是小時候,任建華的嘴臉。
楊慎行沖她笑了笑,渾濁的眼睛裏像是放出了兩道精光,而任心掉頭就跑,不過幾步被人抓着,接着粗暴地塞進了辦公室裏。
任心是校內出了名的小美女,學校活動,升旗儀式,每每見着她靈動的眼睛,多見一次,楊慎行就好似多年輕一點。
原本大約只是想搞一次,後來索性把她帶回去,勒令陳美華滾回娘家。
而楊威那幾天,正好跟着周雁南去海邊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推開門,便裝上看見渾身赤.裸,也渾身找不到一塊好皮膚,爬在地上,拖出一條條血跡的女孩。
她偷了楊慎行的手機,哭着對裏面喊着:“姐姐救我。”
突然見到了楊威,她幾乎要瘋了,不管不顧地想要爬過來,哀哀叫道:“楊威救我,救我…我是……”
她瞬間被人踩住了脊椎,狠狠碾壓在地上,噴出一口血,終止了接下來的話。
“楊威?你怎麽提前回來了。”楊慎行胡亂裹了件睡衣,冷笑一聲,“今天的事情,你當沒看見。”
他權勢滔天。
略松了松腳底的力量,楊慎行撿起手機,不料腳底下那渾身赤.裸宛如一條死魚的女孩,突然拼盡全力推開楊慎行,接着縱身一躍,重重跌在楊威的腳邊。
濺了他一身的血。
*****
就是在這裏。
楊威忍不住想,當時電話那頭,聽見了自己名字的任真,究竟是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