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很好。
他劈手就擠了一大堆藥膏,而任真早已拉着任多多飛快往門口那邊溜,一邊跑還一邊笑。
就這兩小短腿,到底有什麽自信,覺得自己能跑得過他?
醫院緊連着一家商場,他們跑跑鬧鬧,一路上了商場的餐廳區,楊威哼哼笑着,抓住了任多多,單手把這小鬼抱起來,另一只魔爪就要往他臉上湊。
任多多呼呼哈嘿地掙脫着,還假哭了一會兒,後來發現并沒有什麽用,于是勇而反擊,還招呼着任真快來看。
任真笑着想要把他們分開,一旁發傳單的服務員不由分說往她手裏塞了一張,飛快說道:“今天本店推出親子活動,父母帶着小孩可以打五折,還免費贈送一份冰淇淋哦。”
任真擺擺手:“不是的……”
“爸爸媽媽!”任多多忽然掐着嗓子仰天大喊:“我要吃冰淇淋嘛!”
******
三歲看到老,此子以後必成大事。
楊威拿餐巾紙飛快把臉上黏糊糊的藥膏擦去,琢磨着是不是要對這死小孩好一點。
想了想還是算了,沒見過這麽讨人嫌的小鬼。
店裏小孩多,他們特意選了個比較安靜的角落,服務員頻頻朝這裏張望,不時竊竊私語。
任真臉上有些發燙,盡量低着臉,“我們會被發現的。”
兩個高中生,多少會被看出來。
“沒錯。”楊威倒是大方,即使是冒着被懷疑蹭活動的風險也一派淡然,嫌棄地看了一眼正在吃第三份冰淇淋的任多多,“我們生不出這麽能吃的。”
Advertisement
話一出口自己便愣了一下,回味過來了這意思,舌尖舔了舔齒列。
任真臉上飛過一片不自然的暈紅,他忽而心情大好,唇角勾了勾,表情也柔和了下來,沒有再多說什麽。
一頓飯吃的任多多心滿意足,摸摸小肚皮,一手牽一個,從餐廳裏跳着出來。
想了想,又有點傷感,要是每天都能這樣就好了。
商場的二樓是服裝區,其中一個店賣奧特曼和小怪獸的衣服,任多多雙眼發光,抓着楊威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
楊威微微一笑,把任多多的腦袋轉了過去,波瀾不驚地繼續往前面走。
任多多也硬氣,把臉一別,輕輕哼了哼:“壞哥哥。”
任真笑了一下,摸摸任多多的臉,“哥哥壞,姐姐帶你去。”
“耶~”
楊威嘴角抽了抽,摸了下鼻尖,跟在他們後面,悻悻道:“男孩子,就是要多磨煉,你別老慣着他。”
哪有男孩子還吃冰淇淋的。
切!
任多多去換奧特曼的衣服,任真順手拿起旁邊一條裙子,在鏡子旁邊比了比,攤開來問楊威:“怎麽樣?”
她表情很溫柔,看着也很開心,就是這選衣服的品味……
黑色的紗裙,上面有粉色碎花,吊帶,長到腳踝。老氣橫秋還有點土。
楊威想象了一下任真穿這個衣服的模樣,接着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敷衍道,“一般吧。”
任真轉頭把衣服給了店員:“那我要這個。”
楊威:“……”
她又挑中了一條綠色的波點連衣裙,楊威琢磨這店肯定是八十年代就開的,不然不可能有這玩意兒。
他不忍心再看,轉了下目光,看見門邊挂了一件水粉色的上衣,配着白色的低腰褲,非常……少婦風。
心頭劃過一陣不祥的預感,果然下一秒他就聽見了任真說:“那件,有合适的尺碼嗎?”
楊威終于忍不住,詭異地看了任真一眼,語焉不詳:“你這麽複古?”
“嗯?”任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片刻後反應了過來,擡手把頭發別到耳後,“我媽喜歡這種,她穿上挺漂亮的。”
“哦。”
楊威松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不用看到任真穿這些的可怕場景,卻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仿佛落葉輕輕落在了湖裏,泛開一陣一陣的漣漪,水波散開,敲擊着心房。
任多多買了奧特曼的衣服,任真包好那三套衣服,準備離開。
“你今天問他要錢。”楊威跟在後面,看見他們大手牽小手,腳步分外輕快地走着,出聲問道:“就是為了買衣服?”
挨了巴掌,踐踏自尊,就為了讓那瘋女人開心。
“是啊。”任真淡淡回答:“她很愛美,有了新衣服心情會好一點,也不會每天給我找麻煩。”
任多多穿上了新衣服正開心,理解不了這兩人的對話,但還是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接着安慰地抱了抱任真的腰。
“姐姐,以後我賺錢了都給你買衣服。”
楊威偏頭不屑:吹吧。
任真微微一笑,“好。”
他興高采烈,進一步作出承諾:“姐姐,以後我長大了就娶你當老婆。”
嗯?!
楊威臉色微變,快步往前走了兩步,等任真作出反應之前,單手拎起這小孩往回走,不由分說對任真道:“你在這等着。”
任真停頓了一會兒,接着答道:“好。”
她往前走了兩步,坐在了一個長椅上,小心地把皮外套卷上去的袖子又卷下來,然後,發呆。
楊威在十分鐘以後才回來,心情不錯,任多多沖在了前面,雙手舉着一個袋子樂不可支,一蹦一跳跑過來,爬上任真的膝蓋,獻寶一樣:“姐姐,我給你買的新裙子!”
楊威嘟囔了句:“撒謊精。”
明明是他買的。
任真摸了摸男孩的頭,卻是在看着楊威,她嘴角挂着笑,眼波溫柔,化斜風于細雨,仿佛從來沒被人這樣溫柔待過。
楊威也淡淡地笑了一下,接着轉頭,聲音沒什麽起伏:“走了。”
他隐約有些不安,心間被一種陌生而危險的感覺全數侵占,想不通這是第幾次,便懶懶地抛之腦後。
外面的天已經隐約有了黑下去的跡象,任真和楊威并排走着,中間還跟了個蹦蹦跳跳的任多多,場景格外地溫暖,甚至令人不忍心打擾。
夏天青掐斷了手裏燃了一半的薄荷爆珠香煙,面無表情地關上車窗。
很好。
經過了一家玩具店,任多多雙眼一亮,飛快掙脫了兩人的手,一溜煙跑了進去。
他可聰明了,知道今天是難得的任取任求不被拒絕的好時候,哥哥看起來兇,但絕對是一個好人,而姐姐……
姐姐在這時候好溫柔,雖然他總覺得怪怪的。
“喂。”楊威皺眉看任多多有恃無恐的背影,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真特麽是個機靈的小鬼。”
說罷瞄了一眼旁邊安安靜靜的任真,倒是挺像的。
她穿着他松垮的外套,越發顯出瘦小來,靜靜透過玻璃看店裏的任多多,眉眼看上去很乖。
一直這麽乖下去就好了。
小城鎮裏擡頭就可以看見入夜之前的那幾顆星星,任真對着掌心哈氣,十分平靜自然地問他:“楊威,你喜歡我。”
是陳述句。
果然,乖巧是假的,本質上還是那只打着壞主意,不斷試探你底線,把你搞得精疲力盡的壞貓。
楊威輕輕嘆了一口氣,也學她看天上的月亮,用一模一樣的語氣回答:“不喜歡。”
一問一答,十分沒有誠意。
任真笑了笑,眼睛裏似乎能倒映出月亮,看着楊威輕輕說道:“你騙人。”
“你很喜歡自說自話。”楊威有些惡劣地低頭看她,腰部微微彎着,瞬間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漠然道:“如果你在路上看一只流浪貓可憐,偶爾給它點東西吃,再順手逗逗它。那只貓卻偏要賴上你,死皮賴臉地說你愛上了它……你會不會覺得它有病,嗯?”
任真沒有說話,但似乎也被他說得有些不高興,嘴唇抿着,輕輕眨了下眼睛,沉默地看着楊威幾近惡意的表情,卻忽然笑了一下。
“你騙人。”
她再次這麽說,這次語氣輕松,篤定了這是事實。
楊威直起身子,臉色開始一點一點,變得難看。
任真恍然不覺,繼續輕巧地說,“你生氣了,因為你知道你喜歡我。你自己都無法否認,卻偏偏要我否認。”
“今天不是我故意接近你,你沒有了自欺欺人的理由,卻依舊不敢承認。”
“楊威,你喜歡我。”
任你如何憤怒,如何拒絕,如何恐懼,都無法否認。
旁邊就是喧鬧刺目的玩具店,卻在這一瞬間全部變成了可有可無的背景,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這不動聲色,要引人往明火裏去的少女,輕笑着逼他承認。
楊威心髒抽緊,聽見自己慢條斯理地說:“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他語調很冷,“妄想症該去治了。小姐,我只不過是在可憐你,你在我眼裏,就像是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乞讨着耍心眼。”
是這樣的。
他只不過是在可憐,被自己家裏抛棄,而奄奄一息的流浪貓。
任真的餘光掃到了玩具店裏的任多多,正在舉着一個變形金剛在跟他們揮手。她微微一笑,接着自然而然的說:“可是我喜歡你啊。”
月光下,少女眼神清澈,“楊威,我喜歡你。”
你會為我笑,會為我怒,會為我妒忌,會為我心如止水,為我不顧一切。
你說,怎麽可能不喜歡你呢。
*************
楊威做了一個夢。
他看見女孩穿着今天他精挑細選的裙子站在高處,似乎是見到了他,眉眼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裙角被風吹得鼓了起來,發絲也在身旁飛舞。
随後他驚駭地發現任真站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而她的身後是萬丈懸崖。
“你喜歡我。”
她不斷地重複。接着把飛舞的頭發攏好,似乎有些不開心。
楊威看見自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沖她伸出雙手,溫柔地說:“是啊,我喜歡你”
不。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心想我一點都不喜歡你,我只是可憐你。
“把手給我。”他看見自己一點一點接近懸崖邊上的任真,仿佛面對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害怕出現一點差錯。
任真開始哭泣,雙手捂着臉頰,有些崩潰,身體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撕心裂肺的大喊:“你喜歡我。”
不,我不喜歡你。
楊威眼前忽而一片迷蒙,頭疼欲裂。
編造謊言是如此痛苦,而夢裏說着我喜歡你的他又是如此坦然。
他跪在地上,輕輕說道:“我喜歡你。”
有些疑惑,卻帶着塵埃落定的釋懷。
“我喜歡你。”
任真終于不再哭鬧,猶豫着把手伸給楊威,怯怯看着他,像一只受過傷害的野貓,為了食物而不得不再一次接近人類。
楊威看見自己終于抓住了女孩,輕輕松了一口氣。
随後他看見女孩的嘴唇一張一合,“可我不喜歡你。”
接着,她飛快轉了個方向,輕松地把前來救助的楊威推進身後的懸崖。
楊威看見自己掉了下去。
任真擡起了頭,用天真無邪的眼神直視着楊威,詭異地笑了笑,讓他想起被火燒掉五官的洋娃娃。
她張嘴說了些什麽,可夢境在此刻轟然坍塌,化為一片嗆人煙塵,呼嘯着卷席而來,瞬間将他全部吞噬。
楊威驟然醒了過來,眼前出現了揮之不去的光怪陸離。
*************
任多多走得非常安靜,抱着自己的變形金剛,不時擡頭看看姐姐。
哥哥一個人走掉了,而姐姐突然變得很沉默,他覺得自己要乖一點。
任真臉上漸漸有了倦色,在樓下站住,輕聲道:“回去吧。”
是姑姑的住處。
任多多咬着嘴唇,眼睛死死盯住地面,沒有吭聲。
任真唇角輕輕勾起,蹲下了身子和他平視,“想跟姐姐在一起?不想住在姑姑家?”
他猶豫着點點頭。
但是姐姐家裏有個瘋媽媽,有一次還沖進家裏想拿菜刀砍他,他不敢。
“姐姐保證,很快就能跟你住在一起,你也再不會見到爸爸了。”任真伸手,輕輕摸了摸男孩的頭發,輕輕說道:“只要你聽姐姐的話……要答應姐姐,接下來的時間,只能聽姐姐一個人的話哦。”
乖孩子。
********
“怎麽這麽晚?”
聽見開門的聲音,李蓉有些神經質,一整天都坐在冰涼的地上急切地等着任真回來,眼睛焦急地看着她。
任真的臉還有點腫,滿臉的倦色,遞給她一個包裹,“姑姑沒在家,我一個人找了一會兒,你吃過飯沒有?”
李蓉喜形于色搶過衣服,死灰般的眼裏忽而亮堂了些許,一件一件地拿出來看,比在身上。
任真倚在牆壁上看着像個孩子一樣的李蓉,心裏難得變得寧靜,泛起點柔軟的色彩。
接着洗碗做飯,把作業寫完。
淩晨三點鐘。
她盤腿坐在床上,膝上放了一個本子,她輕輕咬着筆頭,出神地把白天的事情回憶了一遍。
我确定,他喜歡我,或者是某個無法忘懷的幽靈。
但總歸能得出相同的結果:
他無法逃脫。
任真接着寫:任建華。
她筆尖一歪,把最後一個字拖出了可笑的線條,歪歪斜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