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麽,你見過死人嗎?
撕心裂肺的吶喊,屍體上殘留着的餘溫,不肯閉上的眼睛,千瘡百孔的慘白皮膚。
告訴我,你真的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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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真有點困,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晃了一下小腿,驅趕騷擾不休的蚊子。
楊威就坐在對面,像是在跟他僵持着,環抱着胸,眼睛輕輕閉上,這是一種略呈防備的姿态。
醫院裏的消毒水味道,過分明亮的燈光,都在刺激着任真的大腦,她甚至有一刻歪着腦袋想:萬一媽媽死了怎麽辦。
她想過安置李蓉的種種方法,沒想過這一種。
似乎是察覺到她心中所想,楊威淡淡出聲:“我問過醫生,會沒事的。”
不是蓄意自殺,可能是不小心被什麽東西割傷,李蓉這個人又有些想不開,才會看着分外吓人。
任真沒料到楊威會安慰她,眼睛微微瞪大,殘着困意,有些迷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面具被風撩開了一角,露出了本該清澈的少女真容。
楊威唇角勾了勾,私心地想把這樣子記錄下來。
她在一瞬間又恢複清明,“我知道,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辦,麻煩你了。”
楊威側開目光:“你爸呢?”
她說的很平靜,像是腹中早就打好的草稿,“又結婚了,據說生了個兒子,我打不通他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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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威皺眉,心中一刺,有股異樣感覺鈍鈍地漾開,不輕不爽的鲠在喉頭。
護士開門,摘下自己的口罩,打量這兩人:“病人李蓉的家屬呢?”
兩人都站了起來。
“住一晚挂點水,明天直接出院,主要是看情緒不穩定。”她把單子遞過來,“把錢交了。”
楊威往前一步把單子拿走,囑咐她:“別亂跑。”
接着大步走向繳費處。
護士沖任真笑了下,“你哥哥啊?”
任真也笑了笑,“是啊。”
護士羨慕:“真不錯。”
她慢慢地又坐了回去,收緊指甲,在椅子上劃出幾道尖利的白線,耳邊反複回蕩着楊威叫她別亂跑的聲音,嘴角牽起一絲嘲諷的弧度。
他在可憐她,或者稱之為憐憫。
夏季晝長夜短,回去的時候天上已經沒有了星星,老房子裏上下樓梯都沒有燈,一路摸着黑爬到了五樓,任真有些微喘,進門倒了杯冰水給楊威,接着拉開兩邊的窗簾,讓黎明的微光得以探進來。
地上血跡未幹,很像是兇殺案的現場,家具也很破落,都被釘釘補補過,能夠想象任真每次拿着工具,用心修繕的模樣。
楊威不動聲色跨過了那攤暗紅色的血跡,瞥見客廳牆壁上挂着的一張全家福。
一共是一家人——有三個人的臉和身體全被洩憤似的紮爛,只留下了中間那個笑得甜甜的,梨渦深深的小女孩。
他直視着剩下來的那個小姑娘,胸中未起半點波瀾。
任真在廚房裏,聲音不大地喊了一聲:“你吃辣椒嗎?”
她在煮面條,奔波了一夜,早已饑腸辘辘。
楊威點點頭,想起來她看不到,于是走過去,“多放點。”
廚房很小,再擠下楊威一個便顯得十分逼仄,他斜倚在門框上,看着忙碌的任真。
任真紮起了馬尾,沒有系圍裙,往鍋裏磕了兩個雞蛋,随手朝臉上扇了扇風。
鍋開了,她自然而然地吩咐楊威去客廳櫥櫃裏拿兩只碗,“一個大的,一個小的,還有筷子。”
楊威嘀咕,碗為什麽不放廚房要放客廳,身子還是懶洋洋地動了,按照任真的指示找到櫥櫃,忽而門鈴響了兩下。
他下意識轉身想要開門,手掌剛接觸門把手的時候,整個人卻被人往後面一撞,悶哼了一聲。
任真柔軟的身子緊貼着楊威,把他逼到牆上,緊張的看着他,搖了搖頭,嘴唇一張一合:別開門。
她身上還帶着清澈燥熱的飯香,撲了滿懷。
楊威要推開她的手臂觸電一般無意識的放下,接着眼睛觑着門外,學她小聲說話:誰?
任真沒說話,門外的人憤怒地替她回答:“操.你祖宗!別以為不給老子開門就了事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還錢爺爺叫你們這輩子消停不了。”
說罷狠狠用腳踹了門兩下,似乎是有鄰居受到驚吓想上來一探究竟,那人嘶吼着:“滾蛋,看你媽.逼的熱鬧,惹老子不高興了砍死你們啊!”
就是這樣。
門被踹得仿佛随時能掉下來,“開門啊,□□媽的!”
楊威嘴唇抿起,任真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去廚房把火關掉,收拾自己的書包,扯了下站在原地的楊威的袖子,小聲說:“跟我來吧。”
楊威不為所動,陰冷地看了一眼門口,問道:“他是誰?”
門外的人聽見了他的動靜,更加發瘋地砸起了門,“老子知道裏面有人,告訴你今天沒完,趕緊給我滾出來!”
任真看了一眼時鐘,還沒到上課時間,“混混,以前給鎮長當司機的,賴上我媽腦子不好,非說欠他錢要還。”
楊威皺眉,火氣隐約上來了,“你就這麽躲着?”
任真反問:“不然呢?”
不然呢,指望孤兒寡母拿刀反抗麽?
楊威詞窮,到底還是氣悶,冷笑了一聲,“你對我倒是有辦法。”
任真居然還有閑心沖他珉唇笑了一下,“你為什麽這麽生氣?”
看見她被壞人欺負,反而要沖她生氣,這是什麽道理。
楊威沒理會她的撩撥,瞧見任真一副準備出門上學的樣子,下意識擋在了門前:“你要上學?”
還堵着往那畜生槍口上送?
任真點點頭,趕在楊威出口罵人前拽了他的手,“不走大門。”
楊威存疑,這破房子還能分大門二門?
她把楊威帶到自己的卧室,房門一關,外面那人的喝罵聲便聽不真切了,接着她熟練地打開窗戶,把書包先扔下去,順着水管和別人的陽臺,以及樓房經過時間龜裂而成的裂縫,一點一點爬下去。
她動作太快,沒等楊威喝止就已經爬了下去,楊威在房間裏看的驚心,不敢出聲,一直等她順利落地以後,才把攥緊的拳頭放松,掌心全是冷汗。
任真在下面招手,小聲喊道:“記得把我窗戶關起來。”
預報說今天有雨,她可不想回去看見一室的落花流水。
楊威的腦袋在窗戶邊上晃了晃,又折了回去,消失了幾秒鐘才跟她剛才一樣,撐着窗戶爬下來。
只不過他的動作要利落許多,臉色一直緊繃着。
落了地,擡眼看着五樓的高度,忍不住會想任真究竟這麽幹過多少次。
還能活着,算命大。
任真拍拍書包,瞧見楊威面容冷峻,似乎在出神,出聲道:“你在想什麽?要走了。”
夏日的清晨将他們籠罩,楊威眯着眼睛:“我在想,”他嘴角勾了勾,“你還真是一個小可憐。”
他的臉隐在了陰影之下,說不清是什麽情緒,聲音也毫無起伏,說罷便朝學校的反方向離去,沒有跟她道別。
忘了,這個人不上學。
他是真的一整天沒來上學,可能以後都會是這種情況。班裏的人都松了口氣,這種視高考如命的小城裏,每個人都不希望有任何一點點的差錯。
李蓉被她暫時拜托姑姑照顧兩天,晚上可以提前回家寫作業,只是顧忌着那個要錢的混混。
她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寫下那個人的名字,筆尖在紙旁移動,反射着分外冷厲的光線。
鐘淇義忽然轉身,興高采烈說道:“任真,我給你說個好消息,楊威進局子了!”
他絮絮叨叨:“以後就不用被他打擾了,據說打斷人家好幾根肋骨呢,他肯定不能繼續上學了。”
任真筆尖一歪,一道黑色的直線在紙上穿射而過,那那個人的名字一斬為二,永無鏈接可能。
她問道:“誰?是和其他學校的人打群架嗎。”
“不是不是,”鐘淇義連忙搖頭,“他叫了很多人一起去打一個人,據說是個司機,給打挺慘的,估計要一直躺在床上了。”
但動手的似乎只有他一個,所以也就他一個進了局子。
任真颔首:“我知道了。”
鐘淇義還在說些什麽,沒心思繼續聽,她難得早回家,觀察着被踢壞的大門,嘴唇扯出了往下垂着的線條。
廚房裏的那鍋面早就變軟無法入口,鍋裏白花花的一片。
而她的卧室裏,書桌上被壓了一沓錢。
任真坐在床上,一張一張清點着,盡量使得自己心情愉快一點。
一共十萬,不知道當年的任建華拿了多少,但他肯定是喜上眉梢的。
窗戶沒關,但是也沒下雨,玻璃上的灰塵裂紋看久了會覺得有那麽一點,影影綽綽地像一個人。
楊威。
她看着玻璃,聲音忽而有些尖刻:“你懂什麽呢?”
玻璃上被強行賦予注解的圖案慢慢消失,融合成另外一張,刻了陰險與狡詐的臉,仿佛是翩翩少年一下老去了二十歲,變得尤為面目可憎。
她走近兩步,歪了歪頭,“你什麽都不懂。”
自言自語,連自己都覺得可笑,一棟房子裏,居然住了兩個瘋女人。
她平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過濾着這些天的信息。
片刻後從床上一躍而起,拿出一支筆,咬掉的筆帽,寫着:他感到愧疚,他在彌補,但這于事無補。
他很讨厭我。
扉頁上寫了幾個人的名字,任真找到那個屬于司機的那個,細心地用尖銳的筆尖,在上面劃了一條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