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臘月來臨前,京裏傳來消息,看起來似乎要交棒退位的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除了即将要成型的外戚禍患,将皇後一族誅了個殆盡,看在皇後有生下嫡子的分上,将她送進了冷宮了度殘生。
送進冷宮,這代表什麽?也就是說,這一來,皇位這件事就沒倒黴的二皇子什麽事了。
這件事要追溯到皇帝還在潛龍當毫不起眼的皇子時代,他是宮女生的孩子,從小看着別人冷眼掙紮長到大,最後借了皇後家的勢力起來的。
這王皇後是什麽人?王家累代都是國公,可國公的名號很唬人,實際上就一個空殼,人家說富不過三代,何況像他們這種世族,纨绔子弟只多不少,家裏就算有金山銀山,老鼠挖洞挖了兩代也快要擋不住了。
于是國公想破頭,唯有把女兒送進宮裏當皇後,一家才有再起的希望。
這王皇後不該遺傳了母親的美貌,長得傾國傾城,漂亮的人眼界本來就高,眼睛長在頭頂不算什麽,她的眼珠子還長在後腦袋,壓根是看不起這皇子的出身。
可礙于父命,她攀上所謂的高枝,也極盡所能的把所有的好處往家裏搬,自以為搬得神鬼不知。她哪裏知道,男人也是極其敏感的,床笫上可以不要求你每每讓他銷魂享受,反正他還有整個皇宮的嫔妃可備用,但那種瞧不起人的态度,會讓男人冷成冰棍。
這不打緊,王皇後自替皇帝生下了嫡子,氣焰更加嚣張,兄弟加官不說,買官賣官的事情也做得毫不手軟,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氣焰熏天的王國公私自打造冠冕和龍袍,意圖造反的消息一傳進皇帝耳裏,處處受人掣肘的他再也不忍了,在人人歡喜着要過年的當頭,狠狠潑了一盆冷水,把王國公府給連根拔除個幹淨。
這個年對皇帝來說應該是很難熬的,去掉了枕邊這蛇蠍美人,他好過的日子沒幾天,和三皇子偷來暗去的叔王私自從藩地回來,以為時機成熟,暗中籌措舉兵,想把他扳倒,一場宮變,京城兵馬倒戈,要不是靠着五皇子和一個神秘人物的兵馬裏應外和,幾個皇子争都不必争那個位置,皇帝就換人做了。
這一事變,五皇子厥功至偉,他身邊那個神秘人物更是功不可沒,而且,據說皇後一事也是出自這人的手筆。
遠在江南代天巡狩的太子不克趕回,無緣參與這場盛事,風聲鶴唳的時機,四皇子瞅着不對,幹脆閉門謝客,遣散門下所有清客,規規矩矩的過起日子,而烏煙瘴氣、風雲變色的京城百姓過了一個很悶的年節。
西一年,聽說湛府花紅柳綠的窗花全都貼上了,該蒸的年糕也蒸上了,蘿蔔糕還有幾十個籠屜……只不過,主子們都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個叫娉婷的管家娘子理事。
這能不出纰漏嗎?
好事的人等着看,鑽着縫想從出門辦事的下人口裏挖出什麽不該有的話。
令人失望的是,下人的嘴像蚌殼,不該漏的話,一句都撬不出來,湛府好端端的,鐵桶般箍着一塊。
春暖花開時,京裏的某皇子府裏還春寒料峭,這和天氣無關,也和有沒有放火盆無關,而是消瘦許多的湛天動神色很難看,心情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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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多麽的想念他的瀞兒。
一顆心生生熬着,心中的鮮血淋漓只有自己知道。
還以為自己可以忍受和她暫別的日子,誰知道那無法抑制、撕裂的苦痛,叫他生不如死。
「我先說喔,別再一收信就宰了信鴿,我養的鴿子就剩下那麽幾只,小心我跟你沒完。」雪團子似的朱璋心疼的瞪着被捏在湛天動指尖的雪白信鴿,只差沒跳腳。
這信鴿不是普通鴿種,訓練艱難,但是一旦會認路認主,就算身負重創,全身剩下一根羽毛,也會拼死飛回來,可是這個閻羅王卻每次收到攸關妻子的消息,就掐死了。
只,有——必要這麽激動嗎
華州、離州、衮州、繩州、南寧、肇慶、朔城、白石……五個月,湛天動那不肯安分待在家裏的幫主夫人妻子行腳走過那麽多地方,十一個州城,她經過之處都設了牙行,想把全國都放上自己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可這是要用來對付誰?
朱璋不太敢去想其中細節。
這個漕河幫主每接到她的消息,就暴躁一次,而且越來越難安撫了。
好嘛,不就當初說好三個月就放他回去瞅瞅老婆的……事情那麽多,也不是他想要的,京城離江南那麽遠,也不是他的錯。
湛天動心裏的火氣節節升高,眼中的殺氣簡直可以殺人了,他一刻都不想留在這裏,但是不解決這個羅唆唠叨的家夥,對方不會這麽簡單放他回家。
他甩手,把信鴿放了。
「我會補償你的,別說本皇子對你不好,喏,這個拿去。」一疊用了印的紅印紙,準許太記牙行直供皇室絲綢、茶葉、米糧的通文。照理說皇宮自是不會和皇家以外的商賈簽什麽契約,頂多發個通文,也許是旨意,不過去求的人是五皇子,又是皇帝親自任命,這可就稀罕了。
頭上能頂個官商名義,去哪都有肥油可撈。
那位幫主夫人既能瞄準商機,運籌帷喔,以靈敏的嗔覺而嫌進大筆財富,這樣的人才不籠絡籠絡,怎麽對得起自己?
「你這是讓我們夫妻都賣給你嗎?我一個人被你當劍使還不夠嗎?」湛天動的口氣隐隐有雷霆之怒,還有一種陰森,顯而易見的閃電也要劈下來了。
不在西太瀞眼前的這個湛天動,流氓性格一覽無遺,誰都靠近不了。
殺了那麽多人,直接、間接的,他都不悔,他要的只有他的小巢是好好的,他的瀞兒是好好的,其他人不關他的事。
朱璋心裏也是有幾分愧疚的,人家還新婚燕爾呢,這一拆就把人家拆那麽久,何況,對待流氓土匪就得講求江湖道義,答應人家什麽,就要拿出什麽來,以免秋後算帳,就麻煩「坐上我這輛馬車有什麽不好?」這些年,他不是吟詩作樂,便是寄情山水美人,為的就是塑造沒有威脅的文弱公子形象。他沉潛,在羽翼未豐前絕不現于人前,唯一看穿他的,就只有眼前這個男人。
「你們要的不就是銀子?不許打她主意!」這個雪團子是只不會叫的狗,世上的事情原來不是他以為的恩怨兩清就可以兩清,九家牙行不夠填朱璋的牙縫,這會兒竟敢還有別的心思?!
「這樣說大家傷和氣,我不也答應你,事成以後不再找你麻煩?」朱璋說得可是委屈了,「共乘一條船哪分你我的?」
「一艘賊船!」
「是賊船,可要開得穩當,可保你一世平安。」朱璋笑嘻嘻。
湛天動是自己看中的人才,只能施恩不能欺他,他要氣狠了,自己也會沒好果子吃的,不過,他的毛也不難摸順,不就他那小妻子嗎?
想想朱璋還是羨慕的,人心隔着肚皮,他湛小子走了狗屎運,身邊居然有個有的人一生都不會有的知心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也可能會有嗎?
湛天動單人一騎披着清冷月色從五皇子府直奔城門口。
他打馬飛奔,想到就快可以見到西太瀞了,一顆心激越得快跳出胸腔。這五個月漫長得像沒有盡頭,他數日子數得已經苦出膽汁,非常磨心。
太子和五皇子的争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朱璋和朱毓是一母同胞,朱毓被送往北疆的時候,朱璋還是不懂事的嬰兒,他對這兄長無疑是有些愧疚的,愧疚在獨占了母妃、父皇的愛。不過這是皇家的家務事,這對親兄弟到時候要去算帳、要翻臉還是當做因果緣分?那得看朱璋對權力欲望的渴求,是不是強烈到不顧這些,不怕手裏染上至親的血?
自古以來踩着兄弟的頭往上爬,是常有的事。
但朱璋心軟,湛天動知道,這樣的人要他說,其實不适合那個大位。
反過來說,朱毓如今貴為太子,只要安分守己,什麽都不做,也忍得住不對其他兄弟下手,等皇上駕崩,他坐上大位的日子自然不遠,但要是皇上活得夠久,弟兄們不小心先把他做了,就算不得數了。
他是野心勃勃的,多年的北疆生活養成他「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讓天下人負我」的偏激性格,朱璋這連番動作下來,不引起他的警覺是不可能的,屆時,誰會對誰狠心,誰會先下手為強,半途被拉下來,實在沒有人知道。
宮闱暗潮洶湧,是活生生的修羅戰場。
只是別忘記,他湛天動是個記恨的人,朱毓和他有隔夜仇。
他留下不少有關朱毓的蛛絲馬跡,讓朱璋自己去回味。
能不能拉朱毓下馬,湛天動不知道,但是當成引子,絕對夠用。朱璋把他當成劍使,他又何嘗不能回報二一,也把他拿來當劍使一使?
這個大皇子、現今太子,手握北疆軍權,可只有這一塊是遠遠不夠的,他定然知道自己基礎不穩,一個空架子的太子,那有多危險?
多年安逸太平的日子,軍中早多弊端,吃空饷,盜軍糧,占用良田,拿軍納放印子錢一一也就是利錢,私開邊貿,器械庫房泰半皆空……即便他掩蓋得很好,也不代表完全不透他想真實的在京城站穩腳跟,需要更多軍權。
他回到京城後,表面上韬光養晦,聽從皇帝的意思立了太子妃,看似娶妻将來生子,從此和和美美,又每天在皇帝面前盡孝,一副乖兒子的樣子,想激發皇帝對他的愧疚心,但私下,想掌握京中一百萬大軍的野心從來沒短過……
湛天動一路飛馳,日夜兼程,途中換了七匹馬,每匹都是上好的駿馬,卻也被他的馬不停蹄累到口吐白沫。
他趕到蘭州的時候,春天已經過了。
夏日的花依次綻放,他看不到,他眼裏只有經過這座城,再經過下一座城,距離瀞兒還有多遠?還需要多久路程?
因着太過暴躁,他不只迷路過一次,又曾因為來到本以為西太瀞落腳的都城,卻發現她前腳已經離去,滿滿的希望落空,苦不堪言。下一個城鎮,同樣的事情又重演,這樣捉迷藏的重複追尋,讓他以為一輩子都會見不到她,焦慮得快爆炸了。
最後,他死趕活趕的,終于來到邝州一家獨門小院。
夏日的花開出了牆頭,托紫嫣紅,看門的炎家弟弟炎松愣愣的看着騎馬而來、停在他面前的湛天動,然後像是确定什麽似的重重揉了眼,「……是幫主嗎?」
接着尾巴夾緊緊,然後往裏奔,「……姑爺,不,幫主……海靖、麟囊姑娘,快去報訊,大當家回來了!」
門戶大開,湛天動走進沒有幾丈寬的院子,全部的人都沖出來了,唯獨不見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你們大奶奶呢?」
「大奶奶在房裏……大奶奶病了。」麟囊還有些不敢置信的說。「病了?」湛天動的心一沉,他記憶中的西太瀞從來不生病的。
「累出來的,大夫說大奶奶脾肺煎熬,郁火濕怠,血氣不調,要是不好好調理,身子會垮。」
麟囊滿滿都是看不過去的語氣。「她把自己的身體當做鐵打的,情緒又糟,白天要不是沒命的趕路,要不就約人談生意,設點、進貨,什麽都自己來,忙得像陀螺,沒日沒夜。開設的牙行一旦進人狀況,又往前頭趕,吃得少,也不肯睡,連藥都不肯沾口,只是發呆,一天說不上幾句話。」
湛天動焦急的進了正房,房裏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一本厚厚的帳冊和算籌孤零零的放在桌上,毛筆上的墨汁都幹了,沒有擺設,沒有她喜歡的小玩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滿目蒼涼。
窗戶開着,看出去就一缸子荷花、一地落葉。
那孤單的一抹影子隐在深深淺淺的綠和黃紅之間,白得像一朵很快就會消失的雪花。
她手裏握着他給她的玉簪子,人坐在窗下榻上,神情惶惑的像迷路的孩子,人幹痩得厲害,宛如一抹幽魂。
「瀞兒,我回來了。」他輕聲說,向她伸出兩臂。
她沒動,喉嚨哽咽了下,看着他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知道自己唇裂皮灰,沒有好好梳洗睡覺,像老了十歲,衣服在馬背、缰繩上摩擦,擦出毛邊,形若乞丐。
難道她沒認出他?不,她認得的,要不是這般确定,湛天動真要哭了。
他慢慢走近,輕輕将她摟入懷裏。「我回來了,看到我不高興嗎?」仿佛這才回到現實來,西太瀞十指緊扣他的膊側,抱着他嗚嗚咽咽的哭了,「我又作勞了嗎?」
「傻娘子……」那熱度,那熟悉的曲線弧度,那溫暖的氣息,确定自己不是在婪裏的西太瀞哇一聲女「不許再什麽都不說的離開那麽久……不要、不要了,那麽久……嗚……不要不要烏……」
「對不起,因為當初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你若回不來就要抛下我一個人了嗎?要不是我堅持了這麽久,若讓我知道你不在了,我就随即去死!」兩人抱頭痛哭,哪知道西太瀞的身子忽然一軟,倒了下去。
湛天動的眼淚還在臉頰,被她這一吓慌了手腳,原來她虛弱的身子已禁不起這巨大的歡喜,高興的厥了過去。
「我今後再也不會丢下你……你醒醒……來人,快請大夫……」西太瀞這一倒,足足躺了一個月。
大夫非常不高興,他說這位夫人就是個不聽話的,敢情是一心想死,氣得唇上的胡子一翹一翹的,最後才開了藥方子讓人去抓藥。
湛天動親自煎藥,蹲在小火爐子前,一步也沒離開的看着熬煮出來的藥,那顏色一看就是苦巴巴的,味道也嗆,他試喝了一口,是不好入口,但應是良藥苦口。
這舉動把一旁的炎松驚得瞪大眼珠。
來到房裏,他藥碗先擱在幾上,彎腰把西太瀞抱起來,自己坐進去,身子靠着床板,再一匙一匙的喂着臉色青白的她。她吞下小半碗,才哭喊着醒過來,眼睛一打開發現眼前空落落的,瑟瑟發抖的喊着湛郎,聲音破碎。
湛天動心疼極了,心被擰成了麻花。
「我在這,我在這。」
她很瘦,瘦得見了骨,瘦得腰不盈一握,好像只要他稍微用力點,就會斷成兩截。為了這些不知所謂的皇子,為了一個看起來高不可攀的位置,他差點把命賣在那裏,險險瀞兒的性命也因為他搭進去了。
值得嗎?
不了,再把他逼急,為了他的瀞兒,他會拿整條漕河去拼。他要的不是天下,只是可以和小妻子平平淡淡的過日子。
摩挲着她細頸上清晰可見的血管,顫抖的蹭着她的臉頰,他們誰也不能少了誰,才能活下去。
西太瀞養病的這個月,他們什麽都不做,過着極其普通的夫妻生活,聊天談瑣事,白天閑看浮雲,黃昏坐望火紅的晚霞,又或者把涼榻擡到院子,她口齒伶俐的念一則故事給他聽,他替她蓋被子或是抱她,兩人偎在一起聽風,聽窸窣的小蟲在草叢中穿梭,聽見了彼此穩穩的心跳。
可饒是這樣誰也離不開誰,每當夜半三更,西太瀞仍會倉皇的驚醒,非要抱着湛天動的胳臂才能睡。
天氣一天天的涼,枝頭的葉子掉得更勤快,中秋轉眼便到了。
左右的鄰居送來應節的月餅瓜果,裏面有湛天動愛吃的核仁。
人家送禮了,雖然不打算在這裏長住,禮也是要還的,因為湛天動在,西太瀞心情大好,叫了麟囊,兩人在小小的廚下忙了一整天。
看到白胖的餅皮印上紅花米染上的印子,西太瀞笑說:「幸好湯兒沒跟來,不然她一定會不服氣,麟囊的手藝可以去開店了。」麟囊的臉被竈火撲得紅紅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天分。」神情頗為高興。
西太瀞拿了餅去獻寶。「大爺。」
「我喜歡娘子喊我湛郎。」湛天動用指抹去她臉蛋上的白面粉,十分愛憐。
西太瀞臉上緋紅。
日子溫馨靜好。
然而維持到中秋的風平浪瀞突然被驚破了。
就在百姓賞月吃瓜果度中秋這天,京中傳出消息,先是德蘭太後薨了,還在大肆操辦喪事的當頭,五皇子竟在衆目睽睽下遇刺,據說性命堪憂。
那些陰謀以另外一種殘酷的姿态崛起。
皇帝大怒,勒令嚴查,經過十天半個月凄風苦雨的徹查,把京城裏所有涉入其中的王公大臣連地皮都翻過來清查了之後,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東宮太子。
皇帝召了朱毓來問,一邊派人去把東宮搜了個遍。
發生這樣的大事,即便下面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照理也牽連不到朱毓的頭上,但是,一個太子擁有過多的武器和兵馬、糧草,都不是好事,一查出來,看在皇帝眼裏會有多刺眼?這一樣樣都是犯忌的事。
擺放在禦書房的證據,讓當今皇上氣得掃掉了案上的全部東西。
皇帝怒極攻心,氣病了,在病中,他摘掉朱毓太子的位置,令其圈禁在自府省思,一輩子不得入。
「五皇子不會有事吧?」總歸是見過面的人,湛天動又替他辦過差,西太瀞雖然對這些皇子皇孫沒有什麽好感,問上一問還是要的。
「照我對他的理解,他這是走了一步極其危險的苦肉計。」不忍心和自己的兄長流血相見,便以自己充餌,可沒有精密的計算,一不小心會換自己沒命,「如今被接進宮中調養,宮中有太醫,應該是無礙了。」這奮起一搏,朱璋替自己掙來的也許是他一直想要的那一片天空。
湛天動曝吻西太瀞粉嫩的唇,他也擁有自己的一片天,他和朱璋不同,他的這片天空下還有他心愛的妻子——這才是幸福。
番外:整治庫房立威名
「富貴家的媳婦,你說大奶奶是個怎樣的人?」葫蘆臉的矮個子婦人還有一個瘦削的媳婦穿過夾道和穿堂,來到府中最偏僻的西側角。
這裏,是府裏庫房所在。
「不好說。」
「有什麽不好說的?」她吃得臃腫,擠得只餘一條線的眼睛瞄了瞄四周,「這裏就咱倆,又不會有人來。」
「就是不好說。」叫富貴媳婦的少婦有張敦厚的臉,她想起方才那位新主母在廳堂既不見疾言厲色吓他們一吓,也沒有随便拿人開刀當見面禮,而是不慌不忙,從頭到尾沒有露過怯……好吧,即便大家也照會過幾次面,整個府邸的下人都知道這位大奶奶賺錢的手段……那樣的頭艟,要她來說,還沒見着人,就生了幾分敬畏之心,一付手段的女子能是樸麽軟面團嗎?
更何況,她總覺得,大奶奶字字句句是在敲打着什麽。
庫房裏的管事嬷嬷們自诩資格老,并不太把這位新主母放在眼底,總以為虛應故事便沒事了。
「呋,我還以為你能說出朵什麽花來,瞧我這眼巴巴的,我怎麽會想能從你嘴裏掏出個什麽來。」真是個沒用的!難怪夫妻倆只能幹着沒有油水可撈的活兒,一個雜工,一個跑腿的。
「是啊,賴婆子也知道我是個嘴笨舌鈍的。」
賴婆子一臉鄙視。
幾間大屋俱用虎皮牆包着,一旁的小屋外等着幾個婆子、媳婦,見了她倆,立時湧了過來。
「賴婆子,怎麽去了那麽久?慈嬷嬷等得都不耐煩了。」
「是啊、是啊,趕緊進去吧!」粗使婆子七嘴八舌的。
「這不就在動了咩,催什麽催?」賴婆子唾了聲,一腳跨進小屋。
小屋雖小,也稱不上簡陋,屋裏頭一應器具雖然比不上主屋的古典雅致,卻遠遠超過了下人該有的享受。
身高、臉龐尖瘦的慈嬷嬷是庫房的管事娘子,今兒個卻是稱病賴在下人平時值日時休憩的小屋裏,等的就是她一向視為心腹的賴婆子。
「老姐妹,你這可是回來了,讓我好等。」
「你也知道我這老寒腿的,那富貴媳婦又是個溫吞的,要不然我早回來了。」就是個仗勢欺人的奴才,把不算錯的錯推給了富貴媳婦,反正她在屋外,就算聽到也不能拿自己怎樣,她可還要看自己的臉色吃飯呢。
「那新主母你瞧着如何?」慈嬷嬷手裏抓着一把瓜子,滿嘴都是瓜仁屑,地上都是瓜子「就是嬌嬌嫩嫩的,好聲好氣的,一點也不足為懼。」
「我就說嘛,那把年紀沒我一根手指頭大,能有什麽手腕?不就靠着大爺的寵?大爺是個不管宅事的,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能有什麽作為?露露臉,讓大家認個主,為着避免往後走在路上讓奴才認錯了人吧?」她語帶譏諷。
「老姐姐說的是。」賴婆子咯咯笑,宛如枝頭上的老烏鴉。
兩個老婆子在屋裏頭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歡,絲毫沒感覺到外面突如其來的瀞寂。
「當人家奴才為的是什麽?為的就是能傍上一棵大樹,在樹蔭下吃香喝辣,當主子的哪有我們這些當奴才的快活?哈哈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語畢,門板被人一掌拍開,娉婷目色沉沉的看着屋裏的兩個老虔婆。
「是誰好大的膽……」慈嬷嬷尖銳的嗓子半途分岔,手裏的瓜子一個沒拿住,掉了一地。她連忙起身,「哎喲,娉婷姑娘,是什麽風把你吹來了的?怎麽不着人知會一聲,老奴過去就好了,還勞駕你這細胳臂細腿的。」娉婷轉身出去。
見她出去,慈嬷嬷尖嘴薄唇的努了努,整整一身棗紅色滾藍邊的綢緞褙子,和扁髻上的包銀簪子,這才慢吞吞的走出去。
賴婆子見狀也只好夾着尾巴跟出去。
「我說娉婷姑娘……這是怎麽回事……」日頭下,敞亮的空地上,方才還聒噪不休的婆子、媳婦挨個站成一排,頭垂得低低的,個個都變成了小媳婦兒。
「你就是管庫房的慈嬷嬷?」聲音清脆,字字清晰,想錯認都不容易。
慈嬷嬷凝神一擡眼,喲,這通身氣派,這上好的質料打扮,發上金環是一朵朵細碎小花簇擁在一起,花蕊是細金絲攢成的,極其精致。「……大……奶奶?」要糟,這大奶奶是在外頭站多久了?方才她和賴婆子的唠叨沒讓她們聽去吧?
看大奶奶那臉色倒不像……也許只是來得湊巧,她自己吓自己了。
「我沒見過你,你哪位?」西太瀞帶着淺淡的笑,人畜無害般的問。
她的記性好,人,只要讓她見上一面,雖然做不到過目不忘,粗略的印象絕對是有的,這婆子,手腕上那赤金絞絲手環,耳上大拇指大的赤金耳環,還有那衣料……看起來湛府的待遇不錯,一個管事婆子就養得這般油光水滑、這般體面,不錯不錯!
慈嬷嬷強自鎮定,「老奴惶恐,庫房就是老奴管着,但老婆子身體虛弱,今日大奶奶召見時告了假,所以大奶奶自然沒見着老奴。」
「慈嬷嬷身體病弱,那就多歇着。明管事,拿了鑰匙,開庫房!」
「什麽?大奶奶要開庫房?!」慈嬷嬷有些意外。
「不成嗎?」舍不得交出鑰匙來嗎?
「大奶奶都來了,哪有不成的道理,只不過這庫房兩個月前才清點過,這下又開庫房,勞師動衆的……」在西太瀞的目光下,她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支吾了。
「嬷嬷有空閑嗑瓜子,沒空開門嗎?」西太瀞挑眉,臉上漸漸凝聚了慈嬷嬷沒見過的氣「哪的話,老奴這就開!富貴家媳婦,還不給大奶奶開門嗎?」開就開吧,她也不怕一時半刻能看出什麽門道來。
「是,大奶奶,請跟奴婢來。」富貴媳婦安瀞的低頭施禮。
開了庫房,西太瀞迳自帶人進去,這一進去才發現,這庫房大得不像話,一屋連着一屋,統共有十幾間之多。
「這裏面的東西誰能來說說?」她就是要考校這些老油子用不用心。
一室寂然。
慢慢地,有人出了聲,「如果大奶奶不反對,奴婢僭越,可以替大奶奶解說一二。」富貴媳婦态度恭敬,卻在重新接觸到慈嬷嬷的苛刻眼光時,頭皮麻了一麻。
「慈嬷嬷以為如何?」
「只怕她怠慢了大奶奶,富貴媳婦就只是個打雜的,上不了臺面。」
「要不,你來?」
「啊……這……老奴老眼昏花,要是一個不詳細說錯了,怕大奶奶責怪。」她哪仔細算過這庫房裏的東西,還一樣樣細點,一樣樣搬弄?她可是一副老骨頭了,為了圖個清閑,平常這些瑣碎笨重又易碎的物品都使喚富貴媳婦來清點,真問她,會露餡的。
「那就你來吧。」西太瀞對着那穿着府中制式衣着的樸素女子一笑。
「是。」
接下來,西太瀞讓娉婷照着清單冊清點,一項一項對比,單子上一部分列着的房屋、田地、銀號、當鋪不算,珠寶庫的大東珠随便看過去匣子裏就有六十多顆,每枝五尺有餘的紅珊瑚樹有四十棵,三尺高的大燒料花瓶,瓶身上是菊花紋掐金,三鑲玉如意、滿布裂紋的哥筆洗、西洋鐘、玉雕駿馬,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堂的古董名貴玉器;綢緞庫有狐皮、貂皮上千張起跳,各種粗細皮上萬張,绫羅綢緞上萬匹;人參庫裏的老人參都像蘿蔔,至于金庫內,赤金有五萬八千兩,銀庫內,銀元寶、京锞、蘇锞更是不計其數。
慈嬷嬷原先還很篤定的臉色随着時間過去,越發難看了。
西太瀞一清點,直到月亮冒出了牙,命人掌燈,才有了初步的結果。
她讓人擡了兩張舒适的大椅,一把自己坐,一把給了娉婷,然後喝下整整一盅的茶湯,這才覺得松了一口氣。
她閑适的阖起疲憊了一天的眼睛,五指慢慢的敲着扶手,一點都不急着要去用瞎、休被冷着的慈嬷嬷站也不是,坐也沒她的座位,這多少年來,她曽幾何時受過這款待遇哪?都怪這手腳養得太過矜貴,這六個時辰打磨下來,別說氣焰,連力氣也涓滴不剩了。
「這府裏看起來是遭了耗子,奇怪的是這耗子不咬別的,專咬绫羅綢緞和小玩意的玉器金飾,癖好與衆不同,慈嬷嬷可知道為什麽?」
「這……老奴不知。」慈嬷嬷被點名,心重重跳了一跳,無論是不是疲倦欲死都得打起精神。
這哪是什麽嬌滴滴、花瓣般嫩嫩的大奶奶?這體力,會是那種女子會有的嗎?
這滿口謊話的賴婆子!
「娉婷姑娘,這管庫房的人不該對庫房的一切了如指掌嗎?怎可一問三不知?」東西都哪裏去了?偷兒是個有心機的,以為專偷小物品就不會被發現,把庫房當成自家金庫了,「這屋子年老失修,東西太多,有時塞到縫隙裏也是可能。」還狡辯呢,刁奴。
「大爺開府至今多少年,屋子用料這麽差嗎?」西太瀞的眼中頗有幾分深意。
「還不說實話?要我讓人去你的房間裏捜?監守自盜可是重罪,送官府,或是自己坦白?別說我不開恩,就讓你自己選。」
「老奴可是大爺一開府就有的老人,大奶奶這是拿老奴開刀,殺一儆百嗎?老奴可是不依!」她直起嗓子。
西太瀞最見不得這種倚老賣老的老貨!「我呢,不追究你目中無我,也不追究你怠忽職守,可我要追究你一樣……來人,把東西拿來!」她手一擡,麟囊便遞上一個布包袱。
慈嬷嬷一見那包只的布料,登時吓得兩腿發軟。那包只她可是藏在最隐密的地方,沒有人知道的,是怎麽被找出來的?她從頭到尾跟着大奶奶在庫房,這随侍的丫頭究竟什麽時候不見,又什麽時候出現的?
砰地一聲,她兩個膝蓋結結實實的跪在地板上,知道賴不掉,只得渾身發抖的磕頭求饒,磕得額頭都破了。
西太瀞無動于衷的把包袱一丢,已經解開的包袱結松開,從裏頭滑出一件縧色灰貂毛的罪證确鑿,慈嬷嬷嗷了聲,老眼一黑,昏了過去。
當家主母發落慈嬷嬷和一幹人等的消息,不到半個時辰已經傳遍府中全部有耳朵人的耳裏,那些想蠢蠢欲動的人這才驚覺這位大奶奶并不好糊弄,至于本來就安分守己的,便覺得大快人心了。
庫房的管事位缺懸了一旬,這一旬,西太瀞通盤的把府裏仆役、婆子、媳婦的底細都摸了個清楚,建立成冊後,由富貴媳婦接下了差事。
番外:皇家兄弟
一輛華麗大氣的馬車停在一間灰撲撲的宅子前,門前有帶刀的侍侍衛一見下馬車的人,和他身後黑壓壓的衛兵,不禁肅然。
「職責所在,下官請五皇子出示信物。」
朱璋亮了亮身上的玉牌,留下衛兵,迳自進了那一年來不曾有人進來過的府邸。雜草叢生的石板路太久沒人走過,他走在上面,驚動了許多草叢中的小動物,紛紛奔逃。
廳門是敞着的,沒有侍衛,沒有婢女,沒有屬于活生生的人氣,壁上的雕繪都已褪色斑駁,蜘蛛結了一層又一層的網,氣味不好,他不由得掩鼻。這地方,荒涼潮濕又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