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我收斂好表情一擡頭,不由得愣住了。忒蘇絲媽媽的臉色一片雪白,仿佛一座潔白的大理石雕像,冰冷而僵硬。她往日炯炯有神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只是死死地盯住一個角落,我扭過頭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光潔的銀壁上墨提斯站在華麗的金轭架旁,明眸淺笑,栩栩如生。
我打擊情敵不擇手段,就算是與我一母同胞的親姊妹得墨忒耳,我日後也絕不會放過她,可如今卻為着她的死亡心生哀戚。她或許早就明白宙斯的真面目,我就算殺了世上所有女子也無濟于事,因為他根本誰都不愛,他只愛他自己……而我,卻為了這麽一個男人,欺瞞忒蘇絲媽媽,傷害她的女兒。我嗫嚅着,心中仿佛有無數個小人在吶喊:告訴她,告訴她事實,你已經做錯那麽多,不能一錯再錯了!可到了最後,我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我從未受過一點兒磋磨,就算是在克洛諾斯的腹中,也有赫斯提亞無微不至的照顧。獲救之後,更是享受大洋神夫婦的千嬌百寵。而嫁給宙斯,我達到了一個女神所能到達頂點,我甚至超過我的母親,前任神後瑞亞,因為宙斯不僅允諾我為唯一的正妻,還願意與我共享一切力量尊榮。
我永遠高高在上,因此無法忍受,被打落塵埃。這兩天的逃亡,已經足夠了,我真的不能在經歷一次長到無窮無盡的逃犯之旅。
所以,我選擇卑劣地隐瞞一切,我或許真的同宙斯一樣,一樣的自私自利,不擇手段。難怪他會一次次地問我,他失去權位我還會不會愛他?當我真的面臨相似情景時,我才意識到,再多的相處、再深的情誼也比不過骨子裏的冷血。在緊要關頭,我們的選擇永遠只會偏向自己,不會是親人,更加不會是愛人。更何況,我早就做出選擇了……
我看着母親的眼角晶瑩的淚花滾落,依舊緘默無語,任由她眸光冷硬如刀,穿透盈盈碧波和重重雲層,直沖巍巍的奧林匹斯山。
好半晌,忒蘇絲媽媽深深吐出一口氣,紅着眼圈問我:“她,死時境況如何?”
我心底平靜地如同夜晚的大海,适時擺出一副憂傷的神情,語帶傷感地回道:“宙斯體貼地擁着她進入內室,從此,她便再也沒出來……我剛剛所述的一切,都是宙斯在殺我們母子滅口前,親口所說的。”
指尖一分一分陷入手心,我依舊無動于衷,只憋住一口氣說下去,只是那一連串懇求母親幫我們報仇的話,如同一團棉花哽在喉頭,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臉說下去了。
“宙斯!宙斯!!宙斯!!!”忒蘇絲媽媽憤怒地起身,來回踱着步,咚咚咚咚,腳步聲似乎敲進了我的心裏。就像積蓄多年力量的火山終于爆發了一樣,她也徹底爆發了。
“我要殺了那個混賬,我要将他碎屍萬段!”
強大的海洋女神始祖,脫去了舒适的裙袍,扣上了自己的铠甲,右手執寒光湛湛的巨矛,挎上了飄揚穗帶青銅盾牌,殺氣騰騰,整個外洋也為之戰栗,海浪奔湧嘶吼,宮殿的地基都被撼動,不住地顫抖。英武的女神舞動長矛,蔚藍色的結界被硬生生劈開,她騰身而起,就要殺去奧林匹斯,滅掉那個害死她女兒與外孫的混賬。我心願得償,情緒卻依舊低落,抱着未知的想法,急急忙忙地追上,可還未到達外洋邊界,一股滔天水浪就将我們母女二人一齊裹挾卷落。
“都給我站住!”俄刻阿諾斯怒氣沖沖地吼叫道。
浩浩蕩蕩的巨河沖入外洋,騰空而下,落入翻滾的波濤,濺起千堆雪浪。擎天巨人踏海而出,他身穿深藍袍服,面容蒼老而沉穩,常年笑眯眯的眼睛射出銳利的寒光。暴怒的忒蘇絲此刻已經失去理智,恐怕在她眼中,面前的這個男子,不是丈夫,不是她孩子的父親,只是一個阻攔她去給女兒報仇的礙眼的擋路石。
她上前一步跨出,擲出鋒利的銅矛,大喝道:“給我滾開!”
幸好,俄刻阿諾斯神的四肢仍同當年一樣靈活健壯,他擡手幻化出渾圓的大盾,銅矛被盾牌頂彎,無力的墜落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
Advertisement
我的養父眼含歉疚,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開始勸慰我失去理智的母親:“外洋中的每一滴水都是我的耳目,我已經知道了一切,可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失去更多了。我們是天父與地母的族裔,一切水源的始祖,無論誰坐上奧林匹斯的王座,都無法撼動我們的地位,但我們的兒女不一樣!”
忒蘇絲媽媽茫然地看着她仿佛滄桑了許多的丈夫,俄刻阿諾斯掀開波浪,露出了水底正慌慌張張想要沖上來的俄刻阿尼得斯們,苦口婆心地勸道:“宙斯害了我兩個女兒,我比誰都想要殺了他,可你別忘了,我們還有另外三千個兒子和兩千九十九個女兒!生活在大地和海洋中的他們,都可以輕易被工于心計的克洛諾斯之子斬殺,你護得住哪一個?!除非找到墨提斯真正的兒子,否則,我們就只能忍下去!”
“難道赫菲斯托斯不是墨提斯的兒子嗎?!”忒蘇絲媽媽瞪大了雙眼。
“不是,我已經檢查過了,這孩子身上沒有一點與我同源的神力,不可能是我的後裔。”
盡管與目的相悖,我還是舒了一口氣,如果赫菲真是墨提斯的兒子,我還真不知道要怎樣面對他。
忒蘇絲媽媽着看着水波裏慌亂的女兒們,眼裏滿是掙紮,她們正迷茫地看着我們,膽子小的姑娘甚至咬着下唇抽抽噎噎地哭泣。她的身上的殺氣漸漸散去,留下的只有凄然與無奈。就是這樣一位強大的女神,在面對現實時,也只能收斂自己的驕傲與怒火,忍氣吞聲,摟着我流着在她看來最是無用的淚水。
她哀恸地朝着她的丈夫哭喊道:“就算是這樣,那就可以讓我眼睜睜看着一個女兒死去,另一個女兒無家可歸嗎?!”
俄刻阿諾斯耷拉着頭,愧疚地瞄了我一眼,期期艾艾地擠出一句:“赫拉可以安心呆在外洋,在這裏,誰也無法傷害你。”
“誰也無法傷害她?你簡直是在胡說八道!”忒蘇絲媽媽的情緒更加激動,“泰坦神族尚未完全沒落,宙斯就敢殺死我的女兒絲毫不顧及我的存在。如果我們再不選擇支持的對象,将來只會連容身之處都失去,我要和兄弟們一起戰鬥,我要讓宙斯給我的女兒賠命!”
作者有話要說: 荷馬史詩中這樣記載:“我打算前往豐腴的大地的邊土,拜訪育神的俄開阿諾斯,還有忒蘇絲,我的親母,對我關懷備至,在自己家裏養護。我要去面訪二位,排解沒完沒了的争仇,他倆已分居長久,不在一處,自從怨恨撕裂情感,分離了夫妻情愛的床鋪。”
竊以為忒蘇絲和俄刻阿諾斯情感破裂,很有可能是因為泰坦之戰,俄刻阿諾斯出于大局站在宙斯一邊,不顧墨提斯和其他泰坦神明的死亡。
☆、19、無路可走的僵局
我有些訝異,她原來還不知道,泰坦巨神已經全部被關進塔耳塔洛斯,宙斯與深淵之主制定了十萬年的刑期,估計她這一生都沒機會和他們并肩作戰了。
俄刻阿諾斯雪白的眉毛簇起了疙瘩,他攤開手,無奈中帶着壓抑的怒火:“我警告過你,我們必須和他們劃清關系。實話告訴你吧,泰坦已經只剩殘部,他們都被關進深淵,你已經沒有支持的對象了!”
“他們都被關進了塔耳塔洛斯?!”忒蘇絲媽媽神情恍惚,悲從中來,踉踉跄跄後退一步。我和俄刻阿諾斯急忙上前來扶住她的手臂。
忒蘇絲看了她的丈夫一眼,勃然大怒,她抹掉眼淚,直起身來,厲聲斥責道:“我為何會嫁給你這樣一個沒有擔當的丈夫,其他兄弟都為榮耀奮戰,只有你蝸居在這樣方寸之地,絲毫不敢踏上大地,膽怯不已畏首畏尾,弟兄們都失去自由,新生的神明已經欺上門來,你居然還要我忍讓,一味妥協與忍讓,換來的就是泰坦神族的徹底滅亡!”
我一向溫和父親此刻臉色鐵青:“你安安分分地呆在這裏,泰坦就不會滅亡!時機還沒有到來,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刻……”
忒蘇絲媽媽厭惡地擺擺手:“我沒有耐心聽你的托辭,時機就現在!”
俄刻阿諾斯沉沉嘆了一口氣:“你總是如此固執,不肯體諒我的苦心,之前因為我不肯去救許珀裏翁就将我趕出家門,現在也不聽勸告去一意孤行,既然如此,我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你還是老實呆在這裏!”
話音剛落,他就化作萬丈真身——巨大的河流,将他毫無防備的妻子卷起,沖進了外洋的最底層。外洋底面是一層銀色的沙漠,上面空無一物,我看見女神錯愕的看着他的丈夫,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受傷神情。最是柔軟的水波,現在卻成為堅硬的鋼牢,不可見的牢房鎖住了唯一肯為我出頭的親人。忒蘇絲媽媽手持巨盾,情緒激動,劇烈地砸動透明的牆壁,可除了引起波濤湧動之外,不能造成任何影響。
我堅定的父親沉默地望了我們一眼,轉身離去。我如夢初醒,縱身躍進水裏,和同我一樣愁苦的母親,相顧無言,淚落千行。
這突如起來事件的讓我猝不及防,我在算計忒蘇絲時早已設想到了結果,脾氣火爆又一心維護泰坦的忒蘇絲一定會同宙斯成為死敵,成為我保命的強大助力。然而,我萬萬沒想到,一向對忒蘇絲千依百順的俄刻阿諾斯居然會這麽堅定,對淪為階下囚的同胞兄弟不管不顧,甚至連有異心的妻子都關押起來,難道宙斯真的已經強大到了這個地步,連十二泰坦之首的大洋神都無力抗衡嗎?
不,這不可能,一定有別的什麽原因。我躺在銀色的沙灘上,看着陽光在清透的海水中折射出缤紛的色彩,思緒煩雜。這一切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的兒子赫菲斯托斯并未受這一場大變故的影響,他在海仙女們的悉心照料下安心靜養,只是皮肉上的傷口早已痊愈,可斷裂的腿骨卻遲遲不能愈合,只能慢慢的療養。而忒提斯,涅柔斯得知他的女兒私自來到外洋後,早就派了人魚軍隊将她緊密看守帶回領地。
至于我,俄刻阿諾斯連自己的親生女兒的死亡都可以置之不理,更不要提我這個養女了,我的到來打破了他與忒蘇絲之間的平衡,他們之間長期由于意見不合積累的矛盾找到了一個爆發點,只要我還在外洋一天,忒蘇絲就不可能忘記她女兒的死亡向俄刻阿諾斯妥協。所以,我首先需要做的,就是防止俄刻阿諾斯像遣送忒提斯那樣,偷偷将我送出外洋。因而,自從忒蘇絲媽媽被困在這裏之後,就連更換衣物時,我沒有離開她的視線半步。而下一步要怎麽走,在這樣的困局下,我也是無計可施。
每日一度砰砰訇訇聲又如約響起,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回頭一看,我心情煩躁的母親正來回在狹窄的監牢裏踱着步,一腳踹翻了幾個克裏斯莫斯,将所有貝殼擺設打的粉碎。她不知疲倦地舉起銅劍重重地劈向水幕,水幕柔軟,輕易的被這鋒利的神兵劃開裂縫,可幾乎是同時發生,這看似脆弱的牢壁又馬上合攏,就如同被阿波羅的靈藥迅速治愈,不留一點點疤痕。
我嘆了一口氣,起身走過去,勸慰道:“我可憐的媽媽,我不應該到這裏來,将我婚姻的不幸帶給你,我這就離開這裏,茫茫的海洋廣闊的大地,總有我的容身之處。”
忒蘇絲媽媽的動作戛然而止,她無力地丢下巨大的銅劍,任由它湮沒在銀沙中,發出嗡嗡的鳴響。她依靠在牆壁上,憂傷地望着我,斥責道:“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宙斯視你和赫菲為眼中釘,你一旦走出我的庇佑,迎接你的就是死亡。”
她接着哀嘆道:“若我有母親的偉力,總會遭受到這樣的苦楚,無法保護自己的女兒,還要遭受這樣的恥辱。”
我有些難受,又有些感動,她這麽拼命,不止是為了墨提斯,多多少少也有我的原因。如果不是我硬要拉她進入紛争,她本可以安心享受兒女繞膝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這樣無止境的僵局,必須要打破,我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我下定決心開口道:“媽媽,你就讓我試試救救您吧。”
忒蘇絲一如既往地果斷拒絕:“不可以,你的神力不足,不但不可以救我出來,還會徹底得罪……”
“我可以的,我身上有宙斯與我共享的神力!”我辯駁道,我必須得拼一拼,不過暴露實力罷了,她們遲早也會知道,但這或許是僅有的一個試試宙斯與俄刻阿諾斯究竟孰強孰弱的好機會。況且只有忒蘇絲掌控外洋,我才能和赫菲安心呆在這裏。
“你說什麽?!”忒蘇絲媽媽怒不可遏,她雙眼噴火,大罵道:“你還是這麽做了,我不止一次告誡過你!你居然把我的箴言當做比這海面的波紋還不值得關注的東西!你這個不聽勸告固執的死丫頭!”
我一下子愣住了,忒蘇絲一直反對我嫁給宙斯,更加不同意讓我接受宙斯分享給我的神力,當時我一直以為她是怕我威脅墨提斯的地位,所以一意孤行。可現在看來,似乎原因不止一個,墨提斯已經死去,擁有強大神力的我不應該成為她脫困的助力嗎?她怎麽會是這個反應?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她質問道。
我連忙解釋道:“我本以為爸爸會盡快放您出來,沒想到……”總不能讓她知道我一直在觀望思考,所以無心救她吧。
“我不是問這個!算了,早告訴我又怎樣,從你與克洛諾斯那個奸猾的小兒子達成協議時,事實就已經無法挽回了!”
忒蘇絲媽媽此刻痛心疾首。
我心裏咯噔一下,她的反應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麽意思。我急急追問道:“什麽叫做事實無法挽回?”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宙斯向赫拉求婚時允諾與赫拉分享自己的一切力量和尊榮,所以赫拉可以享有丈夫的權力,每當赫拉出行時都伴有雷霆閃電,而且也能聚散烏雲、呼風喚雨。
☆、20、一切的真相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烈。難道是因為我和宙斯婚姻的破裂會影響我的神力,不可能啊,我們之間的契約得到天地認證,牢不可破。
“一會兒你就可以得到答案了。”她咬牙切齒地說道,“但現在,展示給我看看吧,展示神明最重要的神力,從你誕生之日起,屬于你的本來神力。”忒蘇絲媽媽以一種讓我心驚膽戰的目光看着我,她光彩照人的面容如同蒙上了一層黑紗,突然黯淡了起來。
我強忍下心底的不适,故作輕松的笑了笑:“時隔多年,您還是要考校我嗎?”我舒展雙臂,神力在我的血液裏流淌,身體裏的能量遠比我想象中的要龐大,我暗暗一喜,凝聚起它們,使之在我的頭頂顯現本質。
成功了,我得意地眯了眯眼:“現在您可以放心讓我來救您了吧?”
然而,我卻看到,忒蘇絲媽媽的神情與贊許相差太遠,她的臉色從未這麽難看過,我相信就算烏拉諾斯出現在她的面前,她都不會震驚慌亂到這個地步。她慘白的嘴唇嗫嚅着,一只手顫抖地指着我的頭頂。我急忙仰起頭,不是我的婚禮火炬,而是一道正在旋轉的電光。
我舒了一口氣:“噢,這是宙斯同我共享的神力。”我揮揮手搖散這閃亮的圖景,奇怪,怎麽會顯現宙斯的象征?我沉下心來,重新凝聚我的神力,在我的指尖。我緩緩睜開眼,白嫩細長的指尖上,仍然停駐的是一道小小的閃電……
我的耳朵裏哄了一聲,像是有誰在我耳畔擂響重錘似的。我哆嗦了一下,慌亂地擠出一個笑容:“我再試一次,再試一次……”
閃電,閃電,還是閃電!怎麽會這樣?!我顫抖地舉起雙手。
“不用再試了!”忒蘇絲媽媽臉沉如水,我看見她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細長的指甲深深刺進了細嫩的手心,金色的靈液一滴一滴落入潔白的銀沙,煞是好看。可她似乎沒意識到,也絲毫沒察覺到疼痛。
“你的神力,已經消失了。”她凝視着我,眼裏滑過銀光。
我直瞪瞪地看着她的臉,怎麽也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些什麽啊?!這怎麽可能,一定是為了懲罰我,懲罰我跑來挑撥他們的夫妻感情,所以吓吓我是吧,一定是的,一定是!我大聲質問起她來。
砰的一聲,忒蘇絲媽媽重重捶了一下牢壁,我聽見她的聲音都在顫抖:“醒醒吧,赫拉,一個神軀裏,怎麽可能容納兩種屬性不同的神力呢?!”
驚懼像瘋狂的利箭一樣襲擊着我,我好像麻木了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也使不上力量,只能愣着眼睛發癡似的瞅着我的母親。
而她失望痛心的眼神似乎射進我的心底:“這就是你貪慕虛榮,胡亂攀附的代價!”
我艱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氣湧進我的胸腔,心髒急促的痙攣着。原本毫不在意的一句話突然浮現在腦海,宙斯的聲音在我耳邊不住的回蕩:“幸好報應已經到來,幸好報應已經到來,幸好報應已經到來……”我尖叫一聲捂住耳朵,驚惶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天旋地轉,我感覺頭暈目眩,過去謎團到現在都有了解釋,為什麽在制服宙斯的時候神力會突然消失,為什麽他從來無所顧忌不在意我的想法。因為他毫不信任我,所以早早在我身上埋下後手,工于心計的克洛諾斯之子,他早就知道,他一定早就知道,不同屬性的神力無法共存一個神軀,弱的那一方不是被趕走,就是被吞噬……冷,冷,怎麽會怎麽冷,我緊緊抱住雙膝,把頭埋進腿裏,仿佛這樣就可以獲得片刻的安寧。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一聲比一聲高,我合上雙眼,淚珠兒滾滾落下,像是在問奧林匹斯山上的那個男子,又像是在問我自己。
“我警告過你的,赫拉,我不止一次這樣對你告誡!而你,把我的箴言當做比這海面的波紋還不值得關注的東西!用你的婚姻作為不勞而獲的工具,異常的輕松,異常的容易,可現在,恭喜你,我的女兒,你終于品嘗到這無盡的苦果了!”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我也是克洛諾斯之女,主神之一,神議的參加者,享有崇高的地位,我需要不勞而獲些什麽?我擁有我想要的一切!”我憤怒地反駁道,流落在外的狼狽和失去神力的恐懼終于找到了一個着力點,那就是反駁她,竭盡全力地反駁她,我不能連最後的尊嚴都失去。
“沒有?赫拉,認真拷問你的心,真切的撫着它!神後的寶座,強大的神力,沒有一件不是你想要的!如果宙斯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成為神王,你長在頭頂的眼睛裏會有他的位置嗎,野心勃勃的赫拉?!”
“但是,我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才嫁給他的!我……”我突然感覺有些氣短。
“那就夠了,赫拉。”忒蘇絲媽媽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就足夠摧毀你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僵硬的像海底堅硬的岩石。
“他是你榮耀的來源,心靈的依托,還有什麽比這更能架空一位女子?你已經淪為宙斯的附庸了,就如同寄生在雄鷹身上的羽虱,你怎麽能指望猛禽平等的對待蟲豸呢?”
“唯有強大的實力才是尊嚴的支撐,才可以在婚姻中獲得平等的地位!我嫁給你的父親,不是因為他能給我帶來什麽,而是世上只有最大的河流才能配得上海洋的主人!你呢,你和墨提斯,除了無用的美貌和微末的智慧之外,一無所有,卻妄想憑借一樁婚事作為登上高位的捷徑,所以你們才都淪落到任人欺淩的下場啊!”忒蘇絲老淚縱橫。
我無力地癱倒在地,真的是這樣嗎,真的是我自作自受嗎?
我大聲吶喊着:“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生來就只有微弱的神力……時序女神傳授給我有關宇宙萬物的一切奧秘,過多的知識點燃了我血脈裏流淌的野心。我不甘心一生被困在寧靜的外洋,我不甘心只知道生靈萬物的一切,我還想要掌控他們。我要成為神和人的主宰!可我生來就是這樣,我只能更改自己的夢想。既然成為神王已是遙不可及,那就讓我成為神王的妻子吧。正好神王喜歡我,我也看中了他,這樣又有什麽錯?!”
忒蘇絲媽媽冷笑着搖搖頭:“既然沒有錯,你又為何到這裏來?夫妻雙方實力天差地別注定給弱的一方帶來苦果。神力的缺乏可以用精準的武技彌補,勢力的短缺可以依靠卓越的智慧建立,可你卻選擇最錯誤的捷徑……孕育萬物的地母蓋亞,亮眼的歐律法厄薩,是何等的強橫,遠古的女神只靠自己,從來不需仰人鼻息!而你們這些無法自立,缺乏鬥志的新生一代,懶惰迷惑了你們的心智,一味将壓力轉嫁給丈夫,不勞而獲短期看上去是幸福,長遠卻将女性地位拉低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忒蘇絲冰冷冷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地擊在我的心上。自尊與驕傲讓我不願意承認,讓我怨恨般敵視她鋒利的舌頭。可在內心深處,有一道細細小小的聲音卻在說道:“她說的是對的,赫拉,你确實如此……”
長久以來我怨恨宙斯,我怨恨他背叛我,我怨恨他沒有平等回報我的愛情,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有什麽資格要求他平等的對待我,我是他的附庸,我的一切來源于他,連神力都是他送給我的,沒有他,我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女神都算不上!我擡起頭,忒蘇絲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如同上岸的魚兒渴求水般焦急,無非是說些這裏永遠是你的庇護所,你可以安心呆在這裏之類的廢話。
我淪落到了這種地步,我怎麽有臉面去見親朋好友,哪裏來的勇氣接受你們的指指點點?
作者有話要說: 在希臘神話中,神明的力量都是依靠血脈傳承,包括半神也是。譬如赫拉克勒斯,著名英雄,他之所以這麽厲害,就是因為他身體裏的神血絕對超過了二分之一。他的母親阿爾克墨涅是珀爾修斯的後裔,父親又是宙斯,這麽一算就可以得出結果。當然赫拉的乳汁也有一丢丢作用。
☆、21、屋漏偏逢連夜雨
我毫不理會身後忒蘇絲的喊叫,在将試圖攔住我的海之寧芙甩到一旁,如同一陣旋風刮到外洋的邊界。我雙眼噴火,變幻出沉重、碩大的長劍,如同一只翺翔在蒼空中的雄鷹,穿過厚厚的烏雲,向平原快速地俯沖下去,我向着外洋的結界迎面劈下。蔚藍色的牢固屏障在金色的光芒中不住地顫抖,發出咯吱咯吱的哀聲,仿佛在悲嘆自己即将到來的慘恸結局。我昂首挺胸向前邁步,華麗的水幕如同不小心脫手的水晶,頃刻之間碎成千萬片。外洋,這個超脫的水世界,被我拉入了世俗的洋流。無窮無盡的海水沿着四面八方傾瀉而下,猶如兇殘的巨獸,嘶嚎着将下方的一切吞噬。俄刻阿諾斯急急忙忙沖出宮殿,用自己寬闊的身軀鑄成堅不可摧的堤壩,才堪堪攔住了四散奔騰的水流。
不過,這一切已經與我無關,我什麽都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漫無目的的一路橫沖直撞,只有手心的長劍,見着什麽,就殺掉什麽。我就這樣不知疲倦的游蕩,不知過去了多久,等我清醒過來時,已經一片陌生的海域。握劍的手臂已經被震的發麻,鋒利的劍刃,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在鹹澀的海水中一圈一圈暈開,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紅。我就像海底的礁石一樣久久地伫立着。貪婪的鯊魚嗅着腥味而來,試探地游到我的身邊,緊密地環繞卻絲毫不敢冒犯。可即便如此,那一張張滿是利齒的血盆大口仍然使我糟糕的心情更加煩躁,我橫劍一揮,死亡的電光瞬間席卷整片海域,把這一切化作焦炭。我呆呆地站在一片枯槁之中,整個身心也仿佛也随之凋零。
我憔悴如同枯萎的花朵,零落的枯葉,凄然飄落,無法抵擋心如死灰的命運。我伸開雙臂向後倒去,湮沒在無盡的黑暗之中,變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在寂寂無聲的海底,流着永遠也流不盡的淚水……
沉眠吧,沉眠吧,世間還有什麽值得留念,我或許是一個悲劇,但更多,應該是一個笑話。我自嘲地笑了笑,忘記吧,忘記吧,遺忘一切,就再也不會痛苦,不會心碎了。
時光從來不會因任何一個人的幸福而停滞,更不會因任何一個人的悲慘而加快。即便是時間與空間之女,我一直同大地上的所有生物在這點上享有同等的待遇。可是這一刻,我的想法被徹底颠覆,當我發覺自己獨自躺在廣闊無垠的大地上時。
整片大地上,沒有山川,沒有河流,沒有草木,沒有動物,只有浩瀚無邊的沃土。而天空中,沒有日月更替,無數星辰不分晝夜的照耀。天空沒有日月交替,山脈河流還未誕生,這裏是黃金時代?
烏拉諾斯的出現使我更加确定,我真的,回溯了時光。我最初不敢作聲,烏拉諾斯要殺死我,可是毫不費力。可我漸漸發現不對,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無論是他還是我腳下的地母蓋亞,居然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仿佛我只是一個幻影,不對,更準确來說,只是一個歷史的看客。歷史?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九缪斯中克利俄不是正專司歷史嗎?我咬牙,又是阿波羅,最靈敏的獵犬,萬裏迢迢來追趕落難的獵物,可他又能拿我怎樣呢?
我好整以暇,觀賞這場由太陽神籌備的大戲。繁星似錦的天宇,覆蓋在大地身上,他與她大小一樣,周加銜接。大地和廣天的結合,生了渦流深深的俄刻阿諾斯、科俄斯、克利俄斯、許珀裏翁、伊阿佩托斯、忒亞、瑞亞、忒彌斯、谟涅摩緒涅以及金冠福柏和可愛的忒修斯。他們之後,狡猾多計的克洛諾斯降生,他是大地該亞所有子女中最小但最可怕的一個,也是我的父親。
但此刻,威風凜凜的泰坦神族都被禁锢在母親的宮房中。貪念權力的烏拉諾斯擔心孩子們會威脅他的地位,強迫蓋亞不準将孩子生下來。蓋亞懷着衆多子嗣,腹痛不止,可烏拉諾斯還在對她不停地施暴……這般殘酷的虐待,同為女神,我不由得心有戚戚。宙斯永遠不會這麽對我的,我心頭閃現這樣的念頭,突如其來卻無比篤定。我眉頭緊鎖,我怎麽,還在想着他……
可憐的蓋亞,在這樣的折磨中呻吟哀嚎,烏拉諾斯血脈的種子又在她體內生根發芽,新生的衆多孩子更是擠占蓋亞腹中的空間。這時,時鐘的指針仿佛又被誰撥快一樣,我看着蓋亞浸透汗水的面頰上,由隐忍變成憤怒,最後定格為刻骨的仇恨。在烏拉諾斯難得從她的肚皮爬下來時,她便立刻抓住了機會。
地母即刻創造了一種灰色燧石,用它做成一把巨大的鐮刀,她開口道:“我的孩子,你們有一位罪惡的父親,如果你們願意聽我的話,讓我們去懲罰你們父親的無恥行徑吧!是他最先想出作起無恥之事的。”
蓋亞碩大的腹部因她的話不住蠕動,可沒有一個膽敢做聲,蓋亞秀麗蒼白的面孔不由得浮現出失望惱怒的神色,她再三開口,終于有一個孩子鼓起勇氣回答了親愛的母親:“媽媽,我答應你做這個事情,因為我看不起臭名昭著的父親,是他最先做出無恥之事的。”
這聲音讓我心驚膽戰,我上次聽見,還是他厲聲斥責瑞亞時,他說:“我一定得吞掉她,哪怕她是個無用的女孩!”
蓋亞把弑神的鐮刀放在克洛諾斯的手中,我狡猾的父親就躲在她的肚子裏,在烏拉諾斯和她交合的地方,埋伏、窺伺着機會。不久,廣大的天神烏拉諾斯就迫不及待的落下,他擁抱着大地該亞,展開肢體覆蓋了大地。此時,克洛諾斯從埋伏處伸出左手,右手握着那把有鋸齒的大鐮刀,飛快地割下了正陶醉在性愛中天父的生殖器,讓它越過蓋亞的身軀落進翻騰的大海,在波濤中飄蕩。被閹割的天父大聲哀嚎,在地母的懷抱中翻滾掙紮,可如今,迎接他的再也不是順從和懦弱了。
蓋亞一躍而起,劈手奪過刀刃,下手無比幹淨利落,一刀插進他胸口,她冷笑着對烏拉諾斯說道:“當你那樣對我時,從來沒想過今天吧?”
作者有話要說: 蓋亞是最早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