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董開山登時呆住,左足在前,右足在後,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氣,卻移動不得半步,嘴裏兀自在叫:“歸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這時孟伯飛已跟歸二娘交上了手,兩人功力相當,歸二娘吃虧在抱了孩子,給他勢如瘋虎般地一輪急攻,疊遇險招。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三人也已跟孟門弟子打得十分激烈。
程青竹對袁承志道:“袁相公,咱們快勸,別弄出大事來。”袁承志道:“我師哥師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頭相勸,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陣再說。”
這時歸辛樹上前助戰,不數招已點中孟伯飛的穴道。他在大廳中東一晃,西一閃,片刻之間,已将孟家數十名弟子親屬全都點中穴道。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彎腰,有的扭頭,姿勢各不相同,然而個個動彈不得,只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賀客中雖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見神拳無敵如此厲害,哪個還敢出頭?
歸二娘對梅劍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劍和解下董開山背上包裹,在他身上裏裏外外仔細搜索,卻哪裏有茯苓首烏丸的蹤影?歸辛樹解開他穴道,問道:“丸藥放在哪裏?”
董開山道:“哼,想得丸藥,跟我到這裏來幹什麽?虧你是老江湖了,連這金蟬脫殼之計也不懂。”歸二娘怒道:“什麽?”董開山道:“丸藥早到了北京啦。”歸二娘又驚又怒,喝道:“當真?”董開山道:“我仰慕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專誠前來拜壽。難道明知你們想搶丸藥,還會把這東西帶上門來連累他老人家?”
衆人聽了,都覺董開山有理,紛紛指責歸氏夫婦,喝叫他們一行快快離去。歸氏夫婦莽撞暴躁,不善應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梅劍和等三人也都停手罷鬥。
聖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袁相公,這镖頭扯謊。”
袁承志道:“怎麽?”胡桂南道:“他的丸藥藏在這裏。”說着向“壽”字大錦軸下的一盤壽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聲問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當,別想逃過我的眼睛。”青青在一旁聽着,笑道:“旁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別的能耐是半點沒有,說到偷偷摸摸什麽的勾當,卻輸不了給人。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歸二爺定會追來,因此把丸藥放在壽桃之中,等對頭走了,再悄悄去取出來。”
袁承志點點頭,從人叢中出來,走到孟伯飛身邊,伸掌在他璇玑、神庭兩穴上按捏推拿幾下,內力到處,孟伯飛身子登時活動。
歸二娘厲聲道:“怎麽?你又要來多管閑事?”把孩子往孫仲君手裏一送,伸手往袁承志肩頭抓來。袁承志往左偏讓,避開了她這抓,叫道:“師嫂,且聽我說話。”
孟伯飛筋骨活動之後,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揚鞭”,連續兩掌,向歸二娘拍來。他這快活三十掌馳譽武林,自有獨得之秘,遇到歸辛樹時棋差一着,縛手縛腳,但與歸二娘卻不相上下。兩人拳來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歸辛樹道:“你讓開。”歸二娘往左閃開。孟伯飛右掌飛上。歸辛樹側拳而出,不數招又已點中了他穴道。袁承志若再過去解他穴道,勢必跟師哥動手,當下皺眉不動。
歸二娘脾氣本來暴躁,這時愛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幾分乖張,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藥出來,我把你兩條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開山手腕,将他手臂扭轉,右拳起在空中,只要下落,一拳打在肘關節上,手臂立斷。董開山咬緊牙關,低聲道:“藥不在我這裏,折磨我也沒用。”賀客中有些人瞧不過眼,挺身出來叫陣。
袁承志眼見局面大亂,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幾聲,沒人理睬,心想:再過得片刻,倘若殺傷了人命,那就難以挽救,非快刀斬亂麻不可,突然縱起,落在孫仲君身旁,左手一招“雙龍搶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孫仲君大驚,疾忙伸右臂擋架。豈知他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乘她忙亂中回護眼珠,右掌在她肩頭輕推,孫仲君退開三步,懷中孩子已給袁承志夾手搶去。孫仲君大驚,急叫:“師父,師娘!快,快,他搶了小師弟……”
歸辛樹夫婦回過頭來,袁承志已抱着孩子,跳上一張桌子,叫道:“青弟,劍!”青青擲過劍去,袁承志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別動手,聽我說話。”
歸二娘紅了眼睛,嘶聲叫道:“小雜種,你敢傷我孩子,我……我跟你拼了!”說着要撲上去拼命。歸辛樹左手拉住,低聲道:“孩子在他手裏,別忙。”袁承志道:“二師哥,請你把孟老爺子的穴道解開了。”歸辛樹鐵青着臉哼了一聲,雖然怒極,還是依言将孟伯飛穴道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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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叫道:“各位前輩,衆家朋友。我師哥孩子有病,要借貪官馬士英的丸藥救命,可是這位董镖頭甘心給贓官賣命,我師哥才跟他過不去。孟老爺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我們決不會有意前來無禮擾局。”衆人一聽,都覺奇怪,明明見他們師兄弟互鬥,怎麽他卻幫師兄說起話來了?歸氏夫婦更加驚異。歸二娘又叫:“快還我孩子!”
袁承志高聲道:“孟老爺子,請你把這盤壽桃掰開來瞧瞧,中間可有點兒古怪。”董開山一聽,登時變色。孟伯飛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依言掰開一個壽桃,只見棗泥餡子之內露出一顆白色蠟丸,不禁一呆,一時不明是什麽東西。
袁承志高聲說道:“這董镖頭要是真有能耐給贓官賣命,那也罷了,可是他心腸狠毒,前來挑撥離間,要咱們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孟老爺子,這幾盤壽桃是董镖頭送的,是不是?”孟伯飛點點頭。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藥藏在壽桃之內,明知壽桃一時不會吃,等壽筵過了,我師哥跟孟老爺子傷了和氣,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裏,豈不是奇功一件?”
袁承志怕歸氏夫婦來奪孩子,仍高高站在桌上,左手高舉利劍,以阻人來奪孩子,叫道:“青弟、勝海、胡桂南胡兄,請你們去掰開壽桃,取出藥丸來。”
青青等三人依言走向中堂大畫軸下的供桌邊,把董開山所送那盤壽桃都掰開了,從餡裏取出四十顆藥丸。衆賀客靜靜旁觀,都張大了嘴,不住議論:“咦!”“啊!”“還有!”“沒啦!”“都取出來了!”“這董镖頭可真夠神的。”“這年青相公怎麽知道?”“你去問他啊,問我幹嗎?”
青青等三人把別的壽桃也都掰開了,遍尋更無餘藥,青青拍拍手,笑道:“都在這兒啦,再沒有了!”笑逐顏開,嘻嘻哈哈地捧着一把藥丸,舉起交給承志。承志将劍交了給她,空出手來接過一顆藥丸,說道:“請去拿杯清水來,要溫的,別太熱太涼!”
孟家仆人聽到,即刻轉身去端了杯水來,交給青青。
承志捏破手中的白色蠟丸,芳香撲鼻,露出龍眼大一枚朱紅丸藥。他怕藥力過猛,孩子挺受不起,捏開藥丸只用半顆。在清水中調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氣若游絲,也不哭鬧,一口口地都咽了。歸二娘雙目含淚,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師弟識破機關,就算殺了那董镖頭,也仍救不了兒子的命,還得罪了不少英雄豪傑,累了丈夫一世英名。
袁承志等孩子服過藥後,跳下桌子,雙手抱着孩子交過。歸二娘接過,低聲道:“師弟,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歸辛樹只道:“師弟,你很好,很好。”青青和胡桂南、洪勝海把丸藥盡數都遞給歸二娘,青青笑道:“孩子再生幾場重病,也夠吃的了。”歸二娘心中正自歡喜不盡,也不理會她話中含刺,連聲稱謝接過。
歸辛樹忙着給點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個,說一句:“對不住!”孟伯飛默然,心想:“你兒子是救活了,我兒子卻給你打死了。定當邀約能人,報此大仇。”
袁承志見孟門弟子擡了垂死的孟铮正要走入內堂,叫道:“請等一下。”孟鑄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還想怎樣?”袁承志道:“我師哥素來仰慕孟老爺子的威名,親近還來不及,哪會真的傷害孟大哥性命?這一掌雖然使力大了一點,但孟大哥性命無礙,盡可不必擔心。”衆人一聽,都想:“眼見他受傷這般沉重,你這話騙誰?”
袁承志道:“我師哥并未存心傷他,只要給孟大哥服一劑藥,調養一段時候,就沒事了。”說着從懷中取出金盒,揭開盒蓋,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來,用手捏碎,在碗中沖酒調合,給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臉上見紅,呻吟呼痛。孟伯飛喜出望外,忍不住淚水直流,顫聲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連聲遜謝。當下孟鑄指揮家人,将兄長擡到內房休息。廳上重整杯盤,開懷暢飲。
歸二娘向孟伯飛道:“孟老爺子,我們實在魯莽,千萬請你原諒。”一拉丈夫,與三個徒弟一齊拜了下去。孟伯飛呵呵笑道:“兒子要死,誰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這也怪不得賢孟梁。”當即跪下還禮。歸氏夫婦又去向适才動過手的人分別道歉,打躬作揖,極盡禮數。群雄暢飲了一會兒。孟伯飛終不放心,進去看兒子傷勢,見他沉沉睡熟,呼吸勻淨,料已無事,這才當真放心。
孟伯飛心無挂礙,出來與敬酒的賀客們酒到杯幹,直飲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來,滿滿斟了兩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聲說道:“袁盟主,泰山大會上衆英雄推你為尊,老實不客氣說,在下本來心裏不服。但今日你的所作所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來,敬你一碗。”端起大碗,咕嘟嘟一口氣将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見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幹了。群雄轟然叫好。孟伯飛大拇指一翹,說道:“袁盟主此後但有什麽差遣,在下力量雖小,要錢,十萬八萬銀子還對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師徒,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漢,在下也還有這點小面子。”
袁承志見他說得豪爽,又想一場大風波終于順利化解,師兄弟間原來的嫌隙也煙消雲散,很是暢快。這一晚衆人盡醉而散,那董镖頭早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崇祯皇帝既得不到靈藥,難以延年益壽,他董總镖頭自己如何延年益壽,這大事自須盡早安排。
袁承志等人在孟家莊盤桓數日,幾次要行,孟伯飛總是苦留不放。孟铮受的是外傷,這幾日中好得甚快。歸辛樹的兒子歸鐘服了茯苓首烏丸後,靈藥有效,果然也是一日好于一日。歸辛樹夫婦心中歡喜無限,那也不用說了,還分了三顆茯苓首烏丸給孟铮,以資傷後調補。
到第七日上,蓋孟嘗雖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張筵席,替歸辛樹與袁承志等送行。席間程青竹說道:“孟老哥,永勝镖局那姓董的不是好東西,他失卻貢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歸二爺,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須得提防一二。”孟伯飛道:“這小子要是真來惹我,可不再給他客氣。”歸二娘道:“孟老哥,這全是我們惹的事,要是有什麽麻煩,可千萬得給我們送信。”孟伯飛道:“好!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廣道:“就須防他勾結官府。”孟伯飛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學你老弟,占山為王。”
群雄在笑聲中各自上馬而別。歸辛樹夫婦抱了孩子,歸辛樹拉着袁承志的手,心想大恩難報,空言無用,只誠誠懇懇地道:“師弟,自今而後,你便如我的親兄弟一般!”承志道:“是,二哥!”歸氏夫婦帶着三個徒弟欣然南歸。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廣、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八人押着鐵箱,連騎北上。
這日來到高碑店,天色将暮,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貪趕路程,當下在鎮西的“燕趙居”客棧歇宿。衆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門外車聲隆隆,人語喧嘩,吵得雞飛狗走。除了啞巴充耳不聞之外,各人都覺得奇怪。只聽得聲音嘈雜,客店中湧進一批人來,聽他們叽哩咕嚕,說的話半句也不懂。
衆人出房看時,只見廳上或坐或站,竟是數十名外國兵,手中拿着奇形怪狀的兵器,亂哄哄地說話。袁承志等從沒見過這等綠眼珠、高鼻子的外國人,都感驚奇,注目打量。
忽聽得一個中國人向掌櫃大聲呼喝,要他立即騰出十幾間上房來。掌櫃道:“大人,實在對不住啦,小店幾間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問情由,順手就是一記耳光。那掌櫃左手按住面頰,又氣又急,說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讓出上房來,放火把你店子燒了。”掌櫃無法,只得來向洪勝海哀求,打躬作揖,請他們挪讓兩間房。
沙天廣道:“好哇,也有個先來後到。這人是什麽東西?”掌櫃忙道:“達官爺,別跟這吃洋飯的一般見識。”沙天廣奇道:“他吃什麽洋飯?吃了洋飯就威風些麽?”掌櫃的悄聲道:“這些外國兵,是運送紅夷大炮到京裏去的。這人會說洋話,是外國大人的通譯。”袁承志等這才明白,原來這人狐假虎威,仗着外國兵的勢作威作福。
沙天廣鐵扇一展,道:“我去教訓教訓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說道:“慢來!”把衆人邀入房裏,說道:“先父當年鎮守關遼,寧遠兩仗大捷,很得力于西洋國的紅夷大炮,殺傷滿洲官兵甚多。現下滿清兵勢猖獗,這些外國兵既是運炮去助戰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沙天廣道:“難道就由得這小子發威?”袁承志道:“這種賤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衆人聽他如此說,就騰了兩間上房出來。
那通譯姓錢名通四,見有了兩間上房,雖仍呶呶責罵,也不再叫掌櫃多讓房間了。他出去了一會兒,領了兩名外國軍官進店。
這兩個外國軍官一個四十餘歲,另一個三十來歲。兩人叽哩咕嚕說了一會兒話,那年長軍官出去陪着一個西洋女子進來。這女子年紀甚輕,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紀,料想是二十歲左右,一頭黑發,襯着雪白的肌膚,眼珠卻是碧綠,全身珠光寶氣,在燈下燦然閃耀。
袁承志從沒見過外國女人,不免多看了幾眼。青青卻不高興了,低聲問:“你說這女人好看麽?”袁承志道:“外國女人原來這麽愛打扮!”青青哼了一聲。
次日清晨起來,大夥在大廳上吃面點。兩個外國軍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譯錢通四不住過去谄媚,卑躬屈膝,滿臉賠笑,等回過頭來,卻向店夥大聲呼喝,要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記巴掌。
程青竹實在看不過眼了,對沙天廣道:“沙兄,瞧我變個小小戲法!”當下也不回身,順手向後一揚,手中的一雙竹筷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正插入了錢通四口裏,把他上下門牙撞得險些兒掉将下來。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細竹,這門青竹镖絕技,二十步內打人穴道,百發百中,勁力不輸鋼镖。也是他聽了袁承志的話才手下留情,否則這雙筷子稍高數寸,錢通四的一雙眼珠就別想保住了。
錢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還不知竹筷是哪裏飛來的。兩個外國軍官叫他過去查問。錢通四說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環搖晃。
年長的軍官向袁承志這一桌人望了幾眼,心想多半是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兩只酒杯,忽往空中擲去,雙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槍,一槍一響,把兩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聽得巨響,都吓了一跳,心想這火器果然厲害,而他放槍的準頭也自不凡。
年長軍官面有得色,從火藥筒中取出火藥鉛丸,裝入短槍,對年輕軍官道:“彼得,你也試試麽?”彼得道:“我的槍法怎及得上咱們葡萄牙國第一神槍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槍手麽?”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歐洲第一。”雷蒙笑道:“歐洲第一,難道不就是世界第一麽?”彼得道:“東方人很古怪,他們有許多本領,比歐洲人厲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說。若克琳,你說是麽?”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說得對。”
袁承志等聽三人叽哩咕嚕地說話,自是半句不懂。
雷蒙見若克琳對彼得神态親熱,頗有妒意,說道:“東方人古怪麽?”又是兩槍連發,這一次卻是瞄準了青青的頭巾。火光一閃,青青的頭巾打落在桌,露出了一頭女子的長發。袁承志等齊吃一驚。雷蒙與另桌上的許多外國兵都大笑起來。
青青大怒站起,嗖的一聲,長劍出鞘。袁承志心想:“要是動手,對方火器厲害,雙方必有死傷。這些外國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滿清鞑子的,殺了他們于國家有損,還是忍一下。”對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個外國人怒目橫視,坐了下來。
若克琳笑道:“原來是個姑娘,怪不得這般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夥子美不美啦。”彼得道:“她還會使劍呢,好像想來跟我們打一架。”雷蒙道:“她來時誰去抵敵?彼得,咱倆的劍法誰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遠沒人知道。”雷蒙臉有怒色,問道:“為什麽?”若克琳道:“喂,你們別為這個吵嘴。”抿嘴笑道:“東方人很神秘,只怕你們誰也打不贏這漂亮大姑娘呢。”
雷蒙叫道:“通四錢,你過來!”錢通四連忙過去,道:“上校有什麽吩咐?”雷蒙道:“你去問那個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劍?快去問。”錢通四道:“是,是!”雷蒙從袋裏抓出十多塊金洋,抛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過來。只要贏了我,這些金洋都是她的。她輸了,我可要親一個嘴!你快去說,快去說。”
錢通四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照實對青青說了,說到最後一句“親一個嘴”時,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聲大響,正中他右頰。這一掌勁力好大,錢通四“哇”的一聲,吐出了滿口鮮血、四枚大牙,“啊,啊!”大叫,半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從此嘴裏四通八達,當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說道:“這女孩子果然有點力氣!”拔出劍來,在空中呼呼呼地虛劈了幾下,走到大廳中間,叫道:“來,來,來!”
青青不知他說些什麽,但瞧他神氣,顯然便是要和自己比劍,當即拔劍出座。
袁承志道:“青弟,你過來。”青青以為他要攔阻,身子一扭,道:“我不來!”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樣勝他。”青青适才眼見那外國人火器厲害無比,只怕劍法也是如此威力驚人,又或是劍上會放出些什麽霹靂聲響的物事來,本有些害怕,一聽大喜,忙走過來。袁承志道:“瞧他剛才砍劈這幾下,出手敏捷,勁道也足。他這劍柔中帶韌,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麽我可想法子震去他劍!”袁承志喜道:“不錯,正是這樣,但別傷了他。”
雷蒙見兩人談論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來,快來!”
青青反身躍出,回手突然出劍,向他肩頭削去。雷蒙萬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總算他是葡萄牙的劍術高手,又受過法國與意大利名師的指點,危急中滾倒在地,舉劍格擋,铮的一聲,火花四濺,站起身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
兩人展開劍術,攻守刺拒,鬥了起來。
袁承志細看雷蒙的劍法,見他回擋進刺,甚是快速。鬥到酣處,青青劍法忽變,全是虛招,劍尖即将點到,立即收回,這是棋仙派的“雷震劍法”,六六三十六招,竟無一招實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閃電,把敵人弄得頭暈眼花之後,跟着而上的便是雷轟霹靂的猛攻。
雷蒙劍法雖然高明,但這樣的劍術卻從來沒有見過,只見對方劍尖亂閃,似乎劍劍要刺向自己要害,待得舉劍抵擋,對方卻又不攻來。西方劍術之中原也有佯攻僞擊的花招,但最多一二招而已,決無數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這種花巧只圖好看,有何用處?正要笑罵,青青突然揮劍猛劈。雷蒙舉劍擋架,虎口劇震,長劍脫手飛出。
青青乘勢直上,劍尖指住他胸膛。雷蒙只得舉起雙手,作投降服輸之狀。青青嘻嘻一笑,收劍回座。雷蒙滿臉羞慚,想不到一向自負劍術高強,竟會敗給一個中國少女。
若克琳笑吟吟地拿起桌上那疊金幣,走過來交給青青。青青搖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地大說葡語,定要給她。程青竹伸手接過,将十多塊金洋疊成一疊,雙掌用力在兩端抵住,運起內力,過了一陣,将金幣還給若克琳。若克琳接了過來,想再交給青青,一拿上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十多枚金幣已互相粘住,結成一條圓柱,竟然拉不開來,不禁睜大了圓圓的眼睛,喃喃說道:“東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給兩個軍官看。雷蒙道:“這些人有魔術!”彼得道:“別惹他們啦!走吧!”兩人傳下號令,不一會兒只聽得門外車聲隆隆,拖動大炮而去。
鐵羅漢道:“紅夷大炮到底是什麽樣子?我從來沒見過。”胡桂南道:“咱們去瞧瞧。”沙天廣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來,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這笨家夥倒真沒偷過。咱們要不要打個賭?”沙天廣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滿清鞑子的,可偷不得,否則我真要跟你賭上一賭。”衆人在笑語聲中出店。不一刻,已追過押運大炮的軍隊。見大炮共有十尊,均是龐然大物,單觀其形,已是威風凜凜,每尊炮用八匹馬拖拉,後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車過去,路上壓出了兩條深溝。
群雄馳出二十餘裏,忽聽前面鸾鈴響處,十多騎迎面奔來。待到臨近,見馬上乘者負弓持箭,馬上挂滿獐兔之類的野味,卻是出來打獵的。這些人衣飾華貴,都是緞袍皮靴,氣派甚大,環擁着一個妙齡少女。
那少女見了袁承志等人,拍馬迎上,叫道:“師父,師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來啦!”原來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青青等在劫鐵箱時曾和她會過。她上次穿件青布衣衫,似個鄉下姑娘,這時卻打扮得明豔無倫,衣飾華貴,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顆大紅寶石,閃閃生光。這小姑娘荊釵布裙,裝作鄉姑時秀麗脫俗,清若水仙。這時華服珍飾,有如貴女,花容至豔,玫瑰含露,袁承志心怦的一跳,似是給內家高手擊了一拳,忙轉過了頭,不敢多看。阿九見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師父在一起?”袁承志笑着點點頭。阿九向沙天廣道:“沙寨主,咱們不打不成相識!”
程青竹叫她見過了胡桂南、鐵羅漢等人,問道:“你到哪裏去?”阿九道:“出來打獵,瞧我走得遠不遠?”程青竹道:“我們正要上京,你跟我們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歡喜,說道:“好!”傍在師父身邊,并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見她雖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勢派,氣度高華,衆随從奉命唯謹,聽她指揮,不禁納悶,當日山東道上初遇,本以為她是程青竹的孫女,後來才知是徒弟。這時看來,竟是一位豪門巨室的嬌女,出來打獵,竟帶了這許多從人,也不知如何會拜程青竹為師,又混在青竹幫中,倒真奇了。
當晚在飲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見阿九的從人說話都帶官腔,除了對阿九十分恭謹之外,對旁人誰也不理,神态倨傲。單獨看來,一個個竟是官宦,哪裏像是從仆,心下更奇。青青向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們大殺官兵,打得好痛快,後來忽然不見了你。你這樣美貌,我那天一見,便永遠忘不了。我老是惦記,你到哪裏去了?”阿九早瞧出她是女子,臉上一紅,唔了一聲,道:“青姊,你才美呢!我怎及得上?你不用脂粉嗎?”竟顧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問,程青竹忽在對面連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滿頭滿臉的灰土,打扮給誰看啊?”各人閑談了一會,分別安寝。
袁承志回房後正要上床,程青竹走進房來,說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袁承志道:“好,請坐!”程青竹低聲道:“還是到外面空曠之地說的好。”袁承志知是機密之事,于是穿上長衣,出了客店,來到鎮外一個小山崗上。
程青竹見四下無人,說道:“袁相公,我這女徒弟阿九來歷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師之時,我曾答應過,決不洩露她身份。”袁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尋常。你既答允過她,就不用對我說了。”程青竹道:“她手下所帶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們的圖謀,決不可在他們面前漏了口風。”袁承志點頭道:“原來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這女徒是決不致出賣我的,但她年紀小,世事多變,終究難料。”袁承志道:“咱們在她跟前特別留神就是了。”兩人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下崗回店。
來到客店門口,只見一個漢子從東邊大街上過來,手裏提着盞燈籠,閃身進店。微光之下,袁承志見那漢子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細想在孟家莊壽筵、在奪鐵箱時亂戰、在泰山大會、在南京、在衢州靜岩、在闖王軍中,都沒見過這人,然而以前一定會過,此人到底是誰?
正自思索,忽然門上有輕輕剝啄之聲,便披衣下床,問道:“誰呀?”門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東西?”袁承志點燈開門,見她托着一只盤子,裝着兩只碗,每碗各有三個雞蛋,想是剛才下廚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謝了,這麽晚了,怎還不睡?”
青青低聲道:“我想着那阿九很古怪,睡不着。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說着淺淺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幹嗎?”青青笑道:“想這個姑娘當真美之極矣,美得不像是人!你說她美不美?”
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兒,如說阿九美,定要不高興,說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謊,既違良心,她也不信,只得笑道:“不像是人,像女鬼嗎?”青青道:“你心裏明明想說她像仙女,偏又不說。”承志拿匙羹抄了個雞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擲,叫道:“對了,原來是他。”
青青吓了一跳,問道:“什麽是他?”袁承志道:“回頭再說,快跟我出去。”青青見他不吃雞蛋,有些着惱,問:“到哪裏去?”袁承志從洪勝海身旁拿了一柄劍,交給她道:“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會敵。
原來袁承志一吃到雞蛋,忽然想起當年在安大娘家裏,錦衣衛胡老三來捉小慧,他拼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時趕回,用雞蛋擊打胡老三,才将他趕跑。剛才見到的就是那個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地來幹什麽,須得探個明白。
兩人矮着身子,到每間店房下側耳傾聽,來到一間大房後面,果然聽到有人在談論。正要竊聽,房門推開,有人出來。袁承志在青青耳邊低語:“你叫沙天廣他們防備,我跟着去瞧瞧。”青青點點頭,低聲道:“小心了。”
袁承志站在暗處,見第一個出來的正是胡老三,後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燭光下看得明白,卻都是阿九的從人。九人一一越牆而出。青青低聲道:“啊,是他們!我早知這女娃子很有古怪。”袁承志也感奇怪,當下越牆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後。
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蹤,出市鎮行得裏許,便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門,大門打開,放了九人進去。
袁承志繞到後門,越牆入內,走向窗中透出燈光的一間廂房,躍上屋頂,輕輕揭開瓦片,望将下去,只見房中坐着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身材高大。胡老三與阿九的八名從人魚貫入房,向那人行禮參見。只聽胡老三道:“小的在鎮上撞見王副指揮,知道他們湊巧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