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一】
是夜,月亮大的出奇,幽藍。
荒蕪人煙的小道邊長滿了高高的蘆葦,蘆葦蕩中的水淹沒了一半的阡陌,地面混着黑泥,渾濁一片。
兩個粗壯的男人,一高一矮,鬼鬼祟祟地走在阡陌上,向前走去。
“唔,這是什麽鬼地方?”矮個男子扛着一個麻袋,低聲咒罵。
麻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動了一下又一下,好似還伴有嗚嗚的哭咽聲。
“不知道,但這裏是離目的地最近的地方。你他娘少說廢話,等我們幹好這一筆拿到了錢,想幹嘛就幹嘛。”提着燈籠,高個男子走在前頭說道。
“嘿嘿,話是這麽說,但這路也太黑了,真不是人走的。”矮個男子埋怨。
“雇主規定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你難道還有更近的路,更好的選擇嗎?”
矮個男子搖頭。
高個男子确定了前方無人,向身後招了招手,示意他趕快跟上。
呼呼、呼呼……路上很快就只剩下他們的喘息聲。
走着走着,穿過蘆葦叢,是雜草叢生的原野。原野中竟矗立着一座巨大的荒宅。
宅子裏長滿了雜草,門窗已經破爛,又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想必是久無人居住了。
“穿過這座宅子,真正進了山就到了啊,跟緊了。”高個男子高聲囑咐道。
“嗯。”矮個男子點了點頭,始終緊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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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天上的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天更加的昏暗,不遠處傳來老鸹的叫聲以及不知名獸類的嚎叫,一陣涼風吹來,宅子裏的門窗嘎嘎作響,“嘎吱”、“嘎吱”……似有人在木板上走動發出的聲音,聲音時遠時近,似乎四周都充滿了詭異的聲音。
“聽說這裏很久以前死過人呢。”矮個男子膽戰心驚地說道。
“說什麽胡話,哪有宅子不死人的。”高個男子故作鎮靜,“你能不能別說廢話,給我加緊趕路。”
“是是是。”矮個男子有些怕他,連連應是,自己卻還是被這裏陰森的環境給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若是為了這筆錢而丢掉性命,那便太不值得了。
高個男子雖然表面鎮靜,實際也因宅子的陰森而感到毛骨悚然,只好嘴裏嘟囔着:“幹我們這行的,還怕啥子,哪只蠢鬼趕來招惹老子,老子一刀一個,女的嘛,嘿嘿,吃得她精光……”
他自言自語,自我打趣想改善陰森的氛圍,然而這時,他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那人一動不動,該不會是尊雕塑吧?
拿起燈籠照了照,只見前面站着一個綠衣女人,女人用輕薄的紗巾遮住了半張面容。縱然如此,單看她星光流轉的眼睛,也能幻化出那薄紗下的傾城容顏。
瞬間,男人看呆了,如同被攝取了魂魄的木偶,牽線的人偶。
綠衣女人赤足而行,緩步走來,眼眸裏盛着似笑非笑的妩媚神情,游戲紅塵、勾魂攝魄。地上尖利的石子劃破了她的雙足,卻沒有流出血,衣袂在風中翻飛舞出飄然欲仙的淩然之感。
她一步步地靠近他,步步如同踩在他的心間上。
近了,綠衣女子的雙眸露出令人戰栗的殺意,眼珠轉瞬變成嗜血的紅,原本柔和的月光變成了不安的渾濁。紗巾掉落,她發絲倒豎,頭上長出一對惡魔才有的角,嘴裏露出了兩顆青色獠牙,唇色恍若血滴,眼中盡是戾氣。
男子吓得清醒過來,連忙丢掉手中的燈籠,大叫道:“啊……有……有……”腿腳不聽使喚,癱軟在了地上。
話還沒講完,綠衣女子的手已經緊緊扣住了男子的脖子,任男子如何掙紮都掙脫不了,咯噔一聲,脖子竟生生地被扭斷了。
矮個男人聽見自己同夥的一聲慘嚎,想逃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動彈。身子一痛,低頭一看,只見胸口已被戳出了個大窟窿。一只白皙的手插入他的心口處,他睜大雙眼盯着眼前的綠衣女鬼,滿臉恐懼,生生地斷了氣,重重倒在了地上。
月光翻滾着詭異的血色,女羅剎抓着手中還有溫度的心髒,輕蔑看着地上殘破的身體,然後帶着恨意咯吱咯吱地啃噬起來。
吃完心髒後她神情緩和,似乎又恢複成原來那個飄飄欲仙的綠衣女子,面無表情地碾碎了足邊的屍體,冷笑:“呵,人心。”血從嘴角流下,用手指輕輕擦拭,随後伸出舌頭舔舐幹淨,動作如鬼魅般妖冶。
兩個男人扛來的麻袋被随意擱置一旁,綠衣女人衣袖一揮,從裏面滾出一個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丫頭。小姑娘已經暈了過去一動不動,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沒有反應。女鬼冷漠地看了一眼,目光空洞好似什麽都沒看見地離去。
夜,又是如此的沉寂,很多不為人知的事就在這樣的夜裏秘密地進行。
山中的荒宅始終保持它原來的面貌,殘破、寂靜、詭異,雲層淡去,天上重新露出碩大的藍月。
【二】
雨後初晴,三無店內的小池邊,一棵大葉女貞在前陣子被風壓彎了枝頭,枝頭低得幾乎貼近水面。葉片上沾滿了水滴,最後不堪重負,啪的落入水中,蕩起陣陣漣漪。
一條紅色的錦鯉浮出水面,在水中自由地游弋,不時呼吸新鮮空氣。
已入初夏,空氣中充斥着一絲燥熱。
池中水榭是個納涼的好地方,時時有涼風吹過。
溫子揚坐在水榭裏,支着一條腿,拿着折扇不停地扇。
“還沒真正入夏,你就熱成這個樣子,這可如何是好?”莫翎軒還是一貫的模樣,穿着白色的男子長衫,俊美的不像話。但她是女子,只是一直扮成男兒。
她走到溫子揚身邊說道。
“今早出門了一趟。”溫子揚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
“哦,發生了什麽?”她挨着他坐下。
“聽說禮部侍郎張大人的女兒今年十六歲了,上個月和仆人出門卻走丢了。張大人出了重金懸賞,無果。就在前幾日,這小姑娘竟自己跑回來了。”
“嗯,然後呢?”莫翎軒看着腳下游來游去的錦鯉,心不在焉地問道。
溫子揚作驚訝狀:“翎軒,你怎麽都不吃驚?”
莫翎軒淡淡一笑,反問:“我該吃驚嗎?”
“唔……”溫子揚想到她都見過了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事,早就見怪不怪了,“嗯,只是我第一次聽見,很吃驚啊!那小姑娘說是兩個人販子抓走了她,差點就要被他們賣到大山深處去給人做小老婆,她就是從山上跑下來的。但這麽個姑娘不識路又這麽柔弱,她怎麽逃回來的?如果她有本事逃走,也不會等到人販子快将她送到目的地了才逃吧!我就是好奇這個。”
“應該是有人救了她吧!”她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我想也是,但奇怪的是,這小姑娘說自己醒來時,身邊什麽人都沒有,就獨自一人躺在一個荒廢的宅子裏。”
“哦。”她仍是淡淡的表情。
“翎軒,你不奇怪嗎?這小女孩竟然說自己身邊什麽人都沒有,那些人販子去了哪裏?”
“沒有什麽好奇怪的,說不定是什麽人幫助了那小姑娘,将那些人販子給殺了,然後将屍體藏匿在他處,所以這小姑娘就什麽人也沒看見。”
這回輪到溫子揚“哦”了聲,又問:“那這人的目的是什麽?”
“嗯,她的目的是什麽?”莫翎軒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翎軒,你是不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溫子揚有種挫敗的感覺。
“沒有,是很有興趣。”
“那你的表情怎麽告訴我,你根本沒有興趣。”
“子揚,你都可以根據人的表情看出一個人的心思了嗎?”莫翎軒對他翩然一笑。
“應該吧!”
莫翎軒搖了搖頭:“那你可以看出這條魚的心思嗎?”
“魚?”溫子揚低頭順着她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那裏的确有條魚,還是條紅色的錦鯉。
“說不定它可以解開你心中的疑惑。”
“一條魚?”
“嗯,沒錯,你信不信,跟着這條魚,我們能找到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古有莊周知魚之樂,今竟有她知魚之思,溫子揚覺得不可思議。
她看起來不像是誇誇其談的樣子,溫子揚最終決定信她,可看見池中那條錦鯉張着一開一合的嘴,那種呆傻的模樣,他就不知該不該繼續相信她。
可因為感覺,他仍是信她。
感覺常常支配着人的行為,即便是再精明再聰明的人,在不知道答案的情況下,也會跟着感覺走,而感覺多數都是對的。那是生活給予的經驗,在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藏于人的腦海中。
“我信。”他點了點頭說道。
“那走吧。”
“嗯,走。”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三】
莫翎軒吩咐小梅和穆離殇好好看店,便和溫子揚一起出了門。
溫子揚坐在馬車中,看着莫翎軒手中的那條魚,作冥思苦想狀。
魚兒被裝在一個透明的琉璃缸裏,由于空間狹窄游動不便,只能默默待在一角。
“這條魚到底告訴了你什麽?”溫子揚問。
“告訴了我很多,比如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
“是嗎?”
“嗯。”見他對魚感興趣,莫翎軒幹脆将魚交給了他。
當他看着那條錦鯉的時候,這魚竟也看着他,仿佛有靈性一般,他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馬車最終停在一座山腳下,那裏被群山環繞,算是仁和縣內最為偏僻的地方了。
他們跳下馬車後,馬車便化成了薄薄的一張紙,這是莫翎軒施了紙幻術的緣故。
紙幻術即是将心中所想畫在紙上或是裁剪成心中所想之物,然後施咒,變幻出自己所要的東西。
今日,烈陽高照,山上的野花開得爛漫無主,山中雖朝氣蓬勃,但小草兒總顯得恹恹的,雜草叢中殘留着幾間破敗的小屋。
山路并不好走,雖然有一條小徑,但仍是如此。
小徑原來是大路,由于長久無人行走,被雜草覆蓋,便成了小路。
世間本無路,走多了便有了路,有路卻不走,它便漸漸消失了。難怪這世上總有東西消失,是大家都忘了它嘛!
“聽說,這裏以前住過一位大戶人家,是不是真的?”溫子揚問道。
如此偏僻的山裏,很難想象曾經住了個大戶人家,但傳言的确如此。
莫翎軒點點頭:“嗯,百年前,這裏有個複姓左丘的人家。家主左丘岳與其妻王氏育有一女,名為左丘蘭。左丘蘭自小教養出衆,有着大小姐的傲骨,卻也心地善良,樂于救助因水患流離失所的災民。”
溫子揚感慨道:“真是善良的人啊!”
莫翎軒輕輕嘆了口氣:“子揚,你知道為何我會找上你嗎?”
“為什麽?”
“因為你人好,也總能給我幫上忙。”
“有嗎?”溫子揚想他沒給她添亂那就已經很不錯了。想一開始,他來三無店還是給她添亂的。
莫翎軒點了點頭,“有很多事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辦到的,那些鬼和妖其實都信你。”
“那麽,翎軒,你會信我嗎?”
“唔……”莫翎軒沒有回答,只是回以一笑。答案甚是明顯。
衆人皆認為他花心,但他只是同情世間的可憐女子。
穿過蘆葦叢,一座老宅出現在眼前。
高牆、大院,無不顯示着曾經的這座宅子相當富庶,如今卻荒蕪破敗。
“真是白雲蒼狗,變幻無常啊!”溫子揚感慨着。
莫翎軒打斷道:“子揚,別光顧着感慨了,将魚給我吧!”
“嗯。”他将琉璃缸遞給莫翎軒。
看着魚兒,她對它道:“你若真想救她,便要你傾注所有修為的眼淚,你可願意?”
魚兒竟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剎那間從眼眶中流出兩滴清淚來。
眼淚脫離淡水,飛到半空中,在陽光下泛着晶瑩,似珍珠,又似星燦。最終落到莫翎軒的手中。
随着眼淚的流失,錦鯉像死去一般沉入了透明的缸底,一動不動。
溫子揚見鯉魚點頭已是詫異,見它流眼淚更是詫異,喃喃道:“這魚兒該不是修煉成精了吧!”
莫翎軒道:“沒錯,是已有百年修為的妖精呢,但這些修為還不足以讓它化成人形。妖精之間一般都有共同的語言,凡人聽不見,所以你看見的只是一條普通的錦鯉,和我看見的和聽見的會有很大的不同。”
溫子揚恍如大悟般地哦了聲:“那它現在是死了嗎?”
“還沒有,只是修為全沒了,需要些時間來調整。世人都說魚只有七秒鐘的記憶,這其實是真的,現在它的修為全沒了,記憶也無法保留,只能将前塵往事忘了。”
說完,那條錦鯉又睜開了眼睛,在水中靈活地游弋。
“若是痛苦的記憶,那忘了也是件好事。”溫子揚道。
“嗯,子揚,你終于開竅了。”
溫子揚點了點頭,可忘記又怎會是如此簡單的事,若是他,便做不到。
他馬上問:“你到底答應了這條錦鯉什麽?”
“這是個秘密,秘密總是要在最後揭曉的。”莫翎軒得意一笑。
“別這樣,翎軒,你告訴我吧!”溫子揚最讨厭別人吊着他的胃口。
“嗯,等太陽下山了,一切就都揭曉了。”莫翎軒帶路,他們一并進了宅子。
宅子很大,起碼是三無店的五六倍,雖然破敗,但還是可以依稀判斷出哪裏是堂屋,哪裏是花園,哪裏是院子。
“等天下山了,是不是又要拿我做餌,讓我幫你引妖精來?”溫子揚突然醒悟過來。
莫翎軒欣慰一笑:“子揚,看來你還不笨嘛,不勞我煞費苦心地讓你伴我左右。”
溫子揚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告訴我吧,這次是什麽鬼怪,好歹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無需準備,子揚你做你就好了。”走着走着,穿過堂屋、花園,她突然在一間房間外停下。房間很大,裏屋有張結滿蜘蛛網的雕花大床,木頭雖是上等的花梨木,但現今已經腐朽,屋內除了一張床再無其他東西,想是哪些不要命的人偷走了。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不要命只要錢的人。
莫翎軒判斷,這房間比很多房間都大,應該是當時的家主居住過的。
回頭,發現門外留着一個粗布麻袋。
“那個被抓走的小姑娘應該就是在這裏被救的。”溫子揚猜想道。
“嗯。”
“既然如此,那小姑娘可以逃走,這次的鬼怪應該是個心善的妖怪吧!”
莫翎軒馬上搖頭:“不,是很恐怖的妖怪,子揚,你可不能掉以輕心,否則小命難保。那是六親不認的妖怪,只要天一黑,有人進了這裏便要死。那小姑娘沒死,應該是她幸運地暈了過去,也或許小姑娘身上有什麽厲害的辟邪之物,不管是什麽原因,只能說明她幸運。總之,一切會動的生物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溫子揚倒吸了口涼氣,見她不像開玩笑,道:“你的意思,就是要保持十二分的警惕了。”
“必須如此。”莫翎軒拍了拍他的肩,“若想無事,也有另外一個方法,就是像那小姑娘一樣。你讓我把你敲暈在這裏,說不定也可以逃過一劫,這不一定成功,但也不妨一試。”
“那我還不如直接回三無店呢,她總不會追到三無店吧,我和她無冤無仇的。”
“說得也是。”她點了點頭,想了想,“子揚,我現在要馬上離開去另外一個地方,你留在這裏等我回來。如果你走了,我可沒法子保你周全。”
“你的意思是?”
“哈,你到了這裏,她早就看見了,自然盯上了你嘛,你跑不掉的。”
“唔……”溫子揚駭得說不出話來。
“記住,在我還沒回來之前,天一黑,你就必須待在這個地方。我會來找你的。”
“好吧!”雖然不知她要去什麽地方,但她總有她的理由,溫子揚信她,再說,現在他不信她,也是不可能的,這畢竟是性命攸關的事。誰能拿這種事來開玩笑?
莫翎軒走後,溫子揚就獨自将這個荒宅走了個遍,不知為何,他總能聞到什麽怪味,也總感覺身後有人,可他一有這個意識,那怪味便消失了,身後也空無一人。
怪味不是香味,但也不臭,或許可以稱作是清香混着一絲腐爛的味道。
天黑下來後,溫子揚便走到與莫翎軒約定好的地方等着。
但等了很久,除了天黑了些,宅內未有任何異樣。
說不清具體是什麽時辰,溫子揚估摸應該是醜時了,大多鬼怪都出現在子時,醜時過後,天也快亮了。這鬼是來還是不來?會不會是他們打草驚蛇了,這鬼怪便不肯現身?溫子揚擔心這個,不過不來也好,回去,他便能好好地去睡一覺,也許莫翎軒之前所說,只是吓唬他的。
此時,明月高懸,整個宅子都籠罩在皎潔的月光中,周圍的一舉一動都清晰地落在溫子揚的眼睛裏。
他突然覺得很困,就靠着牆閉了一會兒眼,待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前方竟站着一個人,那人背對着他,看不清容貌,但看身形十分像莫翎軒。
算算過去了這麽久,翎軒也該回來了。
“翎軒……”他興奮地跑過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
熟料,那身影轉過身來,卻不是溫子揚想象中的那樣。
只見她面色雪白,額頭長着一對角,雙眸血紅如同泣血,嘴裏露出青色的獠牙,神情暴虐殘忍。毫不停頓地迅速扣住溫子揚的手,獠牙向他脖頸咬去,手段兇狠不給任何人反應,令人措手不及。
溫子楊感覺那雙手十分冰冷有力,他一個男子竟然無法掙脫開來,而對方似乎只是輕輕一握不曾用力。他努力反轉手腕,好不容易抽出一只手擋在脖子上。眼看她的獠牙将咬到他的手臂,恰逢危急之時,一抹水光從天而落,恰巧落在女羅剎的眉間。
女羅剎表情似痛苦掙紮,觸電一般地放開鉗制溫子楊的手,緊蹙的眉間徒然釋放。滿目的戾氣褪去,翻湧的鬼氣漸漸平息。頭上雙角、嘴間兩顆獠牙沒有剛才那般駭人,雙眸仍是血紅色,如往昔一般嗜血冷漠,卻帶着一股心悸的哀恸。
這種跡象表明——
她恢複了神志。
溫子揚後知後覺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舒了口氣向四周尋找,直到看見不遠處的莫翎軒,才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總在危急時刻救他的人,也只有她了罷。
然而他忘了,将他帶到這危險境地的人,正是她。
不過好在,她總不會讓他有事。
女羅剎像是沒有看見他們二人一般,擡頭望向遠方,心想,只有到達西方,方能登上極樂世界,此生殺人無數,怕是難以輪回。
低頭看到自己素淨卻曾經沾滿了血的雙手,喃喃道:“終于,該結束了。”她合上雙手,對着一旁等待許久的莫翎軒道了句多謝。
“不用自責,你殺的人,也都是罪有應得的。”莫翎軒走到她身邊,“蘭兒姑娘,今後要去何處?”
女羅剎左丘蘭看着莫翎軒,微微苦笑:“竟然還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莫翎軒點了點頭。
“你對當年之事了解多少?”女羅剎垂眸掩去一片血色。
“當年之事,身為旁觀者,只是道聽途說,還有許多事尚且不明,還需姑娘解惑。”莫翎軒淡淡道。
女羅剎跳上房頂,盤膝而坐:“說說也罷,都過去了。”終于放下一切心結,侃侃而談。
【四】
百年前,左丘家人丁稀少,或許是因為左丘蘭做多了善事,所以母親王氏又懷孕了。
王氏懷孕九個月的時候,左丘蘭照常外出赈災施粥,卻在回來的路上,聽到了娘親難産,一屍兩命的消息。
其父左丘岳知道自己妻子死去的消息并沒有太大的波動,只是遺憾死在肚子裏的是個男嬰,之後又開始光明正大地寵信嬌嫩的小妾柳媚兒。
那時,左丘蘭太過天真,沒有防人之心。
柳媚兒找人請她過去,理由是王氏生前有話交代,她毫無防備地去了。
柳媚兒随口編了幾句話敷衍了她,在她回去的時候,讓自己的奸夫鐘伍打暈了她并把她玷污。
左丘蘭被他們關在破舊的柴房整整三天。
眼睛被蒙上,嘴巴被堵住,無法呼救也沒有辦法知道是誰害她,只能隐約猜測是柳媚兒害她,卻沒有證據。
老爺左丘岳發現女兒失蹤之後,命人四下尋找,結果下人彙報來說左丘蘭在廢棄的柴房被找到,于是前去查看,卻見她光着身子,便知她已被人玷污。
這消息若是傳出去,就是丢盡了左丘家上上下下人的臉面。
她爹決定以抱病而亡的理由宣告世人——他女人左丘蘭已死。
他令下人将此事處理幹淨,消息不能外傳,從此就當作沒有她這個女兒,那些知道真相的下人也在之後被左丘岳毒死。
左丘蘭被草席裹着扔到了亂葬崗,下人認為她快死了,便放了她一馬。
但當時,她還沒有死。
她咬斷了繩子,解開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穿上了從死人身上扒下的衣服,連夜去閨閣好友的家中求助。
她的好友韓白怡見她一身狼狽,隐約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情,但那時,社會上對女人的要求十分嚴苛。三綱五常、貞潔操守都是女子必須謹守的,與此同時,左丘岳将左丘蘭已死的消息傳播出去,如此一來,左丘蘭不再是左丘家的大小姐,只是個沒有身份的“死人”。
且她已被人踐踏,是個髒女人,連下人都不如。
怕惹禍上身,韓白怡決定給左丘蘭一些錢財,任她自生自滅。
哪裏知道,韓白怡把錢給了婢女東菊之後,東菊見到滿目銀兩,不禁見財起意,假意送錢背地裏卻出言羞辱左丘蘭并把她趕走,私底下将錢藏了起來。
左丘蘭以為好友不念舊情,心中有恨。
忍受着命運的屈辱,左丘蘭無依無靠,只能去找與自己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的情郎方浩雷,希望他能為她報仇。
一路乞讨,吃野果、喝露水,風塵滿面的她終于找到了方浩雷。
但正在考取秀才的方浩雷得知左丘蘭遇到的事情之後,并未憐惜她,反而覺得她現在沒錢沒勢又是一個破了身的女人,後悔當初看上她,于是一邊假意溫柔一邊打算用她來讨好主考官。那個主考官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癖好,不僅貪慕美色,也喜歡欺侮、殺害女人,但是他不敢給人留下把柄,所以只能去妓院裏找一些身經百戰的女子。每個接過他生意的女子都苦不堪言,卻也只能将苦水往自己肚裏咽。
這個消息是方浩雷在妓院裏包養了一個賣身女子,從這個胸大無腦的女人嘴中偶然得知的。
于是,有一天方浩雷和左丘蘭纏綿之後,在左丘蘭的茶水裏下了迷藥,把她送給了主考官梁輝。
梁輝問:“這個女人可有什麽人會尋她?”
方浩雷答:“她父親已經稱她病死了,不會有人知道。”
梁輝很滿意地收下了這份禮物。
等左丘蘭醒來之後,從梁輝口裏知道自己被情郎出賣,受盡侮辱,臉上和身上全都是傷痕。梁輝不想被人發現自己的秘密,于是把她毒啞,将她藏在一個破舊的宅院鎖了起來,每天只帶去一個窩窩頭。
左丘蘭是一個不肯屈服于命運的女子,憑着這份堅韌,她忍辱偷生,只為報仇。
她偷偷藏起了發簪,終于找到了機會打開了鎖,逃了出去。
在一個破廟裏歇息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小乞丐,起了同病相憐的心,把自己藏的兩個窩窩頭分給小乞丐。
即便如此,但噩夢始終沒有放過她。
梁輝一直在等機會,左丘蘭逃跑之後,派出仆人以逃奴的罪名把左丘蘭重新抓了回去。
這一次,左丘蘭不僅被十幾個仆人折磨,還被打斷了雙腿雙手,扔到了郊外廢棄的井中蓋上了石頭。
井水比較淺,所以她沒有死。
忍受着手腳盡斷的痛苦,她每天喝着井水,期盼下雨卻怕雨水過大淹沒她,身體被水浸泡的浮腫,下身早就已經潰爛。
因手腳不能動,只能用頭叩響井壁,終于在一個月之後,來野外玩耍的獵戶小孩小瓜發現了她,讓他父親獵戶汪大将她救了出來。
得救之後,左丘蘭得知情郎方浩雷順利成了秀才,和妓院裏的花魁打的火熱。
梁輝也沒有得到任何的報應,她手腳上的骨頭雖然已被大夫接了起來,卻已殘敗不堪,醜陋無比
那時,左丘蘭的父親已經被柳媚兒毒死,柳媚兒和奸夫鐘伍享受着從府上偷來的錢財,日子過的奢華無比。
她拖着病身,勉強來到家宅外,只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但就在那次,機緣巧合下,幾個為柳媚兒賣命的下人在小巷裏竊竊私語,從他們口中,她知道了其母真正的死因。
紙包不住火,做過的惡事就肯定會被人知道,就像謊言總有被戳穿的一天。
原來,她的母親王氏之所以會死于難産,是因為柳媚兒買通了下人做了手腳。
柳媚兒和奸夫鐘伍早就計劃好,聯合起來想要謀奪左丘府上的財産,享受榮華富貴。所以兩人先是讓王氏難産死亡,再設計讓左丘蘭失去清白,然後便有理由讓左丘老爺厭惡她,甚至殺死她。
知道真相的左丘蘭決定要刺殺柳媚兒和其奸夫鐘伍,這事她計劃了整整三年,家裏曾經照顧過她的婆婆早已認不出當時的她,看她可憐,收她當個雜工,洗洗衣服,刷刷碗,即便遭人唾棄,她仍是沒有放棄。
她像勾踐卧嘗膽一般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吃盡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頭,但不同的是,勾踐最終收複了失地,而她失去了一切,包括生命。
就在她計劃好的那天晚上,大夥兒都去睡了,她偷偷行進柳媚兒和奸夫的房間,但就因為她刺殺的那天夜裏,鐘伍突然下床解手,發現了她,她的計劃全盤瓦解。
刺殺不成,她反而被他們殺死在自家的宅子裏,被他們就地埋屍。
屍體就是在那間主屋的門外。
人死後一般還要在世間停留七日,稱為頭七。
左丘蘭死後,心有不甘,化身成厲鬼。
她第一夜找到了主考官梁輝殺死了他,第二夜是情郎方浩雷,第三夜是小妾柳媚兒,第四夜是柳媚兒的奸夫鐘伍,第五夜是當初見財起意的婢女東菊,第六夜是那些虐待過她的仆人,最後一夜是她的好友……害死她的人和冷眼看着她死的人,她一個都沒有放過。
被她吞噬的人不僅是被完全啃噬肉身還被吞并魂魄,皆不得輪回。
久而久之,她屍體所在的宅子也成了人人避開的兇宅……一開始路過的人,或在裏面留宿的人都一個個地被殘忍殺死,之後連路過的人也會死去。
漸漸地,那裏就變成了荒蕪人煙的地方。
百年過後,左丘蘭已經殺死了近千人,她完全被嗜血和毀滅的欲望控制,頭上長出了一對惡魔才有的角,最終成了羅剎。
羅剎:佛教中指惡鬼,指食人肉之惡鬼。《慧琳意義》卷二十五中記載:“羅剎,此雲惡鬼也。食人血肉,或飛空、或地行,捷疾可畏。”同書卷七又說:“羅剎娑,梵語也,古雲羅剎,訛也(中略)乃暴惡鬼名也。男即極醜,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
【六】
聽完她的故事,溫子揚還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他從小沒吃過什麽苦,聽到她生前過得如此凄慘,不禁對她升起一絲同情。
莫翎軒感慨道:“母亡,父不慈,被人玷污,友人冷漠,情郎背叛,生前受虐,井中茍活,殘忍被殺。死後化作厲鬼索命,失去理智後血洗百人而成羅剎。”
簡單的幾句話,莫翎軒總結了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話音落下,天空突然亮起一道聖潔的光芒。
光芒中出現一只神獸。
它似龍非龍、似虎非虎、似獅非獅、似麒麟非麒麟、似犬非犬,可謂是各種不像,正是地藏王菩薩的坐騎——神犬谛聽。
溫子揚不知道它為何來此,但莫翎軒是知道的。
女羅剎擡頭迎上對方祥和的目光,如同被淨化安撫,感嘆一聲不愧是通曉古今、通達善惡的神獸。
谛聽面帶慈祥地對女羅剎道:“左丘蘭,你本是六世善人,只要前世渡過,不出差錯便可成就仙緣。你的命運本不該如此,只因當年行者大鬧冥界,篡改了生死簿,打亂了許多人的命運,讓很多小人得逞,善人死亡,釀成了種種悲劇,其中就有你……”
“原本的命運又該如何?”女羅剎沒有悲傷難過,只是單純的想知道自己原本的命運,經歷過這麽多年的弑殺和世俗變遷,她早已經了卻前塵。
此時此刻,她已經化身為羅剎,不再是被世俗所累的左丘蘭。
谛聽嘆息道:“本該是:左丘王氏生下男嬰,其子生性善良繼承家産,為善一世;左丘岳因為發現小妾與旁人私通,被小妾奸夫殺害;小妾和奸夫也被官府捉拿償命;而方浩雷沒有考上秀才,醉酒之後在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