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你是七天後,都未将她認出來。”
被猜中了心思,裘淵哲羞愧地低下了頭。
溫子揚上前問:“裘大人,那剛才離開的男子是誰?”
裘淵哲搖頭:“也不知是什麽山中精怪,說是我對不起流螢姬,說流螢姬後來嫁給了‘群莺齋’的老板杜仲,受了非人的虐待。他說要不是我忘了流螢姬,忘了當年的誓言,流螢姬也不會慘死。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對,他說的一點不錯。”
“那裘大人可知流螢姬是怎麽死的?”
“哦,那精怪說是被杜仲失手打死,杜仲用了些法子将流螢姬弄成自盡的假象,直到現在,真相都未能大白。”
莫翎軒輕舞折扇道:“大人,這事我已基本全部了解,這便不再打擾了。”
裘淵哲見他們要走,急道:“敢問莫老板,那精怪還會不會來找我?”
莫翎軒反問:“大人為何如此害怕?”
裘淵哲再次抹了下額上的汗:“畢竟流螢姬已死,人鬼殊途,我只希望她能将前塵忘卻,莫再留戀人世間。”
莫翎軒冷笑:“好個忘卻前塵!”
裘淵哲連連搖頭:“哦,這話估計說的不中你的意。但是你不知道那精怪怎麽對我,他一直拿着鐵錘敲我啊,我想動也動不了,全身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那種痛苦,你怎麽能夠了解。就算我再不對,最後對不起流螢姬的人也不是我啊!”
“裘大人既然這麽想,我也無話可說。”莫翎軒說的冷淡,“我能肯定地告訴大人,他以後再也不會來找你,請你放心。”
裘淵哲起身,感謝道:“多謝莫老板了!”
“不用客氣。”
裘淵哲看着莫翎軒,感嘆一聲:“莫老板,像你這樣的人才,不入朝為官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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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翎軒淡淡道:“心不在官,去了也無用。”
“也是,那種地方鎖不住你這樣的人物。”說完,對溫子揚道,“子揚,請代我向你父親問好。”
溫子揚禮貌回道:“一定送到,請裘叔叔好好照顧自己。子揚這便告退了。”
裘淵哲點了點頭,目送他們離去。
出了裘府,兩人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上。
臨安有着不夜之城的稱謂,由于坊市合一,常常夜市未了,早市早開。即便已是子時,街上的小攤小販還是随處可見。
溫子揚問:“翎軒,現在去哪裏?”
莫翎軒說道:“你先跟着罷!”
尋了一條最為僻靜的路,莫翎軒突然将之前在杜家拿到的那枚銅鏡放于地上。銅鏡上被她蒙了一塊白紗。
溫莫二人退于一道牆壁後,溫子揚問:“翎軒,你這是要做什麽?”
“子揚,你暫且安靜片刻好嗎?等下發生何事,都不要出聲,我說了可以才能出聲,可以做到嗎?”
“我可以,但翎軒,我不能确定你到時是否又會控制我讓我說出話來。”
莫翎軒嘴角微抿道:“這次不會了,你放心。”
溫子揚點頭。
莫翎軒盯着那枚銅鏡看了一會兒,将食中二指放于唇間,淡淡道:“起。”
話音剛落,蒙于銅鏡的白紗被風吹起,很快消失在風中。
一個美貌的女子這時從銅鏡中現身,手上拿着一把鐵質的小錘,她看着周邊的環境,奇怪道:“咦,我怎麽在這裏?為何什麽人也沒有?真是的,會不會是沉碧姑娘不小心将我丢下了?真是的,真是太粗心了。好在今天的任務也完成了……”
她嘴裏的“沉碧姑娘”指的是杜氏周沉碧。
在确定周邊無人後,她撿起地上的銅鏡,将其揣在懷裏,小步地走開了。
莫翎軒從牆壁後走了出來,對溫子揚道:“子揚,走吧,跟着她就能找到真相了。”
溫子揚作了個手勢,問他可否可以出聲。
莫翎軒笑笑說:“說吧,現在不必着急追上她,我在那枚銅鏡上施了追蹤咒,她走到哪都能追上。”
“你要知道什麽,大可以現在抓住她,一問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子揚,我們不是要找到那個奇怪的男子嗎?跟着她就可以找到了。如果直接抓着她問,不僅打草驚蛇,她大概也會要保住那個男子,不會跟我們說實話的,我們說不定永遠都找不到那個男子了。只有逼得他們不得不說,我們才有掌控權啊!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将主動權白白地讓給對方。”
“你就這麽确定她和那個男子有關?”
“嗯,已經能夠确定了。”
“那,好的。”
循着流螢姬在路上留下的痕跡,溫莫二人很快來到了搏攫山腳下,山上長了很多高大的杉樹和松樹。
痕跡只是一條金色的線,在黑夜裏格外顯眼,但除了莫翎軒,無人能夠看見。
夜走山路,沒有一盞燈,他們兩人倒也沒有表示出任何不滿。
畢竟,他們早已習慣這樣子了。
山裏,貓頭鷹叫了起來,叫聲有些駭人。
一路,溫子揚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跟着他們,待一陣窸窣聲靠近,他警覺起來,沒想到卻是無數個松果從頭頂落下,他雖然迅速避過,卻還是被砸到了一些。擡頭,只見一群松鼠歡快地叫着,然後一溜煙便跑得沒影了。
溫子揚被砸中,自然臉色不好,身旁的莫翎軒卻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在幸災樂禍。
溫子揚不悅道:“翎軒,你怎麽可以笑,我被它們砸,你還笑得出來,虧我将你當作最好的朋友。”
莫翎軒揮動折扇,用折扇捂住笑臉,道:“子揚,你這話就不對了,山間的動物向來都是極有靈性的,它們不挑其他人,只砸你,這說明它們喜歡你啊!”
溫子揚努了努嘴:“砸人也是一種喜歡的表示。”
莫翎軒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
溫子揚若有所思道:“翎軒,你的思維方式真跟別人不大一樣!”
“不一樣,那才是我嘛!”
“說的也是,既然你認為被砸是一種喜歡,那麽……”說着,他撿起幾枚松果紛紛砸向了莫翎軒。
莫翎軒一一用折扇輕松接下,竟是一顆松果也沒砸到。
溫子揚不快道:“翎軒,你這樣也太不夠意思了。”
莫翎軒搖頭:“子揚,那是你丢太多。我心太小,只能受一個。”說着,攤開手心,裏面正靜靜地躺着一個松果。
溫子揚盯着那顆松果發呆,莫翎軒看向前方道:“估計我們離目的地不遠了。”
說完,兩人又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們在山頂上看到了一個清池,清池邊長了許多高大的白色茶花,樹上的花多得都壓彎了枝頭。茶花旁站着一個穿着月白衣服的女人,頭頂上的白花正是這裏的茶花,身旁還站着一個英俊的黝黑男人,兩人的身形籠罩在朦胧的月光中,亦真亦幻。兩人身邊圍着一群或灰或黑的小松鼠,松鼠正吱吱地叫着,好像正搶着說話。
【五】
從進入博攫山,莫翎軒已撤了限制,使得山間精怪都能看見他們。
男子看見他們,道:“小家夥說有客人到了,沒想到是莫老板還有溫公子來了!”
那群松鼠聽見男子叫它們“小家夥”,便更加歡快地叫了起來。李流螢向它們擺擺手,它們這才慢慢地離去。水邊,一下子安靜了。
溫子揚疑惑:“你們怎麽認識我們?”
男子微微笑道:“不瞞你們,我叫博騰,是一只山妖,由黑蛇修煉成形,是這座山的守護神,你們的事,我一直都有聽說。我想之前在裘府內遇到的高人,就是你們二位吧!”
莫翎軒淡淡道:“沒錯。”
“你們想知道為何我要這麽做?”
“你願意說嗎?”
男子回答:“說出來也無妨。”
然後他細細地說來。
十八年前,李流螢在自己的村莊等着裘淵哲,但還沒等到,父母不顧她的想法,将她嫁給了杜仲。杜仲易妒,有很強的占有心理。他一直認為李流螢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根本不許她跟任何男人說話,若說了一句話,他就會狠狠地打她,喝醉酒後的他,常常會胡思亂想,若是李流螢反抗,更是将她往死裏打。為了防止她與外人接觸,杜仲甚至将她關在了宅子裏。五年裏,李流螢一直受着非人的折磨。
她只好常常向上天禱告,希望有人能救她跳出苦海,那天,博騰剛好聽見了她的禱告,出來見了她一面,他告訴她很快便來救她,她選擇信他。然而,兩人私下見面的場景剛好被杜仲瞧見。
杜仲大怒,待博騰走了,拿了根木棍就往李流螢身上打,李流螢想着自己很快便能得救,并未做出過多反抗,但杜仲仍不肯罷手,說她私會男人,是不要臉的女人。杜仲将她重重一推,将她推在地上,李流螢轉身想要爬起,但一棍子突然下來,剛好砸到她的後腦勺。
一瞬間,她的眼前完全黑了,人癱在地上,鮮血如柱地從腦後溢出。
杜仲一看,慌了神,等他醒悟過來,立即收拾了犯罪現場,将她弄成是清白被毀,自盡而亡的假象。事前他塞了很多錢給仵作,令他做了僞證。最後這個案子,成了李流螢自盡,杜仲沒了妻子,變成最大受害者。
李流螢死後,不肯轉世,成了孤魂。魂魄無意中飄到了博攫山下,剛好被博騰發現,博騰見她可憐,将她收留在自己身邊。
花了十三年,才給了她一個假的肉身,她本來是鬼,但有了山妖的相助,已與山中精怪無異。
因為十三年後,李流螢的心裏仍對杜仲有恨,博騰決定幫她報仇,只要是有負李流螢的人,博騰都要一一報複。
裘淵哲就是因為忘記了對李流螢的誓言,才受到了懲罰;杜仲則是因為他是殺害她的真兇,李流螢決定自己動手。
聽博騰說完,莫翎軒道:“真是如此嗎,你和流螢姬只是那次你聽見她的禱告,才與她相遇的嗎?博騰,我想你沒有将自己的心裏話告訴我們。我想這事,流螢姑娘也很想知道呢!”
博騰錯愕了會兒,李流螢擡頭問:“博騰君,你還有什麽事沒有告訴我嗎?”
面對李流螢單純的目光,博騰嘆了口氣道:“莫老板,你說對了,我心裏的确有事。其實我第一次遇到流螢姬不是因為她的禱告。那是比十三年前更久遠的事了,那時流螢姬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她很喜歡幫助山裏的動物,而我當時就是其中一只。我的原形是一條醜陋的黑蛇,不小心入了人類的陷阱,其他人用石頭木棍打我時,只有流螢姬一人站出來,護住了我,将我從人類手中救出,然後将我送回了山林。當時我就在想一個人類女孩怎會有如此大的能耐,怎麽會有這麽善良的心靈,曾經的我,認為人類都不是那麽友善的。現在,山中植被越來越少,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但流螢姬是不同的人類,除了她,我對任何人類都沒有好感。當我看見她受着人類的虐待時,覺得好像看見了我自己,特別為她感到不平,突然有種想保護她的欲望,可哪知,我還沒能保護她,她已變成了一縷孤魂,我害怕她成為孤魂野鬼,害怕她沒有去處,所以收留了她,保護着她,對于任何傷害過她的人,我都不會放過。”
“這還不過關鍵,我希望聽到的是你對流螢姑娘真實的心聲。”
博騰閉上眼睛,沉吟片刻,睜開眼,嚴肅且認真的說道:“我喜歡流螢姬,想将她留下,想保護她一輩子,我不容許有任何人傷害她。”
莫翎軒點了點頭,看着李流螢:“流螢姑娘,現在你明白了嗎,其實你要的,已經在你身邊了,過去的種種不幸都将它忘了吧,看向未來,你才能會有幸福啊!”
李流螢看着博騰,眼中已有淚光,感動地說不出話來,她一直以為他幫她,只是看她可憐,哪裏知道他的真心。這麽多年,她一直陪着他,很了解他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竟有幸得到他的喜歡。
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很幸福,撲到他的身上,幸福地說道:“博騰君,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不要報仇了,請你收手吧!”
博騰震驚了片刻,随即反應過來,道:“好,我們……不報仇了,只要你在我身邊。”
溫莫二人覺得這真是個很好的結局,離開前,莫翎軒指了指李流螢腰間的銅鏡。
李流螢醒悟過來,手捧銅鏡,笑着說:“哦,這銅鏡其實一開始是博騰君給我用作梳妝打扮之用,做了兩個,是怕我弄丢一個就沒有了。現在用作攝魂之用,只是想作弄一下那兩個負心人,其實我們一開始便沒打算害死他們。”
莫翎軒道:“嗯,那既然是梳妝之用,我想以後還是莫用在其他地方了。”
李流螢點頭:“是。”
溫子揚心道,二十歲的女人,受到過非人的虐待,還能保持一顆善心和赤子之心,可見博騰是有多保護她了。一個女人若是變得格外堅強和險惡,那肯定是因為見過人世間太多的黑暗面。
下山時,莫翎軒并未讓李博兩人相送,只與溫子揚一人下了山。
與他在一起,她的心才是最安定的。
溫子揚問:“翎軒,你怎麽知道博騰心裏有流螢姬呢?”
莫翎軒道:“因為我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待他們,他們的心思太容易猜了,但他們兩人竟一直不知道對方的心意。所以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嘛!”
“嗯。”
莫翎軒又道:“子揚,從這件事看來,做人就不該太多情,否則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溫子揚不以為意:“你說錯了,不是多情,而是花心。杜仲對李流螢的那種感情不算愛,是的話,也是種變态的愛;裘大人那只是少年時不負責任的說辭,他當時肯定認為自己對流螢姬的感情是認真的,也是絕對不會反悔的,但多年以後,見過更多的女人,他的眼光變了,心态也變了,很多少時的感情常常都是轉瞬即忘。所以說,少年時候的話很多都真當不得真,誰較真,誰吃苦。”
“嗯。時間流逝,只會讓人将過往忘的更快而已。”
溫子揚搖頭:“但也未必,有些人會因時間的流逝,而将過往的記憶變得更為深刻。說來說去,還是因人而異啊,不能因為幾個人就一棒子打死一群人,不能因為世上有惡人,就否認世上沒有好人了。”
“你的意思是,你是好人,且不是個花心的人?”
“哈哈,翎軒,做人要謙虛,要低調。”
“你還真以為那是個反問句?”
“難道不是?”
“那是疑問句。”
“……”
【六】
這日,三無店如往常般寧靜,空氣中流動着一股幽香。
池邊的瓊花紛紛落下,飄進了水榭,飄了人一身,仿佛将人置身在一片雪白的花海中。
莫翎軒輕舞折扇,淡淡看天。
溫子揚坐在她對面道:“翎軒,你這次好像沒有去收錢呀!”
莫翎軒淺淺一笑:“有去,我派小梅和離殇去幫我向裘府要錢,那兩丫頭機靈的很,她們做事,我很放心。”
溫子揚額了聲,難怪一早沒見到小梅和離殇的人影,原來是被她支去收錢了。
過了會兒,他又道:“翎軒,你知不知道縣南的杜仲不久前死了?”
莫翎軒豪不奇怪道:“嗯。”
溫子揚疑惑道:“他的病不是被治好了嗎,怎麽還是死了?聽說就是病死的。”
莫翎軒若有所思:“真的是病死的麽,子揚,我希望你能再想一想他真正的死因,他人可以被假象欺騙,但我希望你能看到真相。”
“你的意思是有人害死了他?難道是杜氏周沉碧害死了他?”
“很接近真相了。”
“不是吧,那她怎麽做到殺了杜仲,而不讓官府查出來?”
“杜仲病成那樣,在他人眼裏,本就半條腿邁進鬼門關了,而杜氏在人們眼裏,一直是個關愛丈夫的好妻子呀!既然當年杜仲殺了李流螢,可以掩蓋真相,杜氏又為何不可?”
“真是可怕的女人!”
“不是女人可怕,而是人心可怕。”
溫子揚扯了扯嘴角,睨了她一眼:“翎軒,你又不是女人,怎麽說的好像很懂女人似的。”
莫翎軒品了一口清茶,笑笑說:“因為我是可男可女的妖怪嘛!子揚,你不是一向将我當成女子看的麽!”
溫子揚避開她探尋的目光,這世間能毫不在意自己性別的估計只有莫翎軒一人了。狐貍一向都有變身的能力,他也弄不清楚她的真實性別。若她真是女子該多好,可惜啊……不過當朋友,也沒有什麽不好,至少可以每天看見她呢!
莫翎軒看着他抿嘴不語的模樣,笑得更加燦爛:“子揚,你的臉竟然紅了呢!”
溫子揚好像被抓住了自己關鍵的把柄,猛灌一杯水,不去看她,也不說話。
莫翎軒收起笑容道:“子揚,你不覺得其實一個不顧真相任由罪犯逍遙法外的世道更令人覺得可怕嗎?”
溫子揚認真地聽着,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從周沉碧殺害杜仲的那刻,她看起來是重生了,其實是已經死了。殺戮,不可能令人重生,那是會跟随自己一生的罪孽,覺得沒有罪孽的人,其實早已經死了,就像一棵空心的枯樹,是不會再生長的。
所以即便自己再痛苦,殺人總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為了擺脫痛苦而殺人就是愚不可及的一件事,因為這往往無法擺脫痛苦,而會深陷另一種痛苦。永遠都不會有擺脫的一天。
但凡清明的世道都是不會任由罪犯逍遙法外的。
☆、-04-毗藍婆
人生卻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過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争來早與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