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飼養手冊

第31章

景筠那次哭讓蒙特開始重視他的傳承記憶恢複過程。

原本在龍的預想中——加上他自己和同族們的經驗——恢複傳承記憶并不是一件難事。龍的親緣關系較為淡薄，死亡對他們而言稀松平常，就像龍會進食休息，太陽東升西落一樣。所以，即使在傳承記憶裏見證到親人的離去，他們也不會産生太大的情感波動。

他原以為景筠也是如此。

但他似乎有些想當然了。

他應該知道。在得知景筠因為傳承記憶感到難過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景筠和他們不屬于同一個種族，所以他不能将有關龍的經驗生硬地套用在小鳥身上。

景筠是利特蘭大陸獨一無二的小鳳凰，當然需要用獨一無二的方式來看待。

那夢在景筠酒醒幾天後又來了幾次，大概因為夢的內容不一樣，景筠醒來後的心情也不一樣。有時和上次一樣是一個女聲，景筠說布萊告訴他那是“媽媽”，他在夢裏總看不清她的臉，但聲音卻很清晰。

“像是在一個罐子裏，”景筠說，“我動不了，連眼睛也睜不開，只能聽。”

聽媽媽叫他的名字，和他說話，講一些日常瑣事。景筠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他不光動不了，也無法開口，不能将疑問宣之于口，只好被動靜靜聆聽。好在媽媽也并沒有說太多複雜的話。

她只是告訴景筠“花開了”，“今天為你選了一件衣服，等你穿上，一定很好看”，還會問景筠：“今天有長大一點嗎？”“別的小鳥都會在裏面轉圈圈，你也會嗎？”

景筠心想，轉圈有什麽難的？他感到盛着自己身體的容器毫無預兆地轉了一圈，随即傳來她驚喜的呼聲：“哇！我們小鳥也會诶！好厲害呀！”

也就一般厲害。景筠不大好意思地想，他在蛋殼裏的時候就已經會轉圈了，從破殼到現在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他不僅會轉圈，還會走、跑、跳，前幾天還學會了爬樹。會轉圈只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初技能而已，沒什麽了不起的，結果卻受到了這麽強烈的稱贊。他覺得自己有點受之有愧。

向蒙特複述的時候，他捧着臉，耳尖有點紅，臉頰很熱，向蒙特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龍和他的觀點不同，“你那時還在蛋殼裏，學會轉圈确實很了不起。”

景筠捂了捂臉，從指縫裏擡頭看他，甕聲甕氣道：“好吧好吧。”

然後連忙揭過這個話題，不然他怕自己的臉都能煮鳥蛋了。

除了這些，“媽媽”對他的稱呼也各不相同。除了第一次出現時是叫他的名字，其餘時候他夢見她，她有時叫他小鳥，有時叫鳳凰崽，有時叫寶寶。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夢中是睡在蛋殼裏，仿佛回到了還沒出殼的時候，看不見和動不了都是因為這個。所以他無法勾勒出那個女人的準确模樣，只能通過聲音來判斷。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比貝瑞安年齡大一些，也更溫和，很多時候語氣都是在哄他。景筠腦子裏關于她的印象原本是一片空白，現在漸漸被填充了幾抹溫柔的暖色。

“寶寶”

他在夢中聽到媽媽這樣叫他，語氣飽含期待。他的身體被外部力量帶着移動，像是在半空中漂浮。高度上升，達到一定程度後停下來，景筠努力睜眼，只能看到一團無形的白霧。

接着是媽媽的聲音。

她說：“快快長大吧。好想快點和你見面。”

小鳥不太會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他感到有一陣輕柔的風撫過他的頭頂，夾雜着暖意，又像下午被陽光曬得微微溫的溪水緩緩流過手心。他對這聲音的主人原本該是陌生，在那一刻卻突然感到格外親切，好像不久之前他還見過她。那時不是在夢裏，而是在身邊。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發頂，卻找不回那種感覺，有些困惑，疑問之後，又覺得有些難過。

“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景筠問。

蒙特看出他情緒低落，想說些什麽安慰他，又覺得若是謊言，給予他虛假的幻想，當真相水落石出之後他或許會更難過。于是龍同樣摸了摸他的頭，“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你可以來，那可能就會有辦法能回去，我們可以一起找找看。”

景筠點點頭，“好。”

蒙特想了想，摸着他的頭不太熟練地開口：“寶寶”

景筠睜着眼睛，頭一次在現實中聽到這種稱呼，他怔了怔，聽見蒙特接着說：

“不要難過，你的母親是希望你快樂的。”

景筠向後仰躺到床上，擡頭向上看，不一會兒，又骨碌碌滾到他身邊，頭枕在他腿上。

“蒙特”小鳥叫他。

“嗯？”

“你可不可以再叫我一次？”

蒙特自然沒有不可以的，“景筠。”

“不是這個，”景筠拿起他的手蓋住自己的臉，從他掌心下面發出聲音，“是剛才那樣。”

蒙特明白了，“好。”

他重新道：“寶寶。”

“是這樣嗎？”

“……嗯”

有點不太一樣。龍聲線偏冷，聲音低而沉，媽媽卻很柔和，聲音永遠是明亮的，叫他時充滿憧憬和喜悅，多得快要溢出來。

不一樣，又似乎有一點相似。

景筠動了動頭，好半天沒有再開口，蒙特感覺到他的睫毛輕掃過自己手心，速度一會兒快一會兒慢。

景筠握緊他的手，半晌沒頭沒腦悶悶地道：“我有點想出去玩。”

他沒有說原因，仿佛只是突發奇想。蒙特也沒有問。龍的回答是直接把他抱起來，“好。”

為了轉移景筠的注意力，不讓他總是沉浸在回憶中，龍把教他飛行提上了日程。

小鳥一直都很想學會飛，在前往人類國度時，他看着樹上未開靈智的小鳥很羨慕，蒙特在那時承諾會教他如何飛行，後來景筠身體不适、巫師的陰謀……好幾件事同一時間找上門，龍就暫時擱置了這個計劃，打算等景筠身體狀況好起來之後再說。

現在正是時候。

龍族中經常有長輩龍教幼龍學習飛行，蒙特偶爾經過，看過那麽幾眼。龍的訓練方式大多比較粗暴，先教一遍基本要領，示範一下，讓幼龍知道該怎麽發力，用哪裏動作。然後把幼龍往山崖邊一帶，告訴他們：“飛吧。”

膽子大悟性高的幼龍一次就學會了，悟性低的會摔倒幾次，熟練以後自然而然就好了。而那些膽小的，父母并不會慣着他們，直接一腳把他們踹下去，逼他們必須飛起來。

龍皮糙肉厚，掉下去最多摔傷一點，對生命沒有半點威脅，只會叫人擔心地面疼不疼。所以他們可以采用這種方法。

蒙特當年沒有長輩教導，全靠自己摸索，一次就成功，雖然後續飛起來偶爾會摔下來，但沒有關系，多摔幾次，也就能飛得越來越穩了。

但這種方法僅适用于龍。

小鳥不行。

山崖對成年龍來說不高，只對幼龍有一點危險，因此可以利用來激發他們體內的潛能。但對小鳥來說可就太危險了，那樣高的山崖，萬一不小心掉下去，連羽毛都不一定能找得着。

蒙特不能冒這個風險。

觀察過周圍環境，總結了經驗之後，他選擇了一棵不高不矮的樹。樹幹粗壯，樹枝結實筆直，多餘枝杈很少，樹下草地格外濃密，像一塊厚厚的毛毯。保險起見，他又找了塊毯子備用。

萬事俱備，龍把小鳥從山洞裏抱出來，告訴景筠，現在可以開始練習飛行了。

小鳥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從能夠長久保持人形以後，他在有意識的情況下，大多數時間都以人形示外，眼下不自覺擡了擡手臂，“飛行？”怎麽飛？

蒙特說：“你先變回原形。”

景筠這才反應過來，“哦。”

他變成小鳥模樣，輕輕一躍，落在蒙特掌心，歪歪頭，“啾？”

接下來要做什麽？

蒙特的“鳥語”已經進修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僅通過一聲就能夠理解完全他的意思。龍把他捧起放到一根粗壯的樹枝上，“練習。”

展翅，揮翅，将力量灌注于翅膀，從而帶動身體飛起。飛行原本是他們的本能，蒙特所要做的就是幫助景筠發掘出這份本能，另外再掌握一些必要的技巧。

有了這件事來分散注意力，景筠心情肉眼可見好了起來。

他是一個很好的學生，聰明伶俐好學不倦，而且不怕苦不怕累。練習到翅膀揮不動，身體左搖右晃，才肯停下，身體一歪跌進蒙特手裏，疲憊但是眼睛始終很亮，“啾啾。”

蒙特輕輕理順他的羽毛，喂他喝水，“休息一下。”

小鳥點點頭。休息了片刻，他再度站起來，邁着搖晃的步子催促蒙特把他放上去，“啾”

龍想說明天再練，但看他正在興頭上，停不下來，也只好随他去了。

這樣的小鳥注定做什麽都能成功。學會飛行也是早晚的事。不過第二輪，他就已經開始嘗試從樹枝上往下跳。

第一次沒把控好時機，身體下落得太快，沒能飛起來，原路“返回”了蒙特手裏。

第二次平衡感沒找到，飛行路線歪歪扭扭，差點撞樹幹上。

小鳥不曾氣餒，再接再厲，失敗兩次以後，終于在第三次勉強飛了起來。

他努力揮動翅膀，飛到與蒙特視線平齊的地方，六條風尾迎風招展，頭頂的翎羽舒展抖動。巨大的成就感襲來，他高興極了，朝龍叫：“啾！”

“很棒。”蒙特伸出手，讓他降落到自己手上，“好聰明的小鳥。”

景筠驕傲地昂着頭，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份誇獎。

“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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