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木屋不長蟲
仿佛離開了很久,時值近秋的馨山變得她不認識了。
山頭深淺得宜的綠染上了一層層淡紅深黃,小木屋在秋葉掩映下安靜而寂寞。籬笆嚴實地關着,華藥打開籬笆小門走進去。天上殘月未退,夜露微寒,萬籁無聲。她離開了大約很久,半個月罷,只是這門上竟沒有灰塵。
推了推,門一動不動。華藥轉到窗戶外,窗戶也推不開。無法,她捅了個小洞往裏看去,雖然光線昏暗,但她夜裏視力一貫比別人好,因此也能隐約看清裏邊的陳設。裏邊還是她離開時的模樣,哪裏有什麽蟲子。
九米騙人!果然,是沒有蟲子的。
華藥垂下手想,本來就沒有,袁曦也說了,才不到一個月,哪裏會長蟲子呢?只是驗證了沒有蟲子,卻又要怎麽辦呢?要去幹什麽呢?華藥抱着手裏的小包發呆,按理,是該回去了。只是華藥卻沒有動,抱着小包。
也許是實在太過安靜,當籬笆小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華藥便立即扭過頭去。 來人視線與她驀然相撞。來人也很意外會看見她,愣了愣,走進來。
華藥看着他,半響回不過神來,只是把那個在輾轉無眠之夜心中默念過無數遍的名字念出口:“仁恻。”
仁恻背着竹簍,眉目一如往昔,低眉凝眸的時候有某種溫雅,他說:“華藥,你……”他說道一半卻停了,似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的模樣。怎麽會這樣呢?明明才分隔不到一個月罷了,卻好似分離了無數個春秋。
思念和無法言說的情緒一起湧上心頭,她霎時紅了眼眶。她萬萬沒有想到,一下了馨山,再次見面竟然要那麽久。
仁恻還跟以前一樣,見她哭只是舉起手掌輕聲念道:“阿彌陀佛。”
仿佛昔日的記憶被他這聲阿彌陀佛勾起,華藥雖流着淚卻笑了。
仁恻,還是原來的仁恻啊。
“袁曦說,讓我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在天上飛,說世人多沒見過有人會飛,若是猝然見到了,肯定會惹出很多事端來,連丫鬟都不許知道呢!所以我就挑了這個時候,人們還在睡覺,我就悄悄飛來了。仁恻,你知道,世俗有很多節日嗎?不同的節日都有不一樣的過法!我在揚州的時候……”華藥滔滔不絕地說,仿佛回到了以前,她總是對一切都充滿好奇,見識了什麽沒見過的,就跑到他跟前喋喋不休。她到揚州的這半個月,見得東西比在馨山上這麽長時間學得多得多。
仁恻點頭,“嗯,小時在揚州見過,習俗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們還會有葬禮和婚禮,就是,葬禮要穿一身白色,婚禮要穿紅色。葬禮就是永遠分離,婚禮就是永遠在一起。婚禮的時候大家就會一起笑。葬禮就會一起哭,我第一次見到吓到了。”華藥說,眼眸裏有了不一樣的東西。“為什麽……會那麽傷心呢?”
“大約是舍不得那人的離去。”仁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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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分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嗎?”
“對于一些人來說确實如此。”仁恻說。
“為什麽?我離開小木屋的時候,也沒有那麽傷心。”華藥喃喃,想起那些淚眼迷蒙的人的樣子,有些不解。仁恻不語,她如何懂呢,離開與死去到底不一樣,離開是到了遠方,死去就是永遠失去了。他想起師傅的傷勢,眼眸微暗,前幾日來信,說師傅身體越發不好了。
世俗間的人也時常會很煩惱,袁曦的母親李老夫人也會哭,李老夫人說起自己以前的事,說她以前是姑娘的時候的事,說她成為人婦後,說丈夫納妾,很多很多的委屈事,說着說着就會掉下眼淚,袁曦倒是不常哭,可是下了馨山後不常像在小木屋那樣笑了。她們似乎有很多煩惱,總是無法開懷的樣子。
華藥由此不禁感嘆道:“人世間真的會有很多煩惱啊,只是為什麽那麽苦惱卻不放棄那些東西,讓自己開心一些呢?”
“有時候,世人寧願自己難過,也不願意放棄讓他們難過的東西。”仁恻說。
“為什麽?”華藥問。
她真是變了,半月前她還只是個問人為什麽要有頭發的孩子,世俗真是善于使人改變的地方。這樣也不知是好是壞,若是師傅在此,可會責備他輕易讓她下山嗎?
仁恻不得而知,只能如同以前一般耐心地回答她的種種問題:“只因放不下罷了,舍棄不了心中的貪戀,只好忍受更多的責難,直到習以為常。世人皆有執念,她們為此能容忍很多苦痛。而僧人便是要擯棄貪戀,靜心寡欲,這就是僧人與世俗人的不一樣。”
華藥問:“那和尚不會有煩惱嗎?不會哭嗎?”
仁恻搖頭:“并非不會哭不會煩憂,只是世間一切皆為虛幻,不必過于執着。若悟了其中的道理,便不會如此了。”
“是嗎。”華藥說,雖然見識多了,但仁恻的話她依然半知半解,一時的感慨她也不過多糾纏,問:“仁恻,仁非去哪裏了?”
“仁非在寺裏。”
“那我去見見他!”
兩人便往法恩寺走去。
仁非見到她的時候滿臉都是驚訝,半響才道:“九米不是……你們兩個?哦,現在是什麽時辰?”
華藥笑了,說:“仁非你傻啦?”
“你才傻。”仁非脫口而出,誰罵他傻都輪不到她來說。
“你瞧你的表情,就是傻。”華藥取笑道。
仁非好氣又好笑:“什麽傻,以前都白對你好了。你別老跟着九米那丫頭待在一塊兒,都被她帶壞了。”
“哪有。”
“哪裏沒有?”仁非不再跟她讨論這個問題,而是問仁恻:“大師兄,你不是采藥去了嗎?”
“偶遇華藥,華藥說要見你,我便把她領來了。”
“那謝謝師兄了,只是太陽都快要出來了,師兄還是先采藥去吧,免得耽誤師兄的早課。”
仁恻愣了,說:“師弟說得是,我即刻就去。”
仁非笑着說:“快去吧。”
華藥說:“我也要去!”
仁非問:“去哪兒?”
“跟仁恻采藥去!”
“休想!”仁非斷然否定,随後補充:“你去了只是添亂而已。”
“我會聽話的。”
“你不是來找我的嗎?才兩句話就跑了,到底是不是見我的啊?”仁非不滿地說。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華藥委屈地說,不管什麽時候她都說不過仁非,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仁恻背着竹簍的身影消失的視野。
仁非搖頭,說:“別看了,你倒是告訴我你是怎麽來的,這麽一大早的。”
“我飛來的。”華藥有氣無力地說,仿佛仁恻帶走了她的大半力氣。
“李縣主知道麽?”
華藥搖頭。
“那仁恻知道麽?”
袁曦都不知道,仁恻怎麽會知道呢?華藥還是搖頭。
仁非嘆氣:“這麽說你是招呼都不打就偷偷跑來的。”
華藥辯解道:“我只是想你們了,而且……而且我來看看小木屋長蟲子了沒有。”
仁非沒好氣:“前半句還好,後半句?半個月,蜘蛛都來不及結網呢!你分明就是想來寺裏!”
華藥縮縮腦袋,小聲說:“不可以來嗎?”
其實她也不太信九米的忽悠,只是好不容易找着個來這兒的理由,便把這十幾日的牽挂化為行動了。但袁曦說過些日子也會來的,她不過是提前一些而已啊。
仁非梗了一下,更加沒好氣:“不可以!”
這下華藥明白了,大聲說:“我知道了,仁非,你不歡迎我!為什麽!”
“不為什麽。”仁非哼道。
華藥有些不可思議,才十幾天仁非怎麽就這麽無情了,“仁非,你變了!”
“是你變了,華藥,你不乖了,你跟九米學壞了!你看你,我說了十句你就頂了八句。”仁非反駁道。
“才不是,你就是不喜歡九米,你老罵她,九米都告訴我了!我知道,這是愛屋及烏,你不喜歡九米然後也不喜歡我!”華藥一臉悲憤。
縱使再裝得冷酷仁非也繃不住了,好笑地搖頭:“愛屋及烏可不是這樣用的,你啊你,你看看……也不知道李縣主怎麽教你的!”這讓他怎麽辦才好?這樣純真又傻氣,偏偏是她,唉!
見仁非笑了華藥臉色才好了些,說:“這個才不是袁曦教的呢!”
仁非說:“好了好了,別繃着臉,真是跟九米呆久了學了她的幾分壞脾氣。”
“不許再罵九米,看來真如九米所說,你讨厭她了。”華藥嘟嘴,再不喜歡一個人,也犯不着着一言不合就罵人呀。
仁非聞言有些愣怔,九米說他讨厭她?這是哪門子的理解,怪不得幾天不見她了。
仁非沉默,華藥卻在片刻的安靜裏想起了成語:“愛屋及烏這個成語是我跟周斂學的。”
仁非愣了:“怎麽,華藥在揚州也與周公子來往嗎?”
“是啊,周斂和袁曦的哥哥是好朋友,我們經常遇見的。”華藥說。
經常遇見?在世俗裏,若外男要避着朋友家女眷,只怕關系再好雙方都見不着吧。雖然這世道也并非如此迂腐,但是經常遇見倒有些不妥了。
仁非若有所思,半響才說:“我聽聞周公子不近女色。”
華藥聽不出他的話外音:“嗯?”
“沒什麽,”仁非勾起唇角,仿佛聽到了好消息一般,說:“我現在送你下去。”
華藥有些不樂意:“我想等仁恻采藥回來。”
仁非有的是法子勸服:“怎麽?你一聲不吭跑來山上,李縣主知道了難道不擔心嗎?天都快大亮了,你真是要急死她們一家?”
“我沒有想過……”
仁非覺得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沒想過現在想了,知道了?再說了,既入了世,就要知道做人的道理,既然認了人家做父母姐妹,對上就要孝順聽話,對下要與李縣主和睦相處,做事情要知道分寸,以後做什麽事不能再這麽冒冒失失的,知道嗎?”
華藥聲音悶悶地:“仁非你怎麽跟教我禮儀的王媽媽說的話一樣的。”
“李府還給你請了教習禮儀的媽媽?”仁非有幾分不可思議,随後大笑:“我說呢,确實走路沒以前那麽冒失了!不過教了那麽多,也不過學會這麽點兒了!還不是你整日和……算了,走吧!”
回到李府,果然李府一片忙亂,李老夫人和袁曦拉着她一通訓,讓她不要再亂跑。果然,真如仁非所說,在世俗是不能一聲不響地去想去的地方的。
華藥問袁曦什麽時候再去法恩寺,袁曦嘆氣說:“真是難為你這麽牽腸挂肚的,人們到寺裏清心寡欲地修行,你卻帶了一身的挂念,本來近期要去,只是周府來帖子邀我們去山上游玩,哥哥說帶我們也去,所以只怕要延遲些時日了。你今日也去過法恩寺了,再等些時日也無妨。”
華藥忙說:“馨山也很好玩的,我們可以去馨山!”
袁曦好笑地刮刮她的小鼻子,說:“笨蛋,哪有應邀之客定地方的道理!”
去游玩的日子定在三日後,三日一晃而過,袁曦與哥哥世子、周斂、華藥乘車到郊外的山上賞秋景,但沒想到的是走到半路還看見了正在等候的九米,一上轎子九米便和華藥抱成一團。
轎子裏的袁曦挑起簾子笑着說:“這樣好玩的事若不告訴米兒,以後只怕要被她罵死。”
九米皺皺鼻子:“知道便好,哼!”
兩頂轎子三匹馬,帶着一行人在離馨山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蜿蜒而上。華藥與九米無憂無慮地玩鬧着,全然不知從這裏開始,命運也顯露出蜿蜒的弧度,卻不知伸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