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1)
034
裴羽剛到花廳門口,有小丫鬟來禀:“夫人,管家有事求見。”
她即刻道:“快請。”随後吩咐丫鬟,把闵夫人、闵青蓮暫且帶到偏廳。在花廳落座之後,看到案上兩個厚實的牛皮信封,取出來一看,是闵夫人、闵青蓮、相關太醫與大夫的口供。
管家進到花廳,行禮後道:“江女官經過外院的時候,與小人說了來意——夫人可有什麽要吩咐的?”
裴羽報以感激的一笑,“別的事少不得要麻煩你,只這一件事不需要。”
管家眼中有了笑意,但還是想驗證一下猜的對不對:“夫人的意思是——”
裴羽知道他是明知故問,還是将心中的考量娓娓道來,萬一自己有思慮不周之處,管家一定會提醒她的,“別的事情也罷了,只這一件事,需得我自己拿主意。今日門裏門外這些事的源頭,是二弟妹平白受到驚吓。
“但是,這件事其實并不一定要蕭府的人出面。皇後娘娘的意思,應該是想看看我辦事是否周全,我只需随心意行事。
“若能勉強交差,皇後娘娘也能放心一些,不需擔心蕭府成為下一個張府。若是辦得實在不妥當,皇後娘娘不會理會我,或是敲打幾句,要是這樣的話,那我以後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學習為人處世之道。
“我需要你幫襯的,是需得古氏、喬明萱出面的時候,外院能及時将人交給我。
“我是這樣想的,你怎麽看?”
管家聽完,先是感動于她的态度——雖說他是府裏的老人兒,侯爺算得看重,但終究是主仆有別,沒想到進門不過半年光景的夫人能對他這般坦誠,将所思所想娓娓道來。他不能因此得意,反倒對裴羽更添幾分恭敬。以往總覺得她雖然打理內宅事宜面面俱到,但到底是年紀小,遇事難免亂了方寸,卻是沒想到,人家心裏什麽都明白——包括他在這府裏的分量,她都掂量得清清楚楚。
他再次行禮,“夫人所說的句句在理,小人倒是沒想的這般周全。”繼而問道,“甘藍、水香在聽風閣的差事已了,夫人覺得這二人如何?若是看着不妥,小人另行篩選幾人,改日請您看看。”
“不用。”這是蕭錯早就提過的事,裴羽笑道,“我瞧着兩個人很是伶俐,沒什麽好挑剔的。她們若是沒有別的難處,便來正房當差吧。從二等丫鬟做起。”
“小人記下了。”管家笑呵呵地行禮告退。
裴羽心裏又踏實幾分,靜下心來,仔細閱讀闵氏母女的口供。
Advertisement
這時候,身在正屋的紅蓠,站在東次間的大炕前哭笑不得。
她進門的時候,吉祥和如意依偎在一起酣睡;聽得裴羽和她進門的時候,懶洋洋的睜開了眼睛看看她們,搖了搖蓬松的大尾巴;裴羽給她哄吉祥的工夫出門之後,吉祥就慢騰騰起身,轉到大炕裏側,躺下去打瞌睡。
紅蓠一面手勢溫柔地撫着如意的背,一面看着吉祥,“來,敗家,快過來。”
吉祥打了個呵欠,明顯是沒覺得她在跟它說話。
只有蕭錯、韓越霖喚它敗家的時候,它的反應才一如別人喚它吉祥,別人不行,也是一樁沒道理的事。紅蓠沒法子,只好笑着喚它“吉祥”。
吉祥翻了個身,看都不看她。
這個敗家的,怎麽這麽記仇了?這可怎麽好?早知道它是這個德行,就給它帶點兒小排骨過來收買它了。
也不對。
紅蓠看着大炕上沾着狗毛的牛角梳子、哄小孩子用的布偶、不倒翁——這絕對不可能是蕭錯備下的,只能是蕭夫人。
很明顯,蕭夫人與皇後一樣,把兩個小家夥當孩子疼愛着。
吉祥這是樂不思蜀。
多混賬。
這才一兩日的光景。她可是看着它從小長到大的。
“吉祥!”紅蓠又氣又笑地道,“你個沒良心的,給我滾過來!”
吉祥打個滾兒,站起來抖了抖一身漂亮的毛,神态看起來是喜滋滋的,随後嗖一下蹿到炕沿兒再跳到地上跑出門,一溜煙兒似的沒了蹤影。
如意見夥伴忽然跑出去,立刻精神抖擻地追了出去。
紅蓠扶額。不需想也知道,回宮告訴皇後的話,夠皇後笑她一個月。
**
裴羽看完供詞,把紙張照原樣收起來,斂目沉思。
闵采薇的确是自幼體弱,患有咳血、心疾,但這并不代表她紅顏早逝是應當的。相關的太醫、大夫的證詞中指明,闵采薇病重期間,依脈象來看,是因平日膳食出了問題,導致病情驟然加劇。他們曾經委婉地告知闵夫人,得到的答複是闵采薇為情所困自暴自棄,整日裏胡吃海喝,誰也沒法子。
闵夫人的供詞之中,對于闵采薇病故這一點,說辭與當初一致,至于原因,還是扯上了蕭錯。
闵青蓮的說辭大致相仿。
并且,母女兩個咬定闵采薇是詐死,肯承認疏忽大意,別的一概不認。
究其緣由,不外乎是不知道古氏、喬明萱已身在蕭府,并且招認了所做過的一切,最要緊的是,有證可查。
何苦如此?
闵夫人等于是在多年前鑽進了一個圈套,随着光陰消逝,圈套的繩索越收越緊,終于到了這将她扼死的地步——最荒謬也最關鍵的地方在于,這圈套是她給自己設下的,一步一步釀成大禍。
夫君在外有人,那些投懷送抱的女子定然有錯,但症結卻在于那男子。他不給人機會,別人怎麽會到他身邊,又怎麽可能生下孩子?
退一萬步講,闵夫人當初出盡法寶地收拾古氏都是在情理之中,或許不可取,但可以理解,後來讓闵采薇身死便是不可原諒的大錯。
庶出的人,一直是讓嫡出的人頭疼并膈應的存在,可又有什麽法子?這個世道就是這樣,運氣太好的女子才能得遇終生潔身自好的男子,尋常小商賈都是妻妾成群,何況官宦之家。
有本事就除掉或放棄那個招蜂引蝶的男人,甚至于可以重重懲戒主動對他獻媚的女子,為難一個方方面面都受制于自己的庶女算是怎麽回事?
那是一條人命。
誰還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成?
既然根本不想善待,又何必把人安置到身邊。
而整件事裏最可恨的人,是闵侍郎。
遐思間,吉祥和如意颠兒颠兒地跑了進來。
裴羽訝然,“嗳,你們怎麽來這兒了?”
如意坐在她座椅跟前。
吉祥卻是徑自跳到椅子上。
裴羽怕地方小擠着它,連忙往一旁挪了挪,喜悅的笑容便不自覺地綻放開來。
她跟吉祥這麽快就熟悉起來,要歸功于如意。在吉祥眼裏,她是玩伴喜歡的人,自最初便沒有抵觸。今日她逗着它們玩兒了大半晌,吉祥便打心底跟她親昵起來。
吉祥坐在她身側,把頭擱在她肩頭起膩。
“江女官不是來看你麽?”裴羽摟了摟它,“你怎麽能把人撇下來找我呢?”
吉祥自是不能給她答案。
如意這時候不高興了,立起身形,前爪搭在裴羽膝上,繼而伸出一只前爪去推吉祥。
吉祥不為所動,只是喜滋滋地瞧着如意。
裴羽忍俊不禁,心裏特別願意繼續享受這光景,但是眼下不行,自己有正事要辦,江女官就在正屋。
她站起身來,哄着它們随自己回了正屋,它們倒是也很聽話地跟着。
轉過月洞門,裴羽就看到江女官正站在院中,在聽一名小宮女說着什麽。
紅蓠瞥見裴羽和吉祥、如意,有些無奈地牽了牽唇。她按了按眉心,牽出笑容,快步上前去,“正要去跟夫人道辭呢。”
“這就走麽?還沒好生款待您呢。”裴羽看向原本跟在自己右手邊的吉祥,卻不見了它,轉身尋找,發現它躲在了自己身後,神色卻是神氣活現的。
紅蓠到此刻已經沒了脾氣,笑起來,“跟我鬧別扭呢。随它去吧。”
“哄一哄就好了吧?”裴羽連忙建議,“我也還沒好生款待您呢,進屋去喝杯茶?”她先前實在沒想到兩個小家夥會來這麽一出,江女官又是指明要看它們,才刻意去了花廳。
“不了。”紅蓠見裴羽态度誠摯,待吉祥定是實心實意的好——不然它才不會這樣,便無奈地将原由說了,末了提醒道,“實在是淘氣得不成樣子,易碎又貴重的物件兒別擺在明面上。它也是奇了,打小似乎就喜歡聽玉石瓷器碎在地上的聲音。”
裴羽笑着點頭,“嗯,我記住了。”
“這幾日若是需得進宮,不需遞牌子,直接去宮裏就是——皇後娘娘交代的。”
“那就煩請您禀明皇後娘娘,我明日上午進宮,有要事求見。”若不是天色不早,裴羽今日便可進宮,思忖片刻,又道,“能留下一名宮女麽?有些事情,宮裏人親耳聽到親眼看到應該更穩妥些。與其請外人作證,便不如勞煩宮裏的人了。”
“好。”紅蓠爽快應下,點了小宮女芳菲。說完正事,她又看向吉祥,“吉祥,你真不理我是不是?”
吉祥仍是躲在裴羽身後,表情卻是喜滋滋的。
真是叫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這是跟她示威呢。
“算了,不跟你較勁了。”紅蓠是真沒轍,搖了搖頭,繼而笑着與裴羽道辭。
裴羽送到垂花門外,回房的路上吩咐半夏:“去外院一趟,把古氏、喬明萱帶來內宅,分別安排下去——古氏去見闵夫人,喬明萱去見闵青蓮。你們在一旁留心觀望着。”
蕭府已經有了古氏與喬明萱的供詞,別的功夫做不做兩可,可既然時間來得及,裴羽便願意多了解一些闵府的是非。
随後,裴羽又對芳菲柔柔的一笑,“等會兒要辛苦你了。”
芳菲忙道:“夫人說的哪裏話。”
**
闵青蓮被人帶離偏廳,轉去了一所小院兒。
她的心情愈發惶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想不明白。
昨日,暗衛将她與母親帶離府中,先去了暗衛理事處,後又進宮。
昨夜,她屢經盤問,問題都與闵采薇有關。她怎麽想的、怎麽看的,都照實說了。
雖然并沒受到刑罰,甚至住處飯食都很好,但她仍舊是惶惶不安。沒有母親在眼前,她完全失去了主張。
今日,她又被帶到了蕭府,下馬車的時候總算是看到了母親,卻一直沒有說話的機會。
此刻,她置身于倒座房裏,室內有幾個大小丫鬟,都是面無表情。
她跟她們說什麽,她們都像是沒聽到一般。
她別無他法,在室內焦灼地來回踱步。
轉來轉去的期間,無意間瞥向門口,看到的情形讓她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闵采薇”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一時驚懼到了極點,慌亂地看向別人,抖着聲音道:“你們看到沒有?你們看到她沒有?”
沒人理會她,幾個人仍是面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
“你……”闵青蓮顫抖的手指向喬明萱,“你這個賤人!你到底是人是鬼?!啊?!”母親咬定闵采薇是詐死,她之前是相信的,可是,這個人怎麽會來到蕭府的?又怎麽可能在蕭府随意走動?
喬明萱緩步走向她,一字一頓,“賤人?你說誰是賤人?”
闵青蓮慌忙後退,只糾結一個問題:“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喬明萱冷笑,“我自然是鬼,來索你和你娘性命的鬼!”
闵青蓮退到牆角位置,退無可退。
喬明萱見無人幹預,一步一步逼近闵青蓮。這個人,連死人都不放過,一張口就是賤人。而被辱沒的那個人,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這叫她惱怒至極。
闵青蓮見喬明萱越走越近,旁人卻是根本沒看到的樣子,不由得懷疑自己再一次大白天見了鬼。恐懼越來越重,直到了她無法承受的地步。
她雙眼一翻,身形軟軟地順着牆壁滑下去。
**
蕭府後花園裏一個清幽的小院兒,闵夫人站在堂屋,神色焦慮不安。
古氏款步進門來。
二人相見,都用了些時間打量對方。
妩媚的笑容自古氏唇角綻放開來,“多年不見,夫人可是蒼老了太多。”
她的笑,有一種特別的韻味,讓她得容顏變得特別惑人,這一刻,讓她顯得年輕了很多。而這種笑容,只有在她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會綻放。
闵夫人見到這個人,心頭的怒火讓她渾忘了處境,切齒道:“狐媚子!”
“有句話叫做醜人多作怪。”古氏笑意更濃,“只需看看你,我便明白這話中深意了。再想想你那個與你容貌酷似的女兒,我便只有幸災樂禍。”她知道自己所為何來,所以不會喪失理智,一言一行,都是為着逼着闵夫人發怒,這樣一來,便能讓闵夫人有口無心地說出一些事情,能讓蕭夫人拿去斟酌,甚至作為證據。
她怎麽會看不出蕭府的用意,若是想要息事寧人,哪裏還會留得她到現在。人家是把事情劃分的清清楚楚,一碼歸一碼。她的過錯,會得到懲戒,可別人對她與采薇、明萱做過的孽,也會得到清算。
到這地步,她便是最痛苦的死去,也能甘願。
“你便是容貌出色又怎樣?”闵夫人惱羞成怒,笑得猙獰可怖,“這些年,你受過的苦不少吧?采薇死了之後,你是何感受?”
古氏深深地、緩緩地吸進一口氣,笑微微地道:“采薇死了?你自己相信麽?原來你不止是妒婦,還是個蠢貨。”
“別以為我不知道,采薇與另一個孽種是雙生兒!”闵夫人殘酷地笑了笑,“不為此,我才不會竭力征得老爺同意,把那個小蹄子接到府裏。”
“沒錯,你把我的親骨肉接到了府裏,一度裝出一派慈母的樣子,一直忍着心頭的恨,直到采薇長大,你要她嫁給一個傻子,她不肯,你便動了取她性命的歹毒心思。”古氏聲音幽幽的,輕輕的,“蒼天有眼,你這種人的禍心,如何能夠得逞?又如何不遭天譴?”
“胡說八道!她明明是自視甚高,居然妄想嫁給濟寧侯。”闵夫人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她這心事,知道的人很少。若不是我安置在她身邊的丫鬟通禀,我也無從知曉。別說濟寧侯彼時無意娶妻,便是對她有意,我都不會成全!我這一輩子,最恨的便是你這種狐媚惑人的東西,我不會讓你好過,更不會讓她好過!”
古氏輕笑出聲,“采薇過得很好,你就別做白日夢了。這會兒,她正跟你的寶貝女兒說話呢。詐死而已,有多難?加上你家老爺幫襯,簡直是輕而易舉。你這輩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便是對采薇動了殺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要是有那個腦子,能被你家老爺多年來這般嫌惡?說起來我也真是奇怪,他是怎麽忍着惡心與你生下子女的?他跟我說過多少回,看到你那張臉就想吐。不為此,他怎麽會一再地養外室納妾室?”
末尾幾句,徹底激怒了闵夫人。她面容漲成了豬肝色,厲聲道:“賤貨!少跟我胡說八道!闵采薇早就死了,我親眼看着她彌留、斷氣再入殓,誰都做不得假!知道這叫什麽麽?這叫報應!你這種賤貨,都該得到這種報應!”
“闵采薇死了麽?”随着柔美動聽的語聲,裴羽撩簾而入,“闵夫人,先前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闵夫人立時如冷水澆頭,但是心念數轉,回想完剛才說過的話,便又鎮定下來,“蕭夫人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語聲未落,兩條生龍活虎的大黃狗進到室內,随後步入的,是容顏絕俗的年輕男子。
男子自然是蕭錯。
闵夫人僵在了原地。
裴羽則是眼含嗔怪地看向他。
今日他早早回府,聽她說了正在處理的事情之後,很有閑情地陪她來聽聽原委。
方才她覺得火候未到,要等一等再說,他卻沒耐心,舉步就要往裏走。碰上這麽個人,她真是無計可施,只好扯住了他,先一步出聲。
眼下倒是好,闵夫人變成了傻子一般。
蕭錯只當沒看到她不滿的神色,徑自落座。
☆、35|034#034·
035
裴羽在蕭錯下手落座。
如意和吉祥翹着尾巴跑去裏間玩兒。
古氏上前幾步,十分恭敬地行禮。
闵夫人總算是回過神來,對蕭錯與裴羽福了福,嘴角翕翕,不知該說什麽。
蕭錯問闵夫人:“你在宮裏怎麽說的?”
“我……”闵夫人自然不能承認在宮裏說謊,“我在宮裏所說句句屬實,方才是被這婦人氣得口不擇言了,說闵采薇已經死去只是想讓她心裏不快。我怎麽敢欺騙皇後娘娘,又怎麽會欺騙尊夫人?“
蕭錯又問:“如此說來,闵采薇是詐死?”
闵夫人語氣堅決:“是,自然是詐死。”
“好。”蕭錯語氣平靜,“照着她詐死的章程來。”
“……”闵夫人不知該如何回應才是,她望着眉宇清冷的男子,心亂如麻。
蕭錯側頭看了裴羽一眼。
裴羽會意,給闵夫人擺輕重:“你咬定闵大小姐是詐死,那麽,她為何如此?是瘋了,還是當初在家中無法過活?”
闵夫人忙道:“我跟你說過了,她是為情所困昏了頭腦,彼時一心要嫁給侯爺……”
“闵夫人,”裴羽打斷她的話,“別再诋毀闵大小姐與侯爺的名聲。今時今日,你還用這理由說事的話,那就需要拿出證據。人證、物證,你有麽?”語氣仍是綿軟柔和,言辭卻是直指關鍵,“再有,怎麽樣的嫡母,才會口口聲聲诋毀女兒的名節?照這樣看來,闵大小姐詐死倒也在情理之中。”
闵夫人眼神慌亂,“我沒有,我不是诋毀采薇的名節,我……我是實在沒法子了,她先是驚吓我膝下次女,又驚吓貴府二夫人,惹出了這樣大的禍事,不得不家醜外揚。”
裴羽微微一笑,“你們母女兩個在我與二弟妹面前家醜外揚,無憑無據便将侯爺拖入這種是非——這是不是搬弄是非,犯了七出之一?”闵夫人争辯之前,她擺一擺手,繼續道,“這一條先放在一邊,就當你所說屬實,那麽,她為何要驚吓你的次女、我的妯娌?這些我不想聽你說,等會兒問問闵大小姐便是——你既然說她是詐死,那麽我便将她的妹妹當做她,想來她也樂得如此。”又看向古氏,“你怎麽看?”
古氏如何聽不出裴羽的意思,立時恭聲回道:“全憑夫人、侯爺吩咐。”
闵夫人張口結舌,急得額頭冒出了汗。
裴羽暗自嘆一口氣。這會兒的闵夫人,因為之前與古氏的争執,完全昏了頭腦,自然,不發昏也是百口莫辯,不論怎麽辯解,都已無法開脫自己的過錯。
蕭錯又看了裴羽一眼,眼裏有笑意。
裴羽并沒察覺到,繼續敲打闵夫人:“按理說,闵侍郎不會不知道你們母女的行蹤,到此刻都沒來蕭府詢問,這是怎麽回事呢?”
蕭錯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來。
裴羽随之起身,喚來甘藍、水香,“甘藍好好兒勸勸闵夫人,水香去詢問喬明萱,讓她幫闵大小姐做份口供。”
二人恭聲稱是。
裴羽随蕭錯步出房門。
闵夫人的面色已由蒼白變得發青,身形搖搖欲墜。
如意、吉祥聽得夫妻兩個離開的腳步聲,慌忙跑出裏間,追上前去。
吉祥慢悠悠跑在蕭錯前面幾步,如意則乖乖地跟在裴羽身邊。
出了小院兒,吉祥先一步跑到通往花園深處的彩石小路,跑幾步便回頭看看蕭錯。
蕭錯問裴羽:“去轉轉?”
裴羽欣然點頭:“好啊。只是,我要先吩咐丫鬟幾句。”
“嗯。”蕭錯緩步走出去幾步,站在桂花樹下,是不想打擾她吩咐下人的意思。
如意坐在裴羽身邊。
吉祥比較忙,先是跑回到蕭錯身邊哼哼唧唧,禍害他的深衣下擺,前爪、嘴巴都用上了。挨了一記鑿栗之後,又跑到裴羽和如意身邊團團轉,弄得正聆聽裴羽吩咐的半夏、木香亂了心神,不能再集中精力。
“敗家,你給我過來!”蕭錯又氣又笑地喚它。
吉祥不甘不願地走過去,坐在他跟前搖着尾巴,眼巴巴地望着他。它固然喜歡與如意結伴撒歡兒,但也很喜歡對它特別好的人陪着自己玩兒。
蕭錯俯身摸了摸它的頭,手勢溫柔之至,“等會兒。”
吉祥明白他這一句話和動作的意思,立刻高興起來,這一高興,蕭錯就得不着好了——它立起身形,前爪搭在他肩頭,他沒好氣的訓斥是沒用的。沒一會兒,他肩頭印上了好幾個爪印。
那邊的裴羽在吩咐兩個大丫鬟:“小廚房做的樟茶鴨、龍井蝦仁不錯,去看看今晚能不能上桌。甘藍、水香的住處要安排好,往後她們就要在正房當差,明日我會把她們正式引薦給你們。再有,晚間我要給皇後娘娘寫奏折,記得備好筆墨紙硯。”
半夏、木香稱是而去。
裴羽望向正被吉祥纏着的蕭錯,俯身摸了摸如意的頭,帶着它走向他,一面走,一面凝望着他。
夕陽光影裏的男子,眉宇舒緩,唇畔有清淺笑意,玄色深衣襯得他的容顏更顯白皙、俊美。撫着吉祥背部的手煞是悅目,手指修長,手勢溫柔。
笑意便不自主的到了她眼底、唇畔。
她知道,他是特地趕早回府的,刻意出面幫襯她。
皇後的用意她都明白,他又如何看不透?他的意思很清楚:他與妻子一體,若是她辦得妥當,不關他的事——不過是出面說了三兩句話而已;若是她行差踏錯,則是他的過失——他曾出面,卻沒有幫襯她把事情辦好。
不要說如今與她相處的情形轉好,就算在以往,他聞訊之後,只要時間允許,都會特地趕回來。
就如他會答應幫蕭銳查實什剎海一事一樣,在他看來,都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亦是因着他的盡責,他要每個親人恪守自己的本分,遇到因他而起的是非不能對他怨聲載道。
一家人,各有各的責任,付出是相互的。
這些他從未明說,需得身邊人用心去品。
吉祥見裴羽和如意走近,愈發歡喜,不再跟蕭錯淘氣,扭頭往前跑。
跑出去好一段,見如意還是優哉游哉地跟在裴羽身邊,便又折回來,騰身時前爪用力推了如意一下,之後扭頭就跑。
如意被吉祥推得一個趔趄,自然是要找補回來的,立刻一溜煙兒地追上前去。
裴羽笑盈盈地望着前面嬉鬧的兩個小家夥,走到蕭錯身邊。
蕭錯被她的笑容感染,不自覺的唇角上揚,轉身與她緩步前行。
“以前沒怎麽來過吧?”他問。
“嗯。”她點頭,“只是換季時來過兩次,查看各處更換的陳設、需得修繕的屋宇、栅欄。可就算只是走馬觀花,也覺得景致很好。”
“這園子裏不少地方,是依着三弟的意思修建的。”
說起蕭铮,裴羽不由問道:“他幾時回來?”
“三五日之內。”
“那好啊。有沒有叫人給他收拾出住處?”蕭铮今年十八歲,要住在外院。
“那是管家的事。”
裴羽斜睇他一眼,笑了笑。
這時候,如意、吉祥看到了一只避鼠的大花貓,箭一般的撲出去追趕。
大花貓沒命的跑了一段,随後迅捷地爬到一棵樹上。
如意、吉祥氣得跳腳,仰着頭兇狠地吼叫。
大花貓居高臨下的看着它們,愛答不理的樣子,偶爾喵嗚一聲。
如意、吉祥更生氣了。
貓狗素來是天敵。
蕭錯望着這一幕,輕輕一笑,負手踏上一條岔路。
他步調慢悠悠的,神色閑适,裴羽跟在他身側,丫鬟婆子則遠遠地尾随。
指望他找話說不大可能,裴羽就主動說起府裏一些瑣事,例如二夫人今日帶人把留在什剎海的家當全搬過來了,例如甘藍、水香已經正式到正房當差,例如如意、吉祥與她相處時的趣事。
蕭錯一直神色溫和的聆聽,時不時牽唇一笑,或是颔首應聲。
兩個人估摸着時間,快到用晚膳的時候原路返回。
如意和吉祥還在徒勞地跟大花貓較勁。
誰都知道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了的事,兩個人便徑自回了正房,更衣、用飯。
蕭錯一直沒提及闵府的事情。
裴羽愈發心安,知道自己完全猜中了他的心思。
飯後,裴羽去了西次間,蕭錯留在東次間,各自守着一張炕桌忙碌自己的事情。
她要給皇後寫細說闵府一事的奏折,事關兩個門第,需得拿出個鄭重的态度。
如意、吉祥在各處落鎖之際才回到正房,先埋頭飽餐一頓,之後來到室內。自知爪子髒兮兮的,沒敢上炕,只扒着炕沿兒和裴羽膩了會兒,又在東次間來回轉了幾圈兒,便回窩睡覺——跟大花貓對峙太久,也是累得不輕。
裴羽打腹稿的時候,甘藍來禀:“闵夫人改了口,說多年前便聽說古氏母女兩個境遇艱辛,滿以為她們已經不在人世,闵青蓮與二夫人被驚吓的事情一出,便想當然的以為是闵采薇詐死。今日她見了古氏,便什麽都想明白了。至于闵采薇的病故,她只承認是自己照顧不周。”
闵夫人也只能這麽說,難道還能承認自己欺騙皇後、毒害庶女麽?
甘藍又道:“古氏又說了一些陳年舊事。需要奴婢禀明麽?”
裴羽目露欣賞,笑道:“我們不用理會那些。”她只需要抓住二夫人被驚吓一事,抖落出闵采薇死因可疑就足夠了。蕭府與闵府往日并無恩怨,把事情做過全無益處。皇後只要在明面上過問此事,古氏與喬明萱自然要到衙門細說原委。
甘藍稱是,給裴羽換了一杯熱茶,輕手輕腳地退下。
裴羽仔細梳理思路,斟酌好措辭,凝神書寫。
蕭錯忙完手邊的事情之後,歪在大炕上閉目養神。好一陣子,他都沒聽到西次間裏有聲響。
不會又和衣睡着了吧?
白天在人前的時候,他這小妻子很是伶俐聰慧,但是到了晚間……就沒有她做不出的不長腦子的事兒。
蕭錯起身,轉去東次間,進門前輕咳一聲。
裴羽正在翻來覆去地看奏折,聽得聲響,笑着望向門口。
“以為你睡着了。”蕭錯對她一笑,坐到炕桌一側,無意間瞥過她的字跡,是楷書。他拿到手裏看了一眼就還給她,揚了揚眉,“很不錯。”骨力遒勁,手法潇灑。
“是嗎?”裴羽喜上眉梢,被他誇獎了,這可是非常難得的事情。
“自然。”蕭錯打趣道,“讓你自己都翻來覆去地看,怎麽會差。”
“哪兒啊。”裴羽知道他是開玩笑,笑盈盈地解釋,“有些字要避諱着,我一直在查找,要是犯了忌諱可就麻煩了。”
“我幫你看看?”他問。
“好啊。”裴羽連忙把折子交給他,又殷勤地倒了一杯熱茶,送到他手邊。
蕭錯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随後又逐字逐句地給她檢查了一遍。太快看完的話,她一定以為他是敷衍了事,還會繼續折騰。
這過程中,他發現她簡潔明了的講述了整件事,讓觀者一目了然。之所以如此,應該是考慮到皇後惜字如金的那個習慣——也是,外人面前話少的人,最怕的就是聽到、看到人啰嗦一大通廢話。
“放心,沒事。”蕭錯把折子還給她,喝了口茶。
“那我就放心了。”裴羽舒心地笑着,小心翼翼的把折子收好。随後,她意識到前幾日這個時候他已沐浴歇下,今日卻是破例了,特地等她麽?才怪。在他面前,她最有自知之明,“你今晚是不是有事出門?”
蕭錯如實道:“在等消息。”他看着她,“要是出去,不生氣吧?”
“當然不生氣。”裴羽也如實道,“今日我已想通了這件事。”
“哦?”蕭錯挑眉,“怎麽說?”
“你又不稀罕做樣子給誰看,近來一直忙碌,定是手邊要事繁多。”裴羽笑道,“再說了,你自一開始說的就是盡量每日回來,放心去忙。嗯……”她頓了頓,語聲轉低,“別把我忘了就行。”
他對女子那個奇差的記性,真把她驚到也吓到了。
蕭錯緩緩的笑開來,刮了刮她的鼻子,“怎麽會。偶爾不能回府歇息而已。”又拍拍她的背,“你先去洗漱歇下。”
“好啊。”
裴羽歇下之後,蕭錯盤膝坐在臨窗的大炕上,一面看書,一面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她說話。
過了一陣子,益明來禀:“侯爺,簡統領請您過去喝酒。”
這應該是暗語吧?裴羽想,他平日滴酒不沾,喝酒的年月,遠在幾年前。
“這就去。”蕭錯即刻下地,臨走前走到床前知會她,“我明早直接去上早朝,下衙就回來。”
“嗯。”裴羽笑道,“去吧。”
他遲疑一下,叮囑她:“明日進宮不需擔心。皇後是個紙老虎,凡事跟她說實話就行。”
裴羽忍着笑,點了點頭,“記住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我把值夜的丫鬟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