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修為廢
呂順的臉色霍然驟變,仿佛勃然大怒,枯瘦的臉上好似凸出了臉骨。
原來,生氣起來的前輩高人,都是一樣的氣勢逼人。
“師叔息怒。”燕虹上前一步,替鄭之湄說話,“師妹驟然得知自己的身世,沖擊有些大。”
呂順鼻孔一哼,“你看不上焚香玉冊?”
鄭之湄搖頭,表情也倔強,“那不是我的東西,太極玄清道才是。”
不是我的東西我就不會去貪,而是我的東西,我也絕對不會放手。
“你是我焚香谷的人!”老者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我是青雲門的人!”
“混賬!”呂順拊掌打入地下,頓時身側就出現了一個大坑,上面燃燒着熊熊烈焰。
“師叔息怒。”
“師叔息怒。”
“師叔息怒……”
李洵皺眉,四師叔雖然平日裏對他們這些小輩都是和顏悅色,不時有一種老頑童的腔調,但畢竟是師長,而且和位高權重的上官師叔面上就不和,分庭抗禮多年,這在谷內不是什麽秘密了。他若真生起氣來,只怕上官師叔都要掂量幾分。
鄭之湄定了定心神,眼神一一掃過焚香谷的衆人,緩緩開口:“我師父是青雲小竹峰水月大師,她把我撿上山,養活我,教我習武,教我做人。我一直生長在青雲山上,而你們焚香谷,不過是如今才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孰輕孰重,你們以為我會選擇什麽?”
呂順定定地看着她,嘴裏的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年幼無知。”
年幼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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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無知……
她以為她自己是誰?
南疆的異動,十萬大山的異動,南蠻六十三異族,鎮魔洞內的畜生,會有多少雙眼睛盯着焚香谷,盯着她!
她什麽本事都沒有,身上卻藏着那麽大的關竅。
要不是她是師兄的骨血……
“老四,你別攔我,我一定要走!”
“世上之事都有自己的規律,巫族天火之秘是禁術,逆天而行,天理難容!焚香谷千年基業要是毀在我們手裏,有何臉面去見世世代代守護黎民百姓的先祖!”
“我不要臉面,費盡心機要懷上這個孩子,我也不要命了,長年研修八兇玄火法陣,身子骨早就熬不住,就是想要給大師兄留下些什麽,希望他們能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停手……”
“可他們不放棄!師弟!他們還想把這個孩子送到鎮魔古洞去!”
“他們所籌謀的事無異于與虎謀皮,他們居然要跟它合作!會是要遭報應的,何止遺臭萬年!”
“我要走,我要走……”
呂順的眼睛動了動,眼底深處泛起了波瀾,即便他也反對那項決策,雖然事情根本就不是立南師姐所想的那樣。然而要不是師兄的骨血,要不是為了保住她,師姐又何至于最終叛出焚香谷……
“與虎謀皮,立南所言并沒有錯。”
“我們過于自負了……”
“我們誰都沒有那個本事控制住那個畜生,誅仙劍陣或許可以,但遠在青雲……焚香谷可以沒有天火,可以沒有野心,可以偏于南疆一隅傳承該傳承的使命,但前提是,焚香谷有那個能力,八兇玄火法陣必須要成,八荒火龍必須要現世。”
“不能讓那個孩子待在青雲,多少妖魔鬼怪要盯着她。”
“我們造的孽啊,已經是萬死難以辭舊。”
“老四,還是來不及了,悔悟得太晚,就算拼盡一切阻撓,他還是活了,他已經活了……”
呂順面色突然一凜,看着面前年輕的姑娘,沉沉開口:“孩子,你必須一心一意習修好焚香玉冊。這青雲道法,不能留了。”
鄭之湄一愣,他是什麽意思?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只覺得周身一暖,萬道紅光頓時将她團團籠罩。
李洵心中一驚,“師叔!”
呂順橫眉,“別讓青雲的人過來!”
李洵看着飛在帳頂的玄火鑒,對着怔怔不能語的師弟師妹們說:“都出去吧。”
疼。
好疼。
這是鄭之湄腦海裏僅存的念頭。
渾身上下像是被火燒着了一樣疼。
她感受到體內真氣不斷相撞,玄火鑒的力量一點點把那股清流從身體裏趕跑。
不要。
不要……
眼前火紅一片,漸漸地,連火光都變得模糊起來。
耳邊響起有人沖突的聲音,震怒的龍嘯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焚、香、谷……”林驚羽一個字一個字喊出來。
面前的營帳火光沖天,幾乎燒紅了半個天空。
“你們要對她做什麽?”
李洵沉着臉,祭起九陽尺,“師妹是我焚香谷的人,我們難道會害她不成?有的人……”他臉上也劃過一絲不忍,“生來就是注定要做某些事的。”
“她不願跟你們走。”林驚羽怎麽可能忘記,她說她想回青雲去,她說她想念青雲的一切。
“所以……我們在幫她。”
“幫她什麽?”
“幫她成為焚香谷的人,而不是青雲弟子。”
陸雪琪手中的天琊劍光芒大漲,襯得她衣袂飄飄,整個人清麗絕色,帶着飒爽英姿,“我師父還未說話,你們又憑什麽?”
李洵眸色微動,臉上泛起一絲無奈的苦笑,“兩門功法相沖,小師妹年幼之時本就被焚香玉冊傷過心脈,如今一經驅動沖撞青雲功法,她的身體根本就承受不住。你們也看到過她從狐岐山出來之後,只是最簡單的禦火就讓她昏睡了那麽久。兩者只能取其一,我三師叔數百年道行,要想廢除談何容易?而小師妹對焚香谷意味着什麽你們根本不知道,焚香谷絕不會放人。青雲功法留不住,難道要等到尊師水月大師親自動手廢除她身上的修為嗎?”
陸雪琪身形微怔,被文敏扯了回去。
如果是師父親自動手,之湄只怕更難過。
林驚羽有見過戒律堂懲處混跡魔道的、心術不正的弟子,幾個大男人都像是從煉獄裏撈出來,更何況是她。修為被廢的痛苦,不光是過程的苦楚。那種抽絲剝繭般的疼痛,哪裏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可以承受的。
心裏生疼生疼,碧綠色的斬龍劍閃爍的幽幽光芒,劍身上似乎也在微微顫抖,一如主人的內心。
白衣與碧影一道向營帳沖去,碧光大漲,龍吟嘯嘯。
“驚羽。”
“驚羽。”
林驚羽也不顧不得師兄們的阻攔。
如今之事,水月師叔不在,焚香谷名正言順可以左右鄭之湄的事。
可他不能。
他怎麽能放任她不管。
斬龍劍與九陽尺光芒萬丈,碧綠色與火紅色相撞。
李洵年長林驚羽很多,他本是焚香谷大弟子,修為高深,聽從師命禦守在前,他所做的,無非就是阻止他們進入而已。
然而林驚羽的當者披靡,近乎一往無前的打法兇悍異常,如驕龍狂嘯。
青雲門與焚香谷的弟子鬥法,吸引營地之中好些人前來觀望。
他們從未聽聞過青雲有這樣驚才絕豔的年輕小輩,也并不知曉缥缈奇幻的焚香谷大弟子有怎樣的道行。
旁觀者若局外人,都開始評頭論足起來。
蕭逸才一手七星劍橫在青雲衆弟子面前,“我們來流波山所謂何事?莫要讓同道看了笑話。”
焚香谷那邊,十幾個弟子以燕虹為首一字排開,也無人上前,只是守着紅光陣陣的營帳。
“林師弟。”蕭逸才開口已經有了些許警告意味。
齊昊搖頭,他深知這個小師弟的性子,更深知師父的性子,師父和田師伯兩人剛發了一通火還為未消,靈兒安撫着他們,眼下師弟又在門派衆多的地方公然跟焚香谷的人大打出手。
他看了一眼冷着臉的大師兄,嘆了一口氣,無奈地開口:“驚羽,回來。”
“驚羽,打得好!”
蕭逸才冷冷地掃了一眼曾書書,後者縮了縮脖子,擡手做了一個封口的動作,但是一雙沒有絲毫懼意的眼睛依然閃着熠熠的光輝。
“還要去!”他又呵斥住陸雪琪。
一個兩個,都這麽不省心。
蕭逸才有些頭痛,各脈師叔也都是脾氣大的主兒,師父以前究竟是怎麽管住他們的?
果然,還是要靠武力嗎?
眼看着局勢越來越膠着,蕭逸才看準結點,七星劍化作一道白光進入戰局,竟硬生生隔開了兩人。
與此同時,紅光乍消。
林驚羽英眉一蹙,收回斬龍,飛身往裏去。
這下,焚香谷的人,也并未阻攔。
林驚羽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子,渾身都被汗水浸濕,本來就白皙的臉這下更無半點血色,卻似乎被火灼得通紅。
“之湄。”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懷裏的人并未睜眼,只是動着好看的眉心,殘留的痛苦并未消減。他探了她的脈息,觸手滾燙,就跟火燒一樣。
“沒了太極玄清道,焚香玉冊在她體內沒有阻礙地游走,性命無礙。”
“只是性命無礙就好了嗎?”林驚羽将人橫抱而起,對着眼前身着紅黑衣裳的老者冷聲開口:“前輩先下手為強,不顧她自己的心意,是想把之湄從青雲帶走嗎?”
呂順冷哼一聲,看着跟在他身側的碧劍,“黃口小兒,輪的到你一個晚輩來幹預。此事老夫自會代表焚香谷與青雲水月師妹商議。大敵當前,你仗着斬龍與我焚香谷動手,青雲好家教啊。”
“大敵當前,前輩還要廢去弟子修為,這就是焚香谷的做派?”
“放肆!”
林驚羽不再言語,抱着懷裏的人徑直離開。
呂順獨自一人在帳中,沉沉地嘆氣。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混合着海風,冰冷異常。
林驚羽冒雨前來,得到了文敏的嗔怪。
“你說你,就算沒有傘,你就不會拿點東西遮擋嗎?”
林驚羽不以為意,“我沒關系,師姐。”
文敏側身讓他進來,自己卻在掀帳簾的剎那頓住了手,說出來的話是嘆息也是憂愁,“小凡還跪着啊……雪琪……”
“他們無事。”
流波山上聚集了正魔兩道超過數百人,哪一方都沒有輕易動手。據說鬼王宗是為了東海上三千年一現身的夔牛而來,可又有其他什麽目的誰也不知道。
好在如今大敵當前,也有天音寺相幫,小凡的事是要等到回山之後再做決定了。
林驚羽挨了師父一頓罵,一為張小凡,二為鄭之湄。他原本是要想陪小凡的,只是慢了一步,陸師姐早就兄弟身側跪了下來,等着田師伯松口。
之後對戰還不知道要怎麽樣,林驚羽心裏也放不下鄭之湄,就想着過來看看。
文敏本來是要攔着林驚羽先不讓他上前,但是想到了些什麽,也信得過這位師弟,終究還是沒有阻止,自己退了出去。
臨時搭建的帳子不大,此刻卻顯得很空寂,不時有冷風吹灌進來。
在最裏側的床褥上,拉着一塊素色的紗簾,憑借着明亮的燭光,隐約可以看到裏面躺着一個人形。
有十分輕微的低吟聲傳來,還伴随着模糊的夢呓。
林驚羽感覺心髒像被猛抓了一下,由無力跳動轉為突突狂跳,艱難地拔步,慢慢地掀開紗簾走到床邊去。
鄭之湄側身躺在床上,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一起,顯得她格外嬌小脆弱。
他并不敢再上前一步。
因為對方身上只蓋着一件衣服,還是從她腰部以下蓋着的,上身只穿了件肚兜,印象裏雪色的肌膚通紅通紅。只看着,就知道她此刻有多熱。
他想要移開目光,不去看那玲珑美妙的身段,卻掃到了什麽東西,瞳孔倏地睜大。
她的手裏……
她的手裏緊緊抓着一方衣料。
上面淡色的龍紋青松圖案狠狠刺痛了他的眼。
他怎麽會不認識?
那是他的衣服,那是從他的衣服上撕下來的,還在碧火天冰湖的時候,原來她竟一直留着嗎?
他挪動着步伐,緩緩伸出手,手掌在半空中停留了半天,最終落在她的濕漉漉的頭發上,那濕軟的觸感令他心如融化了一般溫熱着。
鄭之湄一直半醒半寐地躺着。
腦海裏有無數畫面閃過。
師父美麗的身影,文敏師姐溫柔的言語,小竹峰後山清香的淚竹。
有靈尊的聲音回響在她耳邊,有它沉水時激起的波浪聲。
她在小竹峰的廚房裏,追趕着偷了她的青菜香菇包的兩只小胖貓。
畫面又定格在河陽街上,她意外地撞上那個俊朗清逸的男子,說着“金魚”,好似他的名字。
“金魚……驚羽……”躺着的人恍惚叫着誰的名字,又在恍惚中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迷蒙地睜開了眼睛。
不是她夢裏的人又是誰。
不是她叫出口的人又是誰。
鄭之湄用力地看着林驚羽,然後也顧不得全身的灼熱無力,也不顧的全身衣衫不着,猛地撲向他。
她都不敢哭的。
她知道文敏師姐一直守着她,她不敢哭,怕讓她擔心。
她知道雪琪師姐也在照顧她,她不敢哭,怕讓她擔心。
可是在他面前——
她靠在他懷裏,抓着他的衣服,抽抽噎噎地在哭。
哭累了。
聲音漸漸收了。
林驚羽攬着她,萬分憐惜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個輕柔的吻,拉起滑落的衣衫幫她蓋好。
無力感。
有無力感。
他是不是,還不夠強大。
他厭惡保護不了她的林驚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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