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太太去了
大名鼎鼎的江南織造謝家,這夜裏老太太去了。
老太太走的時候精神氣還很足,把一衆媳婦小姐叫到面前來,說了些體己話,然後就含笑而逝了。
大白燈籠亮了一宿,身着素衣的人們在院子裏來來往往,大家都莊嚴肅穆的樣子,但一旦得了閑,也要說兩句空話。
這不,紫藤架下有兩個小丫頭子面對面咬耳朵。今日她們沒有別的事做,就是把太太姑娘們擦眼淚用的手絹送到前屋裏去罷了。然而去時,正撞見了老太太閉眼那時候,因此一時有些駭着了。
兩人聚在一起說說話,也算彼此壓驚。
“老太太一生享盡了福去了,也算壽終正寝啊。”丫鬟甲說。
“我見別的享福的老太太年齡大了,都是面敦體胖,鄉下的人家少說,但凡一等一富貴的人家都這麽着,怎麽咱們老太太就這麽瘦個人,去的時候僅剩一把皮包骨頭,項上的金項圈活像把整個人套住的呢?就這,還叫享福?”丫鬟乙說。
丫鬟甲一時噤了聲,仍舊不依:“要我說,我們老太太也不管事,也沒個敢跟她橫的,兒輩孝順,孫輩親近,可再沒有什麽不順心的,那麽瘦只因就是那麽個體格,怨不得別人。”
丫鬟乙默然半晌,道:“我這話說出去你可別跟誰說啊,我是從一個三十年前在府裏服侍過的、後出去嫁了人的大丫鬟口裏聽說的,現在我小弟認了她做義母,我才知道這事。”
聽她這話說的真,丫鬟甲點了點頭。
“說是老太太年輕時,長房屋裏不大安靜,我們太爺又在外打拼,雖是嫡出,但人不在,府裏人怎麽不缺那些個見風使舵的人,因此老太太很是受過一番苦楚。”
丫鬟甲聞言捂住了嘴。
“偏偏太爺疼的命根子似的女人是從府外帶回了的,我們老太太吃盡了苦,盼來的是親近別個女人的夫君,這命也真夠苦的了。我聽說——”丫鬟乙忽壓低了聲音。
丫鬟甲忙湊過去,也低聲道:“聽說什麽?”
“老太太曾經拿匕首對着太爺,說要抹脖子自盡呢!”
丫鬟甲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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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那時候老太太已經有了我們大爺,才終究絕了輕生的想法。聽說,那時太爺賠罪天天往老太太房裏跑,後來才有了我們三爺,只是,哄好了太爺還不是一樣到姨娘房裏去。就因此事老太太才一直對三爺不上心呢。”
丫鬟甲不出聲了。
丫鬟乙的話卻還沒完:“到大爺掌家的時候,府裏事還不是一樣的多,只是,從那時候起,老太太就撒手不管了,我想,她是年輕時見得多,什麽也看厭了,也懶得計較了。”
前頭有人喚兩人過去,丫鬟甲“唉”地應了一聲,丫頭乙也和她一同走出,兩人一起向靈堂走去。
此時醜時的漏刻初響,莊氏在棺材中沉眠,她穿着一身精致華麗的壽衣,孱弱瘦小的身子在其中顯得那麽蒼白脆弱。
媳婦婆娘們在堂中啼啼泣泣,眼下的妝容微亂,便擡手用手絹擦拭。她們眼中時而閃過痛楚的光,時而錯眼看堂中衆人。為保自己不失得體,同時不失哀傷。
一個女子走過了她們沒走過的路,先她們而去了。而她走過的路,也是她們必經的。
莊弄墨是布政使莊淳年的嫡親女兒,父親正當壯年,卻深受皇帝信任,兩次随皇上南巡,說是皇帝面前的紅人絕不過分。這大概源于前代皇子奪嫡之戰中莊淳年立下的汗馬功勞。立下了功又沒有遭受忌憚的例子實在太少,而莊淳年便是其中一個特例,和皇上年齡相近的他曾得禦賜黃馬褂,還被皇上親口稱贊是個“相處舒心的忠厚之臣”。
就因這,莊家和江南織造謝家的聯姻竟是皇帝指婚——謝家也是皇帝面前的紅人。
十六歲那年莊弄墨嫁給了謝寧倫,世傳“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對這門家族聯姻莊弄墨沒有什麽異議,她聽說過謝寧倫人品才學出色,長相也是俊朗。但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莊弄墨聽說過江南那些個綢緞莊子裏究竟出多少美麗細致的花樣子,被表姐一句“你嫁進了織造家裏,皇宮裏的貴妃娘娘也未必有你身上穿的花樣新”慫恿,義無反顧地嫁進了謝家。
事實證明,那時的小女兒情懷有或沒有,實際上都不影響大局,只是——當初她确實錯得離譜。
一個女人的一生大概只有年幼無知時可以沉溺于和姊妹的嬉鬧,研究好吃好玩好看的東西,以後的路就沒那麽好走了。更何況她是到那家大業大的謝家。
死前,莊弄墨毅然決然地閉上了眼睛,轉世投胎後,她只有一個心願:若是再為女胎的話,定不要嫁進大家族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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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弄墨醒來後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本不該活着的人,确認這件事,她花了一刻鐘。
“小小姐,我說您嘞,吓死奴婢了,一個人怎麽爬上這麽高的秋千的?”
莊弄墨發現自己坐在高高的秋千架上,手把扶手攥得死緊,奴婢把她從秋千上抱下來,抱在懷裏。
莊弄墨發現自己的身體只有五六歲大的樣子。
“哎喲,怎麽尿了?”奴婢忽然驚訝地說了一句。
莊弄墨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尿褲子了。
迎面跑來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直呼她的姓名道:“江蓠,你吓死我了,我看到你差點從秋千上飛了出去!差點飛過圍牆摔到街道上!”
男孩真的很怕,粉嫩的包子一樣的臉緊緊地皺着,看不出原來清秀的樣子,臉色蒼白,額頭冒着細細汗珠。
奴婢沒好氣地說道:“蕭小公子,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你怎麽可以咒我家小姐呢!她這麽短的腿坐上秋千都難,怎麽還蕩得起來呢?!又怎麽摔出——”
奴婢差點将禁忌的話脫口而出,忙捂嘴跺腳道:“我們都知道您和小小姐處的好,你可千萬不能再這麽咒她了!”
奴婢的訓斥讓蕭陵泷亂跳的心平靜了下來,他是真的看到江蓠要摔出去!但也許是花了眼睛了,他老實地“哦”了一聲:“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
“小小姐現在不能和你一起玩,我先帶她……”
“為什麽?!我有話要問她!”蕭陵泷大聲說道。
“小小姐願意的話,莺兒也沒話說。”莺兒垂頭打趣地看了莊弄墨一眼。
莊弄墨把緋紅的臉蛋靠向她的懷裏,心想——“我尿褲子了呀。”
但蕭陵泷十分不解,有些氣憤地在後面追着,莊弄墨也沒管他,她已經被事實給驚吓到了——
她成為了江家那個不幸喪命在馬蹄下的小姐!她曾聽母親說過,江家有一個小姐,是嫡妻孟氏的命根子,但五歲那年在秋千上玩耍,翻出牆外,被趕路的奔馬踩到,當場喪命!
這蕭陵泷是她的表哥,大她十三歲,經常找他玩,她從他口裏聽說過——“我有一個幼時的玩伴,不幸喪命了,我親眼看到的,但那時我只是害怕地躲起來,下人來時趴在灌木叢裏一動也不敢動,我總想是我害死她的,雖然她的死只是一場意外而已……”
我去啊,和蕭家有表親關系的就是江家和莊家啊!當年的大哥哥成了今日的小男孩,莊弄墨也确認自己的魂魄沒有經過忘川,直接穿越到多年前江家小姐的身體裏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