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楊長清
一下車楊長清就急不可耐往玉瓶兒和雪梅那兒走去,指路小厮只能慌慌張張跟在後頭。推開了門,楊長清發現玉瓶兒、雪梅、夏惠三人正在桌旁說着什麽,嬉笑之情浮現在臉上。夏惠手裏攥着一張地契,見楊長清來了,不露痕跡地收進懷裏。
楊長清和三人寒暄一陣,又問了些家長裏短的事情,無非昨晚吃了什麽,睡得如何,擇不擇席,幾人說了一陣,楊長清便要告退,臨走前眼光不由瞥到夏惠,她萬分尴尬看着楊長清,引得楊長清連忙出來。
她在尴尬什麽?楊長清極力尋思,走出後花園他才想起,以前她曾經寸縷不着地跪在自己和春泛面前,這算她以前的過處了,饒是楊長清想起,也臉上發怵。
春泛從外面走來,笑對楊長清說:“夫人已經安排妥當,這會兒正在吃湯呢。”楊長清點了點頭,便打發春泛去幫賈家打打下手,自己一個人在花園游蕩。
賈府的花園和楊府不一樣,楊府大多是鮮花着地,只有一個池塘,而賈府花園多水,便是池塘就有四處,其中還有小溪蜿蜒,清溪瀉玉。岸上又是一排楊柳垂立,只時至寒冬,并無美景可言。
一面徜徉,一面觀賞,在一條冰雪堆積的甬道上,楊長清瞧着賈枝走過來,後面只一個小厮跟着。賈枝披着一件青肷披風,腳底踩着鹿皮靴子,迎面看到楊長清,不由一笑:“哎喲,二哥光雪地裏站着做什麽,可不白受冷。”說着走上來攙扶着楊長清。
楊長清笑了笑,兩個人結伴而行。不多時老太太那邊打發人叫賈枝過去換衣,賈枝便去了,不提。
到了傍晚,楊長清參加了鋪陳奢華的婚宴,寬敞的大廳足以容納上千賓客,酒席不可盛舉,遠而望之,絡繹不絕的人客像是一條黑長的河流湧入大廳。
而周圍到處是鮮豔的紅色,賈枝與夏惠穿着喜服,精美的蓋頭覆蓋在夏惠的頭上,他們緩慢地走進,在老人渾厚的嗓音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所有人臉上都浮現一種歡喜的情緒。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也沒像這樣開心過,她激動壓抑着自己。
謝賢看起來不知道是歡喜還是難過,雪梅和玉瓶兒猶如女兒出嫁一樣,一臉滿足地看着,空空端着酒杯也不喝,心全放在夏惠和賈枝身上。
少有,楊長清很少看到雪梅這樣,驀地他想起迎娶雪梅之時,不過一頂轎辇便把她擡進了門,原意不過玩玩,沒想到最後付出了真情。他又想到了謝賢,和他成親的時候,自己完完全全是個受害者。一臉的迷惘和無知,對此事的擔憂和害怕,但對某些事又有着沖動和好奇……
在這走神中,楊長清看到蒙着紅蓋頭的夏惠在老媽媽的牽引下走出去了,估計是要送入洞房了,好幾個人争先恐後用上去拉着新郎,将手中的酒杯往他嘴邊湊去,賈枝一面喝,一面朝楊長清霎眼,楊長清悄然嘆了一聲,走上去擁抱熱鬧的喧嚣。
楊長清倒頭喝得爛醉如泥,他看到賈枝和其他幾位公子面紅耳熱,便自告不勝酒力,起席想要出去吹吹冷風。老太太早已告老離去,玉瓶兒和雪梅也不見蹤影,謝賢腹中有子,肯定坐不久的。
楊長清跌跌撞撞走入庭院中,幾個守衛蹲在牆角,借着月光楊長清發現他們神色猙獰,似乎是因為極度無趣而造成的痛苦,楊長清覺得他們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從大門走出去,楊長清醉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他看到走廊盡頭有一間房,房檐上挂着一盞燈籠,像是一團烈火在燃燒,楊長清提起笨拙的雙腿加快步伐往那兒走去,抵達了門邊。
沒有遲疑,楊長清推開門走進去,這是一間空蕩的房子,四壁空空,什麽都沒有,楊長清想要出去,走了幾步,發現門離得更遠了。楊長清又朝着門口走去,越走他離門口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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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長清感覺背脊發涼,他呆呆站在地上,突然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他彎下腰看去,地上躺着一本畫冊,楊長清撿起來翻看。
第一頁上面,畫着一座精巧的房子,房子上頭漫天下着大雪。房裏一個女人坐在床榻上,散開的紗幔遮住了她的容顏,一個男子看着她,因為是背對着,楊長清同樣不能看清楚他的樣貌。最後楊長清才發現火,熊熊烈火正燃燒着整個房子。
第二頁上面,畫着一個姑娘,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楊長清去看她的臉,才驚訝地發現這個姑娘根本沒有臉,只有一座山峰顯現在她臉上。她坐在一張極高的椅子上,很多人跪在她面前。
第三頁上面,畫着一個砍頭臺。一個姑娘的腦袋伸了進去,劊子手正舉起寒刀,要把姑娘的腦袋砍下。
楊長清醉意一下就沒有了,連忙丢了畫冊,往門口跑去,出乎意料,很容易他便跑出來了。
虛驚一場,楊長清連忙離開這個鬼地方,他這時半醉半醒,跑到了後花園。突然一陣寒風像他襲來,前所未有的冰冷包裹着他。他看到遠處的池塘上結着細薄的冰,冰面上擺放着無數的蓮等,抖動的火焰顫抖如害羞的新娘,周圍都鋪上一層淡淡的紅光。
在樹影下,賈枝望着一樹影輝,正在思量着什麽,楊長清看了正要沖上去唬他一跳,正待上去,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楊長清猶如看到貓兒的魚,連忙縮了回去。
隔得太遠,楊長清聽得不怎麽真切,但是他看得真切,那個穿着梅花紋上裳,煙霞色滾雪細紗百褶裙,披着軟毛織錦披風的女子正是雪梅。
——他們兩個獨自在這兒做什麽?賈枝不去洞房和新娘子溫存,而是在這兒和她獨處?懷疑的紗幔籠罩在楊長清的眼睛裏,一絲寒風吹冷了楊長清的心房。
賈枝聽到聲音,和雪梅開始說話,楊長清真的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但是他聽不到。猶如有根刺卡在楊長清的喉嚨裏,他拼命想要拔(和諧)出來,可是他找不到刺的位置。
接下來發生的更讓楊長清怒發沖冠了。他看到賈枝說了幾句什麽,雪梅竟然嬉皮笑臉起來,還回了他幾句,風将她的聲音帶了過來,像是呢喃夢呓,他只能夠聽到話語中的溫柔。
雪梅轉了個身,好像要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輕輕舉起小拳頭在賈枝胸口上垂了一下,又笑說了一句話,引得賈枝低頭大笑。
諷刺的是,楊長清根本不想聽的,一串詭異的笑聲,卻在耳邊響得清清楚楚。兩人接下來各自回房,楊長清猶如掉入冰窖,渾身寒冷。
他走到賈枝方才仰望過的大樹底下,一棵長青的楊樹,青翠的木葉依舊死抱枝頭,皚皚白雪銀妝其上,綁在枝頭的燈籠發出奇異的紅光,他什麽都沒感覺到。
今日喧嘩無比,楊長清卻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與周遭的喧嘩顯得格格不入,好不容易清淨下來,又是冷到骨子的寂寞。他細細數了數一生遇見所有的女子。
謝賢,一開始敬佩她,後來有些嫌棄她,但現在她編織自己的夢;李瑤,青樓的姑娘,只不過玩玩,現在她已經從良,并且嫁給了龜奴;雪梅,一開始也是玩玩,強行娶來,沒想到竟然會愛上她,還為她吃醋;童嫣兒,不過是謝賢從心中離開,用來彌補那份空虛感的,到謝賢出來之後,楊長清并無多少感覺在她身上了;玉瓶兒,楊長清突然低頭不語。
他踩着雪,往玉瓶兒住的院子走去,推開門,老媽媽一看是楊府的主子,便絮叨了幾句,楊長清見她臉喝得紅紅的,也不追究,問起玉瓶兒,老媽媽說她和雪梅睡下了。
楊長清心中冷笑,剛剛才看到她,這會子就睡了。轉頭望去廂房,一支蠟燭燃燒着,光芒透過窗紙灑出來,灑在楊長清的臉上,手上,胸上,腿上……
他整個人都沐浴在燭火的光芒裏,他眼睛裏也燃着熊熊烈火,楊長清親眼所見,熊熊烈火吞噬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