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鳶尾花圃
熹微的光線在天邊徘徊,天将亮。一切都還在朦胧的睡夢中躊躇不決。淡粉色的軟帳微微擺動,羅衾下一個小腦袋偏過臉,小眉頭緊緊揍着,汗珠挂在鬓邊。李媽伸手替她揩掉汗珠子,刻滿歲月紋痕的手在她柔嫩的臉上摩挲,李媽打量着自己的雙手,張開幾乎可以包住小公主的小臉。這麽大了,公主本是早産,生出來時整個身子不過兩個拳頭合起大一點。生她的時候……娴娘娘可謂是……唉,如今說什麽又有什麽用。娴娘娘的死是賢妃所為也好冤枉也罷,她們幼主老奴頂什麽用呢,娘娘當初為了公主不平白落入惡人之手編出來的什麽克母之名,卻也吓壞了皇上,再多的憐憫也不過來探望公主一兩次,以後卻是怎麽都不肯來了。如今這樣無依無靠,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床上小人兒猛抖動一下,冷汗如雨。這麽小的孩子,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不知道夢見什麽吓成這個樣子。李媽摩挲她汗涔涔的額頭,把自己的臉貼在小公主小臉上,喟然而嘆。
懷鈴醒來時,日頭已高懸,室內一片亮敞,李媽正坐在床邊飛針走線。聽到窸窣的聲音擡頭,正好對上懷鈴的視線。“公主醒了?快別起來,待會兒着涼了可怎麽好。”
懷鈴這才感覺喉嚨有刺痛感,鼻塞體熱。
“李媽在做什麽。”懷鈴問,鼻子塞住,連聲音也變得悶悶的。
李媽一面把被子往上拉一些,一面側過手裏的繡花繃子,只見上面的絲絹上繡着一只藍色的蝴蝶。懷鈴微愣,随即把手伸到枕頭夾層裏一陣摸索,掏出一只藍色的蝴蝶來,李媽湊近一看原來是只假蝴蝶,乍一看還以為是自己當初給公主的那只,仔細一瞧這只要比那只精巧細致多了,單看那融融光暈就知道不是尋常飾物。
“蕭馳哥哥給的,”懷鈴把蝴蝶貼在秀滿百花綠叢的白底絲絹上的那一只靈巧的藍蝴蝶上,沒想到那絲絹上的蝴蝶倒比手上這只玉做的要大一點,露出一對翅膀的邊際。懷鈴停下動作,也不知道蕭馳和環佩郡主怎麽樣了,有沒有因此而受到牽連。她眼神倏忽無光,都怪自己。
一旁的李媽聽聞是蕭馳所贈愣怔住,什麽時候送的她竟不知道。李媽的眉頭攢聚起來,她并不喜歡公主和那個赫連王子在一處玩,先不說其它,但就昨兒的事,不過是去找那個人質王子就惹出這麽多事端來。
“公主……”李媽遲疑着開口,尋思怎麽跟一個只有七歲的孩子說明權衡利弊,對方畢竟是個異國棄子,麻煩事還真不少。“以後少跟蕭馳王子來往,他……他是壞人!”
公主訝異擡頭,驚訝于這個斷言。李媽肯定地點頭,想起以前民間大人常用來吓唬孩子的話“公主還是少跟他來往,傳說赫連人兇殘暴虐,表面跟常人無異,但是啊,生氣起來就好拿鞭子抽人呢!你不是看那苗圃郡主随身帶着個鞭子?”李媽越說越來勁,孩童時她的母親也跟她這麽講述異族人的兇暴,李媽也道聽途說不少,有的是說苗圃有的流傳是赫連人或者是撘濑族,不過在她眼裏都沒有差別,姑且就權當都是赫連人吧,反正他們肯定都做過!“赫連人用鞭子抽人,弓箭那麽厲害可都是用來射人心窩的呢!”李媽瞪大眼睛繪聲繪色,許是小公主有些害怕,頭越垂越低,小公主許是想起昨兒和那赫連王子待在一起的情景有些後怕,李媽看懷鈴的樣子覺得夜差不多了,落下最後一句斷言:“而且呀,聽說赫連人還會吃人嘞!”
一語即落,屋子裏沉寂如深谷。沒聽到想象中的驚呼聲,李媽疑惑,當初自己聽見這些可吓得不行。探身過去捧起公主的臉,只見她尤帶水痕的小臉上紅紅的一雙大眼,小公主看着李媽的表情讓李媽心中猛然一震。那是一種複雜的表情,失望中帶着悲傷卻又似乎有些慚愧。假若這是一個年長的女子或是歷經苦難的少女做出這種表情,她并不奇怪。可她卻是個從小衣食無憂的孩子。良久,懷鈴才從喉嚨擠出一句話:“蕭馳不是壞人。”
李媽心神俱震,忙連連點頭。恍然間回神,再看去時懷鈴早已又趴下身子睡下了,扒拉了幾下蠶絲被,擡起頭還是那樣純真無暇的瞳仁,:“好熱。”小公主說,聲音帶着撒嬌。仿佛剛才那一幕只是她的幻覺,李媽眨眨眼,看來自己是老了,才一夜不睡就這樣神思恍惚起來。
伸手給公主拉好被子,哄她:“公主乖,昨兒淋雨受了些風寒,要好好保暖才是。”懷鈴扭扭身子,确實有些熱,為了出汗李媽專尋來的雙層絲被可真熱死人。李媽幾頓好哄才安寧下來。
吃過幾帖藥身體漸好,不出三日三公主又能重新去學堂上學。晨露未幹,晨曦穿透薄霧,懷鈴看着鈴珑閣西北角的一大片花圃發呆,鳶尾藍色的小花開在和熙的晨光中,宛如一條藍色的小溪流動搖曳。
踏入洗硯堂,一眼瞧見神色如常端坐在後排的蕭馳,他雖然年紀和三皇子相仿,卻幾乎和大皇子一般高。蕭馳的右手邊就是環佩郡主,也都安然無恙。她暗暗松口氣。老師吏部尚書李由渠頗懂因材施教的道理,見三公主學得快且年級較六皇子也大些,便加快她的教學進程,教她念三字經的同時也一齊教女訓。李尚書念兩遍螽斯,又念一些女訓段子便讓她自己背下來,自顧自走到後面去教導其它學生。李尚書也是很糾結,詩經還好說,只是女訓……教了幾位公主都是這般教法,只記下來就是,至于個中道理還是她們的教習嬷嬷來告訴她們才好。懷鈴兩只手捧着女訓,口裏念着: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
念了一遍又一遍心中不知所雲,她放下書扭頭看去,六弟啓銳正搖頭晃腦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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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鵲有巢,維鸠居之。之子于歸,百兩禦之。維鵲有巢,維鸠方之……
雖是正正經經的樣子,但顯然不知道裏邊說得什麽,小腦袋前伸後擺口中念念有詞,這些日子發生了這麽多事,只有孩子才會因為純真而恍然不知。
當日頭在雕镂精巧的绮窗面上又向上移了一些,禮部尚書宣布下學。四皇子五皇子首先沖出去,正是愛鬧的年紀天天安穩坐兩個時辰大概是極限了。懷鈴故意磨磨蹭蹭,蕭馳和三皇子一般差不多都是最後才走,而蕭馳一般即使走環佩郡主也跟蕭馳一起走。她有些事想向環佩公主證實一番,可巧六弟也慢了些,便過來等懷鈴,賢陽宮與玲珑閣不近,但還是有一小段的同路可走。
躊躇一番懷鈴還是朝他們走去,六弟也亦步亦趨跟上,沒辦法他現在看見三皇子眼睛就發亮,崇拜得不得了,聽說三皇子還帶六弟去馬場學騎射去了,不過估計他現在還無法開弓,但無法握住弓箭的小六皇子估計因此對三皇子更加崇拜了吧,人對自己不懂得事物總是莫名敬畏。
蕭馳一行人看見姐弟兩人走過來都停下腳步,三皇子回神對小太監說了句話,小太監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東西來,三皇子接過。當懷鈴和啓銳來到他們面前時,三皇子徑直走到啓銳跟前蹲下,把手送到六弟面前,攤開手掌,那是一枚通體盈潔的玉佩,但卻是小劍的形狀,有小指頭大小,圓潤無暇,劍身仿佛渾然天成。
“啓銳,過兩日便是你的生辰,那時我只怕不在皇宮,就先把禮物贈與你。”
六弟發出一聲驚嘆,把小劍抓在手裏翻看,半響才擡頭問:“三哥要去哪兒呢?”
三皇子啓鏽摸摸啓銳的腦袋,說:“去西北,打仗去。”
啓銳臉上現出崇拜的神色:“去打鞑虜?三哥好厲害!”小臉隐隐浮現害怕的樣子:“可是聽說那些鞑虜很是兇惡……”
三皇子笑出聲,聲音輕朗悅耳,不似蕭馳的低沉平穩:“沒有關系,只要功夫學得好,憑他是什麽人!”
六皇子聞言重重點頭,他也沒見過鞑虜,三哥說什麽就是什麽。
懷鈴一直低頭瞧腳上的繡花鞋,淺粉色的撒花小鞋随着小腳動來動去,一忽兒左挪一下,一忽兒右拐半步。雖看不清楚表情,但分明有話要說。是礙于三皇子在?蕭馳覺得這個七歲的女孩心思相較同齡人還真複雜,而且從來不開口向自己求助。他自認為為她也算做了不少事,怎麽就不見好?看看六皇子,啓鏽不就是教寫幾個字麽,天天三哥哥三哥哥地咋呼。心中暗嘆,可他又沒法不管她。思及此,蕭馳朝三皇子道:“既然這樣你送六皇子回去得了,反正他也想和你說話。”
皇宮雖大但洗硯堂和賢陽宮也不過一刻鐘的時間,況且還有宮娥嬷嬷陪送,哪裏需要什麽護送。不過三皇子低頭,對上啓銳那閃閃發光的大眼睛,只好同意。蕭馳這家夥……三皇子故作深沉地盯着蕭馳看了好一會兒,才領着六皇子向外走。
眼見三皇子和六弟走遠了,懷鈴看了看蕭馳,躊躇半響才緩緩開口:“環佩姐姐,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啊?什、什麽?”環佩此時正看着蕭馳發呆,驟然聽見有人喊自己名字不禁慌了手腳,回神一看原來是懷鈴,才松口氣,但眼睛依然不時飄向蕭馳,見蕭馳也正望着自己,不禁雙頰爬上淡粉,聲音竟少見地輕柔起來:“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可以問姐姐一個問題嗎?”
“問,你問好了。”
懷鈴低頭低吟片刻,貝齒輕咬下唇做出決定,還是問吧,不然自己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你說……素心蝶和鳶尾在一起會形成慢性之毒,一般人吸食并無大礙,那……若是懷孕的人呢?懷孕的人若是不慎吸食了那種毒氣……”
“會影響胎氣……但是若是只吸入一點也并沒有什麽……”
“若是大量而長期地吸食呢?”懷鈴問,她的聲音猶如緊繃的琴弦,随時都會碎裂。眼前似乎又盛開一大片秀媚的鳶尾花,翻滾在藍色蝴蝶下面是仿佛纏繞住生命的索命藤蘿。
玲珑閣的西南角,一直有一片鳶尾花圃。每到孟仲之夏都會燦然綻放,上面群蝶蹁跹。
“毒性入肌,傷及胎兒,胎兒反過來把毒性渡入母體,那婦人多半九死一生,生出來的胎兒也多半是個死胎。”
“什、什麽意思。”懷鈴喃喃道,某種可怕的念頭讓她的汗毛悚然而立。
“意思就是……”環佩瞧着懷鈴緊張地神色,心中疑惑,但還是如實開口:“其實平常人吸食那氣味本無毒,但若是懷孕之人會傷及尚在腹中的胎兒,因為胎兒很脆弱,胎兒中毒後反過來使母親染毒,所以可以說是胎兒害死了……”環佩沒有在說下去,因為懷鈴的小臉剎那變得青白,血色全無,整個人仿佛被抽去生機,一雙眼珠子沒有一絲神采只呆呆地看着空中,懷鈴低下眼睑,仿佛在看漂浮在虛空裏自己的靈魂。
也許,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麽能穿越了。
空寂的天空風停雲滞,時間刮過凝澀的半空發出讓人心顫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