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個時候,宗方看到了。
應急光源的照明昏暗,單一的視野模糊着。
但即使如此,宗方也知道自己看到了。
他不可能看錯的。
那家夥在笑。
即使在那樣的場景下,即使以那樣的方式死去了,那家夥也仍然在笑。
就好像那種結局他已經很滿足了一樣。
不可能的吧。
你不應該是那種會心甘情願的死在這種地方的人吧、對吧、逆藏?
宗方猛然驚醒,他發覺自己躺在沙發上,而周圍是他所熟悉的高中時的學生會室,他想起了自己決定在學生會室的沙發上小睡一陣,然而沒想到的是又夢到了那個時候的事情。
逆藏站在沙發旁邊,似乎正在考慮要不要叫醒他,看到宗方撐起身,他若無其事的把手裏的文件夾遞了過去。
“這是文件。”
對方臉上有着勉強掩飾下去的驚慌,語氣也有些僵硬和不自然,好像是在強行轉移什麽話題。
宗方接過他手裏的東西,他發覺自己的手還在顫抖,身體有點僵硬,好像還沒從剛剛的夢境中恢複過來。臉上有些異樣的感覺,宗方伸手摸了摸,指尖摸到了些許潮濕的痕跡,他似乎突然明白了逆藏那個異樣反應的理由。
“啊、多謝。”他把東西接過來放到,然後悄悄擦了擦臉。
逆藏仍然站在沙發旁邊,表情好像有點躊躇。
Advertisement
“宗方你、”他很遲疑的開口,似乎在懷疑自己該不該提這個話題:“剛剛好像睡得不太好——”
“沒什麽,做了噩夢而已。”宗方回答着,語氣一派輕松。
“那、你需要和我說一下嗎、”逆藏輕輕地在他身邊坐下,以試探性的語氣問道,并且迅速加上了一句:“雖然我大概沒法像雪染那樣給你什麽建議啦——”
宗方看着逆藏,他的好友臉上的表情很真誠,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想把一切說出來,原原本本的告訴他,然後直接把那些疑問問出來,但最後他忍住了,或者說他不敢說出口。
他害怕某些說出來後會發生的可能。
“……只是個無聊的噩夢,現在已經忘記了。”他最後這樣說、好像是的确如他所說的那樣、沒什麽需要在意的。
“這樣啊。”對方聳聳肩,非常無所謂的回應,似乎根本沒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但是宗方在他的表情裏捕捉到了難以覺察的失落。
他突然覺得自己看懂了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東西,想像着希望能給自己幫上忙的友人的心情,宗方稍微有點于心不忍,于是他伸手揉了揉對方的頭發以表安慰,動作進行到一半,他突然意識到不妥忙收回手,逆藏頂着被他搞亂的頭發以一種混合着不解和震驚的奇怪的表情瞪着他。
“呃、抱歉,情不自禁的就——”
宗方慌慌張張的道歉,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突然會做這種事,他從來沒有想過對逆藏做這樣的事情,過去和未來都沒有,宗方小心的打量了一下好友的表情,對于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對方看起來一頭霧水,但似乎并沒有生氣,應該也不會因為這種事而揍他吧。
“——也、也沒什麽啦,”逆藏別過頭看向天花板,語氣中帶着意義不明的遲疑。随後他站起身,稍微把被搞亂的頭發整理了一下,把手插在口袋裏。
“……文件就放在這裏了,我先回去了。”他這樣說着,語氣好像仍然有些生硬。
“那個、宗方、你要是有什麽困擾的事情的話,我們都會幫你的。”
最後加上了這樣的話,他離開并關上了門。
宗方靠在沙發上,不由得松了口氣。
他記得對方離開前臉上的擔憂表情,他知道逆藏大概根本就沒有相信他說的那些沒事了的話,但即使如此他也仍然離開了,多半是因為覺察到了吧,自己在那時表現出的想要獨處的氛圍。
這是他那位不善言辭的好友特別的表達體貼的方式,從未來到過去,那家夥一直沒變。
最近噩夢開始變得頻繁,他時常會夢見逆藏死去的樣子,也幾乎是以此為契機的,他開始越來越多的想着自己那位好友的事情,就好像是這樣能讓他安心一樣。
不知不覺的腦子裏幾乎都是那家夥的事情了,宗方隐約意識到了這點,但他并沒有覺得哪裏不妥。
現在的他想從逆藏那裏得知的,已經不僅僅是當初那個促使他背叛的理由了。
逆藏大概并不是因為什麽簡簡單單的理由背叛了他,過去的自己似乎忽略了很多東西,看似平淡無奇的因素潛藏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一點點的侵蝕着他們之間的關系,然後在關鍵的時刻一口氣爆發出來,大概就是這樣吧。
作為朋友的自己沒有意識到那些,但是作為敵人的江之島盾子卻覺察到了,想到這裏宗方總會有些懊惱。
而更加令他不快的,大概是他有可能不像他以為的那樣了解着自己的朋友。
宗方閉上眼睛,想着前些天發生的事情。
如果我背叛了你,你就殺掉我吧。
還是高中生的逆藏,的确是這樣親口說出了這樣的話。
那時宗方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未來,就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麽奇跡發生,他還在那個地下的建築裏,逆藏對他說,我背叛了你,你殺掉我也沒關系。
然後他就刺出了那一刀。
那讓他産生了莫名的恐懼。
他曾以為這次自己不可能再需要去考慮殺掉自己朋友的選項了,而這次這個選項卻被對方親手遞到了他手裏。
就好像在暗示他什麽都沒辦法改變一樣。
宗方京助從來沒有考慮過要殺掉逆藏十三的可能性,至少在上一個學生時代,這樣的選項從來不曾存在過。
他們是朋友,他為什麽要殺掉自己的朋友呢?他怎麽可能會想殺掉自己的朋友呢?
以至于僅僅是想到了自己曾産生過這個想法,現在的宗方就會不寒而栗,他沒辦法相信自己曾經想到過這種事情,曾經又做出過這樣的決定,但那又的确是真切發生過的事實,是只存在于他一個人的記憶中的,曾經發生過的未來。
宗方沒辦法簡單的把那種事情當成是夢,那個時候刀刃沒入肉體的觸感仍然留在他手上,那是他親手刺了他友人的證明,但是奇怪的是現在的他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回憶起那時自己的任何的心理活動,他能記得的只有那時起就在心中蔓延開的、已經開始麻木的疼痛。
事情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麽要這樣做呢?為什麽能下得了手呢?變成這樣又是誰的錯、是天願、又或是江之島、還是自己?
現在過着和平生活的宗方,時常會這樣一遍遍問着自己,但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
那個時候的自己無疑是正常的,冷靜的,也的确是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無論如何都要消滅絕望,這是那個荒唐的世界教給他的,為了保護這個世界,為了創造希望,無論如何,絕望都要被消滅。他過去沒考慮過那個絕望會侵蝕自己好友的可能,但如果那确實發生了,也不可能因此而幸免,自己應該就是那樣的認為,為了世界,為了希望,一定要消滅絕望,不管是誰。
他不想殺了逆藏,逆藏是他重要的朋友,絕對不是什麽可以随便舍棄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下了手,果斷的,迅速的,不留餘地的。
再晚一會兒的話,說不定就沒法動手了;他甚至不想回頭去看,那時他離開得毫不猶豫,如果再多留在那裏一會兒的話,說不定自己就要想救他了,對自己來說,逆藏就這樣重要的人。
而他是想相信他的。
當應急燈光亮起來、自己把那個名字說出口時他就知道了,其實他一直是想相信逆藏的,即使做出了殺掉他的決定,在自己心底的某個地方他也仍然相信着逆藏他不會是絕望的。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但是為什麽那個時候他卻動手了呢?
那之後宗方跑過去找他,但是已經晚了,他到的時候只看到了逆藏的屍體。
他有很多事情想要和他說,也有很多事情想問他,到底為什麽會那樣做,為什麽還會相信自己,那個時候想和他說的話到底是什麽,但是宗方想自己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他永遠無法知道為什麽在自己殺掉他的情況下逆藏仍然救了他,也無法知道為什麽即使如此逆藏也仍然在笑。
然而當他奇跡一般的回到了過去,得到了重來的機會時,從還是高中生的逆藏那裏,他似乎得到了某種答案。
那個時候,逆藏也是這樣想的嗎?被自己殺掉也沒關系,所以才會對此毫無怨言嗎?所以即使變成那個樣子也想要拯救自己嗎?所以哪怕因此真的死掉了也仍然在笑嗎?
這些問題好像已經明确了,但更大的謎團似乎又擺在了他面前。
但是,到底為什麽逆藏能做到這種地步?
如果說未來時的逆藏做出那種事情可能是由于背叛他而産生的罪惡感,那現在的呢?為什麽高中生的逆藏能說出那樣的話?
現在的他們是朋友。
情同手足,志同道合,但是不管用多麽華麗的辭藻來描述,他們也只不過是朋友而已。
他們不是在那個為了希望即使放棄生命也無所謂的瘋狂的未來,在這個時候的他們,也只是關系要好的兩個高中生而已。
所以為什麽——
為什麽逆藏他能夠對朋友說出那樣的話呢?
為什麽逆藏他能夠對朋友做出那樣的保證呢?
為什麽逆藏他要對朋友做那樣的保證呢?
宗方完全想不通這點,在他記憶中的高中時期從來不曾有過關于背叛和死亡的思考,他記憶中的高中時期的逆藏十三也絕對不是個能夠說出這樣的話的人——不如說,他們之間理應不會存在這種事情,也不該有這種對話。
但是逆藏仍然那樣說了,到底為什麽、是他知道了什麽嗎?那天晚上自己對他說了什麽嗎?不,更重要的是,到底為什麽,逆藏會說出那樣的話?
宗方回想着他曾經的經歷,逆藏是他志同道合的好友,也是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不管是警衛部時期,還是未來機關時期,他都從未懷疑過這點,但他也從未考慮過逆藏會有着如果背叛了、被自己殺掉也無所謂這樣的想法。
他想自己的到來應該不會對世界造成太大的影響,這樣來看的話,大概逆藏從高中起就有着這樣的想法了吧。也就是說,他所認識的逆藏,是帶着這樣的想法,幫助着他,背叛了他,然後被他殺掉了。
哪裏不對吧。
這些極為矛盾的事實混在一起,宗方開始迷惑,好像有什麽從來沒有注意到的東西一點點浮現了出來,但又抓不到重點。
對逆藏來說,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呢?
曾渡過了二十幾年人生的宗方京助,在第二次渡過的高中生活中,生平第一次的,對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産生了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