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中)
一個新的關于順天‘飛車’案目擊者終于被找到了。
這大概是這一起案子到此為止的第一個具有轉折性的好消息了。
在接手此案,到現在為止的整整十個時辰內, ‘光點’的作用, ‘飛車’主體以及墜落地目擊者的蹤跡均被一一找到,那麽下一步, 就是關于‘飛車’到底是物, 進一步認定了。
為此, 一早收到口信的傅玉和段鸮第一時間就先趕回了內務府。
因這一位能給他們提供線索的人是被海東青給先一步給找到的, 又在一番交涉後才找來做人證。
富察大少本人在京城的人手還是挺多的。
所以在此案中, 給予協助的他們就給直接先扣在自己那頭了, 等到地兒後,段鸮先邁過大門檻進去,傅玉跟着他一塊,一進門就看着阿桂劉墉人正等在外頭,還和他們打了個照面。
兩邊都在神色匆匆地忙正事的人上回一起回北京那次, 剛入城門那彼此之間就見過一回。
當時,是有個四面蒙着黑布的馬車在城門口等着傅玉的。
當下,馬車前面坐着兩個有點眼熟的小哥,其中一個段鸮要是沒記錯,以前叫桂東林, 另一個就是上次在牢房裏給他打內應的。
這麽看, 海東青确實比南軍機更喜歡挑年輕血液,一個兩個只要不奇奇怪怪打扮成地痞流氓臭要飯的,都是年輕挺拔的帥哥,和南軍機一幫子老奸巨猾的中年人夾雜着一個段鸮成很大區別的。
也是這一回, 再從他們倆這邊收到了新的目擊者的消息,傅玉和段鸮一過來先問了兩句裏面的事,才轉頭一道進來這內務府的一張公案前各找了把椅子。
此處要說明的一點是,這個被海東青他們尋找的證人再被确認家住何地時,正是在燈市口外圈的一處清真館子後頭。
就像段鸮之前所預判的那樣,因為三個搜查區域因風力影響而誤差的存在,事件被目擊墜落的中心圓要比實際大一點,因此風向的改變,很可能會致使物體下墜時偏離搜查距離。
此刻,那被帶到內務府這一邊的目擊者正有點怕事地兩只手揣着黑色布馬褂兜袖管,坐着往紙窗外瞅。
見有人推門也是一驚,再擡起頭對視了一眼。
待兩邊人都坐下,這小小一間供往常審問用的小房子裏頭也有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氛圍。
畢竟,尋常百姓這輩子要是不作奸犯科的哪裏會來過這樣的官家地方,因此,這位被帶來專門問話的案子目擊者面孔上或多或少有些發憷。
“別緊張,名姓,何方人士,到盡管道來。”
為了緩解兩邊問話所帶來的壓力,抱着手坐在這目擊者跟前的傅玉看看這目擊者這麽問了一句。
“回,回兩位大人的話,我叫寶,寶三子,就是咱們順天府街上的人,旁人都叫我寶三,往常就在茶館裏給人賣茶,再在周圍收點舊盆舊貨。”
“那你是在何時何地什麽情況下見過那個,你和人喝醉酒吹噓時說的在天上飛過去的那個‘天宮’的?”
看這擺明了有點慌張的證人在絞盡腦汁地想着話,段鸮見狀也跟着問了一句。
‘天宮’。
——正來自于這個寶三子自己和人之前在市井胡鬧時所洩露的一句關鍵性的線索。
據說,他曾在和人喝醉差一點發生鬥毆和人說自己見過一座‘天宮’,還和與人吹噓,說不日說不定就要運氣好起來了,若不是海東青的人本身因為案子搜查的緊,耳朵裏什麽風都能聽到,要找到他這麽個人還真是挺難。
“初,初三。”
這寶三子想想,面孔上也難掩些局促慌張地冒着冷汗往下道。
“不,應當是說,初三那天我是真的親眼看見了一次,但其實最早,是在上一個月,我就聽人說,聽人說那裏有什麽,才去不死心一直過去看看的……可小的平時可什麽歹事都不亂做,就是只看到了這一回那東西——”
這前後有些順序颠倒混亂的話,聽着不像假,但就如這目擊者自己剛剛所承認的那樣。
寶三子,男,滿人,順天府人士,年方十九。
他本是尋常茶館裏的打下手的,但另在燈市口有個營生,叫做燈市小爺。
衆所周知,燈市就是順天府的燈市口。
此地處于東華門王府街東,崇文街西二裏許,附近還靠着個赫赫有名的鑲白旗滿洲都統署,若是地界上熱鬧以前也算是這一片區上挺熱鬧的,但因為在此之前州府衙門改建,這一處原本在前朝頗為興盛的燈市已基本拆了,移到外城去了。
這三四年間,這有些漸漸荒廢了的地界也就變得明顯荒涼冷清了不少。
尋常百姓們要維持生計,燈市沒了,朝廷四五年以內也不打算建些別的了,就一個個跟着拆了的燈市去別的區讨生活去了。
現今留下的就兩種人,老燈市口出生,上了歲數的老百姓。
和一些底層的,偏偏就喜歡鬧事,還沒個正經營生的地痞流氓,也就是燈市小爺,這幫子名為‘燈市小爺’的地痞流氓,聽說銮儀衛都不太能管得了,每每在街上逮了幾個,關進大牢裏呆幾天又得出來鬧事。
寶三子剛剛嘴上說的好聽,但私底下做的,基本也就是小爺這一類地痞流氓的活兒,這也是他為什麽看到段鸮和傅玉會覺得怕的原因,畢竟他本也不是什麽良民。
問話時,再這麽看他。
這寶三子模樣生的不算打眼,一根梳成長把的牛尾辮子,面頰近鼻翼下方底下有個痦子。
一頂圓瓜皮黑小帽,一只眼珠子有點先天性外擴,左眼眼白多,看人的時候視線就跟着無法聚焦。
透過這個視角細細看他的段鸮一看到寶三子傾斜嚴重根本無法和人對視的半黑半白眼珠子,意識到這人的一只眼睛怕是有什麽病症,當下就來了這麽一句。
“寶三子,你的眼睛是不是患有斜視?”
思維方式一貫如此敏銳,已通過進來時這一番觀察,猜測此事怕是和目擊事件有極大關聯的段鸮這才問。
畢竟,若說之前銮儀衛口中關于目擊事件的一大問題就在于,他們說因飛行距離原因,并沒有人能用肉眼在這麽高空的環境下直接目睹’飛車‘到底是什麽。
可銮儀衛一幫子常人沒什麽問題的眼睛,尚且都看不清楚這麽高的天上飛過去的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寶三子一個斜視患者,反而口口聲聲地稱看到了天空中那個物體的本來面目,這倒是令人生深思了。
“…是,這一只眼睛老早有斜視,生下來,這只眼睛看東西就不溜,對不上東西,得費大老勁歪着頭,拿東西細細地照着看。”
“後來有個郎中讓我找個工匠配個石頭鏡子,找人将表面磨一磨,平常湊在眼珠子上看東西就清,我上一月夜裏看到‘東西’那一次,就在鑲白旗滿洲都統署那一頭的巷子收舊盆,趕巧讓我撞上了一個過去的熟人。”
這一頓結結巴巴,颠三倒四的敘述,寶三子面對着二人盡可能地說的詳盡,諸如目擊事發地點原因之類的說的很明白。
而在他口中一切事情的緣由,其實就來自于那當夜碰上的一個熟人。
那夜,據寶三子自己說只是在鑲白旗滿洲都統署後頭收他想要的舊盆。
可在半路上,他在街上正撞見個熟人。
那人名叫張瓶兒,年歲和他相仿,瓶兒和寶三以往日子也都過的貧困,窮也是窮的半斤八兩,但那一日,張瓶兒這個平常扣扣索索的潑皮手中和褡裢裏竟一反常态地藏了兩件東西,看見寶三來了,還笑嘻嘻招手要拿給他瞧。
年紀到底不大的寶三當時覺得好奇,就跟他去一旁邊躲着看,一低頭看卻發現是兩個稀奇東西。
一個,是一只已經被活活炸死了的野燕。
野燕這鳥,傅玉和段鸮都認識,這鳥民間又叫雨燕。
在這京城裏常有,黑亮的毛皮,剪刀尾,比一般燕子大,飛的還很高很快,沒肉吃的年份裏常有人抓這野燕吃,照理這個季節野燕本是不多了,但這張瓶兒當夜卻不知從哪兒得來這麽一只死的很怪的野燕。
另一件,則是他揣在腰上的褡裢裏,卷着足有普通人家做五床家裏被面那麽大的一整張的破羊皮碎子,和半個已經被摔爛了的氣死風燈框子,另有兩個獨輪子,一個鐵箍子,跟一堆木頭樁子一般的破銅爛鐵。
這麽一大張羊皮碎子,和一堆不知道從什麽車馬上掉落的風燈以及木頭樁子,也不知道張瓶兒從哪兒走這麽運得的,但寶三子和他認識,二人就悄悄附耳告訴了。
“這些‘寶貝’,都在袁家莊石灰窯那兒白撿的!”
“我原先聽人說這一月石灰窯裏頭,總有一陣陣白煙從煙囪裏往外冒,聞了還讓人頭心裏犯惡心一整天,想着這附近該有人私下燒煤,便想去撿些煤球來取暖,但去了那兒我才曉得,根本就沒有煤,都是些白色的粉末成堆地丢在石灰窯後頭。”
“可就在我剛剛想走時,遠遠地聽天上‘轟’地一響,還有個東西掉下來,我跑過去看,滿地上都是散了架的羊皮子碎,羊皮子,跟這些廢品賣賣值不少錢,那旁邊房梁縫隙裏還有只摔死了的野燕,正好拾回來吃了!你也快去尋尋吧。”
“當真?”
聽張瓶兒當時這麽說,眼珠子都瞪出來的寶三子給頓時羨慕慘了。
“當真,你也快去看看,搶在旁人前頭,萬一還能撿着個漏兒!這肯定是啊,‘老天爺’在天上讓神仙給咱們送好東西下凡來了!”
張瓶兒仗義,把什麽話都說了。
可等寶三別了瓶兒趕忙去了那袁家莊石灰窯後頭,蹲下來在白灰堆裏一陣吃力地翻找,卻發現‘好的東西’差不多已被人撿的差不多。
別說活活被炸死了的野燕和羊皮碎子。
這地上面,張瓶兒說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摔的粉身碎骨的痕跡也沒了。就像是他來之前,已有人把一切給拾走了一樣。
因為這個,寶三子心裏就起了貪念,就覺得怎麽趕上‘神仙’送禮給凡人,自己都撿不到這大好的便宜呢,這之後他就一天天不死心,就想再去一次,這期間,寶三子每次都悄悄帶着一個空空的布兜褡裢去,卻再沒有等到自己想等到的‘神仙’下凡。
可就在這一月三日夜裏,作為‘飛車’案的直接目擊者寶三子再去過一次石灰窯一帶轉悠時,卻讓他撞見了另外一個事。
——一個吓得他當時匆忙跑回家,卻如何想想都覺得恐怖駭人而不可思議的怪事!
“那,那一夜,一開始真和前及幾次沒什麽出入,還是我在那兒一頓等和找,但不知為何,我老聞到這附近有種特別奇怪的味道,就和人說的那樣,又刺鼻,又惡臭,聞了我就頭暈惡心。”
“可當時天已經很黑了,我沒帶蠟燭火油,就只能拿那石英鏡在石塊堆裏瞧,就是找不到,可正趕上當時我就覺得頭頂一黑,還有風從頭頂刮來,一陣陣的,我還以為是變天了,就拿石頭鏡往天上那麽一照,結果透過石頭鏡子,我就,就看到天上面當時有個——”
天生有個能說會道的嘴,一只眼珠子古怪地向外邊斜着的寶三子說到這兒收了聲。
他露出畏懼怪異的面孔和指着天的手指卻是此時都難掩緊張地抖了抖。
不像是親眼看到什麽‘神仙’下凡。
倒像是看到了個‘鬼’似的不敢說話。
也是從他這一番敘述中,段鸮和傅玉卻也大致根據這一次目擊事件聽明白了一點,那就是寶三子之所以能看到遠距離天上的‘天宮’,很大的一個原因在于,他是個天生的斜視。
因他是個斜視,日常需要用郎中給他配的石英鏡放大一些事物才能看清楚東西。
因此在石灰窯這一個第一次墜落事故地的地面時,他才會恰好通過自己這一只患有斜視的眼睛看清楚了天空上飛過去的是什麽東西。
這是一場任憑誰都難以相信的天大巧合,可恰恰也是這一場天衣無縫的巧合,留給了這一起順天府‘飛車’案最後一線可以查出真相的線索。
“你親眼看到那個‘天宮’在半空中飛了,是嗎?”
想到這一點,面色浮現出一絲強烈壓迫感的段鸮問他。
“是,是,我親眼看到了。”
寶三子很害怕,卻還是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那這‘天宮’到底是何物?”
“那是一個……一個不知道為什麽能鼓起來的‘月亮’。”
“不,應該說,一個比一輛街上馬車還要大的大‘月亮’!像個月亮葫蘆!但肯定不是平常人能造出來的,月亮上上還畫着一個好大的佛祖畫像,底下用鐵箍子箍着,裏面不知道充着什麽,就鼓鼓的飄在空中,底下還有個很奇怪的木樁子固定,我,我親眼看着它從從琉璃廠那頭的斜坡房上順着風往前飄,但愣是不會掉下來,就和戲文裏的‘天宮’裏一樣,就跟真有神仙存在,讓這個‘月亮’在天上一直飛起來一樣!”
袁家莊石灰窯飛向琉璃廠。
也就是銮儀衛目擊時,半夜經過東長安大道上空的一個巨大的‘月亮’。
這一和那一架神秘的‘飛車’的真實面目,不得不說有些駭人聽聞了。
從古至今,若和本朝之前的人說在這世上有這樣的奇人奇事,怕是真無人相信,但結合那一只張瓶兒撿到的野燕在空中被撞死,以及‘飛車’本身墜落在袁家莊石灰窯後一次的一一吻合描述,倒也令人不得不信了這一說法。
可排除了最初猜測過用其他方式能夠升空的紙鳶,孔明燈,一個除了當夜的風向,連基本的供于滑翔的木頭翅膀的‘月亮’是如何飛起來?
想到這兒,一路調查此案到現在的傅玉和段鸮均是一起抱手沉默了。
二人面孔上流露出一樣的面對着眼前黑暗迷局而流露思索,事實上,這無數個支離破碎徘徊在此案中的線索像是一根根白色蜘蛛網上的線一樣,令人無法在這超出常人理解範圍內的想出一條清晰的軌跡。
可聯系此案一直以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即‘月亮’本身的飛起來的最重要,也最神秘的一個條件。
‘月亮’。
張瓶兒在石灰窯撿到過的破碎的巨大羊皮,和那些木樁鐵箍。
曾經去過墜亡地附近的人和寶三子都說,那地方有一種白煙,和能讓人聞着就覺得頭暈惡心的奇怪的味道。
這些證據,使那一個最為重要的條件,是如此地看不見摸不着,卻又好像成了冥冥之中支撐着這一次‘飛車’案的關鍵。
等等。
像是一抹流光乍現一般,某個想法突如其來。
一個光是想想都覺得不可能實現,但放到現在這種情形下反而變得合理的大膽設想就這麽出現在了他們的腦子裏。
因他們共同地想到了一件事,那一日,在後廣平庫,三方在讨論接待藏王和活佛進京城時,他們都看到過全京師的地圖。
那張地圖之上,預告了皇城接下來将進行一場盛大的全城慶典,自九門中迎接外來藏民訪問的一條大道,經過東長安路,直通皇權中央,并在由象車和獅車的牽引下最終來到內城中央。
由一面大鼓上的歌舞,和一場順天府的全民表演最先迎接藏王和五世活佛。
而光是想想這一‘可能性’一旦存在,對接下來順天府的四五個時辰會帶來如何的可怕影響,表情都變了,眉頭都皺了起來。段鸮和傅玉同時手上一頓,卻也在下一秒站了起來,又禁不住沉下臉朝着外頭等着的人出聲道。
“現在,就快去袁家莊石灰窯和內城,活佛入京一事有變,再晚一刻,怕是要——大事不妙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今天略少,因為下面有一個事件矛盾的集中爆發。
本文會在這一次正式完結後有一次大修,因為我有個人工作,回到家所有的時間能擠出來都是寫當日的一章更新了,等到完結會把文從頭到尾正常地修一下,大家放心,接下來不會斷更,保持節奏,打怪時刻即将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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