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無珩
泛着幽光的洞中擠進了五個人,頓時就将這并不大的洞室塞得擁擠。洞室四周刻有繁複符咒,正中五面玉鏡為令,圍出一處石臺。季遙歌已将天殺地殺陣之事禀陳應霜夫人,應霜得知後當即便命夜珑月宵帶着季遙歌與白硯回到赤秀宮,查看雙霞離光陣。
“乖乖,這就是你們赤秀宮的雙霞離光陣?”
四人都沒開口時,第五人先出了聲。此人正是自打從天鬼門傳話到赤秀宮後就死活賴在赤秀宮尋求庇護的肖丘,不論到哪他要麽跟着應霜,要麽纏着夜珑與月霄,連此番前來查看雙霞離光陣,他也要跟來,十足十的狗皮膏藥,揭都揭不開。
月霄十分憎惡此人,然而此人是天鬼門僅存的弟子,天鬼門門主又與應霜交好,應霜念及舊情,故對肖丘憫恤十分,特命夜月二人多加照看,月宵也拿他沒辦法,只能嘴上發發脾氣:“怎麽?沒見過這麽厲害的法陣?”
“沒見過!”肖丘合攏手中折扇,躍躍欲試,“這陣要如何啓動?能把人送到哪裏?讓我先試試?”
“此陣需以赤秀令方能啓動,能将人送至啼魚州外的東南方位……”夜珑答道,卻不是說給肖丘聽,而是向季遙歌解釋。
約是見她在元還身邊地位超然的關系,應霜已有吩咐,法陣之事聽由季遙歌處置,而其他人也瞧見元還真身,便是此前跟着季遙歌回來的少年,故對她都另眼相看。
“讓我試試!快将我傳出啼魚州!”肖丘舔舔唇,恨不能馬上就啓陣離開啼魚。
“此陣千年未啓,現在也不知是好是壞,聽說如果傳送失敗,被傳送之人可是會被絞殺在法陣之中。”白硯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月宵馬上附和:“就是,你想試,那便讓你先試吧。”
肖丘吓得馬上縮到季遙歌身後,連連擺手:“不不不,在下随口說說,随口說說。”一臉驚懼惶恐的表情,讓他儒俊的臉龐顯得滑稽。
“貪生怕死的狗東西。”月宵罵了句,真是厭煩極了這個人,上戰場的時候懦弱怕死,恨不得能貼在她們背上不下來,平時麽又唯利是圖,沒點修士模樣,關鍵還好色,将門中女修調戲個遍,簡直是她生平罕見的厚顏無恥。
“此陣現在可以啓動了嗎?”季遙歌上前兩步,盯着法陣道。
法陣雖然翻新過,但還是看得出歲月痕跡,符咒刻痕磨損,石臺缺裂,只有鏡面仍舊透亮。
“你不在的這段時日,離光陣已修複完畢,但還沒試過。”夜珑走到法陣另一頭,按下壁上銅柄,石臺便隆隆分作兩半,露出其下的儲存空間,裏面裝有一小池蓄靈液,“蓄靈液就弄到這麽多,總共只夠啓動三十次左右。”
也就是,哪怕陣法沒問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陣法離開啼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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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吧。”季遙歌拍拍白硯的背,“你去。”
白硯站着不動,眉頭蹙得死緊——不管心裏再怎麽認定季遙歌的決定是最正确的,但到底還是不願這樣分開。
“要不你去吧。”夜珑見狀望向月宵。
月宵撇唇:“夫人和你都還沒走,我不試。”然後望向肖丘。
肖丘吓白了臉:“別別別看我。”還記得剛才的話呢。
“去!”季遙歌推了白硯一把,逼他站上石臺。
白硯攥緊拳,盯着季遙歌不放,季遙歌卻轉開頭,只朝夜珑點頭,夜珑祭起赤秀令,小小的令牌在空中轉動,五面鏡子同時朝着陣中射出道青光,青光由一點迅速擴大為光柱,轉眼将白硯籠罩,石臺疾轉。
陣外四雙眼睛都緊緊盯着石臺裏的人,青光愈發亮起,徹底将白硯包裹,片刻之後石臺的轉動才漸漸緩下,光芒漸散,可是——
白硯仍舊站在陣中。刺目的青光消失,周圍景象複現,季遙歌仍舊站在眼前,他忽然間松了口氣,攥緊的拳松開。只這一瞬,他便明白,理智終被感情所左右,這百年間的種種利益、目标、決心,都不再成為桎梏。
“怎麽會?”夜珑眉頭大蹙,“法陣沒有問題,運轉也正常,為何竟……”
“白硯,你剛才什麽感覺?”季遙歌面色冷凝,毫無驚訝。
“我只覺得法陣之外有巨大阻力在幹擾法陣運轉,別的我沒看到。”白硯從石臺上走下,沒能成功離開,他竟覺得開心。
“再試一次吧。”月宵道。
“不用試了。”季遙歌搖手,盯着離光陣道,“十二天殺與十二地殺已切斷整個啼魚州與外界的靈氣流動,法陣雖然完好,但被其幹擾,已經無法正常傳送。”
她捏着眉心,有些心煩,斟酌片刻後翻出傳音符,聯系上了元還,将此事簡單說明。傳音符中,元還的聲音仍是波瀾不驚:“可以預見的結果,不足為奇。唯今之計,只能等沈庭的消息。你先別回來,讓我看看法陣。”語畢,傳音符綻起道光華,化作一人高的鏡面,元還身影浮現在鏡中,用一邊眼睛環顧石室。
那廂夜珑也已與應霜傳音完畢,應霜久未言語,想來心緒也是複雜無比。這本是赤秀宮最後的保命手段,不想竟也失效。
正值一籌莫展之際,洞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吓。
“你們快看,天上是什麽?”原是肖丘不知幾時出了石洞。
“大驚小怪什麽!”月宵嬌叱着踏出石洞,一擡眼,卻也怔住。
進洞前還湛藍的天空此時已化作淺金,似有片金網籠罩在雙霞……不,應該是啼魚州上空。季遙歌後一步出洞,看到這景象,腦中瞬間掠過熟悉的畫面,不自覺地脫口道:“天地絕殺劍陣,已經開始收攏。”
————
啼魚州東角一處隐蔽的山坳中,淺淡金幕留着最後一道裂隙尚未合攏。
驀地——
一道人影自金幕外穿過,落在山坳中仰頭四望,另有三道人影緊随其後,自金幕外一前一後躍入。
“白韻!”
“白師姐!”
幾聲叫喚同時響起,叫停了前頭那人的腳步。
“白韻,快随我出去。此陣馬上就要封閉,你不能留在裏面。”三人之中看似年紀最長,境界約在元嬰初期的男修怒道。
“古師叔,二位師弟,師兄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不過身後有追兵,讓我去找他吧。”百裏晴求道。
謝冷月雖然同意她前來啼魚州找顧行知,可守此陣的古峰師叔與另兩個師弟卻只同意讓她在陣外守着,百裏晴在陣外等足近兩日,眼見謝冷月交代的時限将至,顧行知卻遲遲未出現,她不免心焦,窺了個空隙闖進啼魚州。
“若是行知趕到,我自會放他出去,以你目前修為,進陣也于事無補。”古峰冷道,臉色也不大好看。這位白韻乃是謝冷月最得寵的弟子,原因為碎丹被冷落了兩百年,如今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又被老祖親自帶在身邊,古峰自然不敢輕易開罪,也不敢将她留在陣內。
百裏晴恰是明白此理,才一意孤行踏足啼魚州。
“師兄已經傳音于我,他人就在附近,只是身後有啼魚州追兵,他怕貿然前來會引對方發現此地,反壞了師尊大事,故才不敢現身,我去接應他。若是時間到了,師叔只管閉陣。”百裏晴的語氣不容置喙,語畢飛身躍去,未給他人反駁機會。
“胡鬧!”古峰怒斥一聲,“你二人出去守着,四個時辰之後不管我們有沒出來,都收陣。”話音落下,他也跟着百裏晴飛去。
師祖的寶貝徒弟,來之前還親自叮囑過,若在這裏出了差子,他也無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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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漸晚,一日又要過去,可天色只剩一片金光,不見絲毫黯淡,啼魚州像進入了封閉的空間般。季遙歌幾人仍舊守在雙霞離光陣旁,并未離開。顧行知狡詐,發現身後有追兵,故意隐遁不出,沈庭遲遲未有确切消息傳回,他們僅知出口位于啼魚州東南處某地,可具體位置卻還探查不出。
正一籌莫展之際,洞外忽旋入一道人影。
幾人大驚,同時站起,待那人落定後方齊聲道:“大師兄?”
卻是甚少出現的嚴遜來了。
嚴遜看起來比先前又更蒼白些,聲音也透着股虛弱:“夫人讓我來找你們的。出口在啼魚東角尖的鷹嘴山裏,你們快跟我走,再晚一些,出口就要閉合。”
“師兄如何得知?”夜珑奇道。
說來倒是機緣巧合,嚴遜因為此前被顧行知窺探他與應霜的談話,兩人交手一番打了照面,他便一直暗中打探顧行知與三宗之事,竟叫他查到三宗在啼魚州外的古怪行跡,留意了三宗動向許久,終于探得蛛絲馬跡,發現鷹嘴山中尚留有一處出口。
“顧行知那小子狡詐多端,尤其身邊跟着個擅長媚惑之術的修士,如若遇上要多加小心。”嚴遜解釋完雙叮囑一句。
季遙歌摸了摸鬓邊的發,沒敢說當日跟在顧行知身邊的人就是自己,幸好嚴遜沒瞧見她的模樣,否則解釋起來又要費番口舌。
“既是如此,通知夫人和元仙尊,讓其他修士都趕過去為好。”
“我已經知會過夫人了。”
季遙歌看看外面的天色,金光又亮了許多:“天鬼山位西,鷹嘴山位東,二者路途太遠,我們趕過去,怕是時間不等人,絕殺陣不知道幾時就要降下。我有個主意,天鬼山與赤秀宮離得很近,我們将此傳送法陣的傳送地點改為鷹嘴山,挑選一批修為在結丹期之上的修士傳送去鷹嘴山,阻止大陣合攏,以防其餘修士來不及趕到鷹嘴山。如此可好?”
傳送陣往啼魚州外的傳送會被切斷,那在啼魚州內總不會被切斷吧?
嚴遜斟酌片刻,道:“你的想法穩妥,就按你說的辦。我與夜珑負責向夫人回禀此事,挑選修士,只是這離光陣是師父所創,能不能改傳送位置我不清楚。”
季遙歌不答,只将傳音符再度拈出,與元還聯系上,把想法一說,元還沉道:“離光陣的石臺是玄微輿圖,上面标有傳送陣的傳送點,鷹嘴山應該在這張輿圖的範圍覆蓋內,你們只需要尋找到鷹嘴山所在位置,将傳送點改在那裏,即可。”
元還一早已經看過雙霞離光陣,這樣的傳送法陣對他而言一眼便透,并無難處。
“那好,法陣之事就交給你了,季師妹。”嚴遜在旁聽完此話,匆匆交代過後,便帶着夜珑與月宵出洞。
洞中只留下白硯協助季遙歌,肖丘則蹲在角落裏,百無聊賴地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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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外界的天空卻已看不出天色,只有越發深厚的金光。
元還在傳音符中指導季遙歌修改法陣,語氣比平時要凝重許多,偶爾季遙歌會聽到他與其他人的對話,顯而易見,他正一心多用,除了幫她之外,天鬼山那裏還有別的要事需要他處置。臨近靈海開啓,他要準備的事很多,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推托——修仙界不成文的法則,弱肉強食,強者為尊,沒人會為弱者哭泣,更談不上出手相助,以他如今地位,大可放任這些低修自生自滅,可雖然嘴上總是說着買賣交換,到底不是無情之人,面冷心熱,大概是對他最好的形容了。
季遙歌如此想着,手裏的動作加快。
石臺灌入靈氣後就能看到輿圖,可輿圖不太好認,季遙歌和白硯看了許久才辨認出鷹嘴山的具體方位,再按元還所述之法,二人合力将輿圖上的傳送信标施法更改在了鷹嘴山上,才算大功告成。
“成了!”季遙歌揚手。
白硯與她擊掌互賀,額間皆是細密珠汗。
“四山門已經選出合适的修士,正在趕來的路上了。”夜珑此時方進洞來,才剛二人研究得太過仔細,她們不敢打擾,怕讓他們分心。
“大師兄呢?”季遙歌沒看到嚴遜的身影。
“他回去找夫人了。”月宵從夜珑身後進來,答道。
想到嚴遜臨別之時說的話,夜珑與月宵對望一眼,均覺得大石壓心。
“赤秀宮乃是師父與師娘一生心血,縱然今朝散盡,你們也要記得,萬華之上曾有媚門赤秀,予過你們百年安逸。”
“法陣好了,試試吧。”季遙歌沒有廢話,又推白硯一把。
白硯不樂意了:“為何又是我?”
“你先過去,我随後到。”季遙歌見他不信,又道,“不親眼看到出口,我不放心,答應你的事,我幾時沒有做到過?”
白硯這才妥協,率先站上石臺。片刻之後,法陣啓動,青光交錯而過,黯淡時,石臺上的人影已失。季遙歌祭起傳音符,白硯那頭傳來簌簌風聲,他的聲音在風中很是興奮:“方位略有偏差,在鷹嘴山外,不過已經很近了,師姐快點過來。”
洞中幾人均同時松了口氣,季遙歌站上石臺,才道了句:“勞煩夜珑師姐,送我過去……”話音剛落,洞外便是潮湧而來的威壓,讓肖丘“撲通”一聲,直接坐到地上瑟瑟發抖,便是夜珑月宵二人也同時驚懼萬分,只能運轉全身靈力對抗此威壓,季遙歌更是被一陣罡風撞出石臺。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掠進來,其中一人,身着紫裳,美豔無雙,正是先前季遙歌天鬼山遇見的天枭宗護法,元嬰期的上修,名喚金棠,另一個季遙歌不曾見過,是個瘦高的男人,削頰薄唇,雙眸窄細,面相有些刻薄,看情況應是蕭無珩那三大護法的第三人。
兩個元嬰期的修士堵在洞口,季遙歌幾人不止沒有勝算,連逃的機會都沒有。夜珑與月宵一左一右攙起季遙歌,戒備地看着這二人,夜珑先出聲:“二位仙君,不知駕臨此地有何賜教?”
那細眼男人看着像閉着眼,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窺不出他的情緒,倒是金棠冷冷掃過幾人,目光在季遙歌身上流連片刻,冷冷一笑,并未追究,只道:“馬上送我二人去鷹嘴山,別耍花樣,否則便毀了你們這離光陣,再将你們抽魂剔骨!”
季遙歌飛快與夜珑相視一眼,那邊細眼男人卻已彈指射出段銀弦,如利刃般橫懸于三人頸間。
“快!”他聲音尖細,話很少。
夜珑只得緩緩祭起赤秀令,金棠踏上石臺,沒再半句廢話。法陣啓動,金棠轉眼間消失,那細眼男人才跟着踏上石臺,照舊喝令夜珑啓動法陣。傳送陣無法再動手腳,夜珑依樣施法,送走男人。
二人一走,洞中威壓驟降,月宵捧着胸道:“他們來這裏,只是為了逼我們送他們去鷹嘴山?”
季遙歌思忖道:“蕭無珩應該接到三宗設下絕殺陣的消息,這二人應是為趕出啼魚州去破壞謝冷月的法陣。”他二人沒有向他們下殺手,只是急着趕去鷹嘴山,這是最合理的理由,但是……她總覺得哪裏不對。
“不管了,白硯一個人在鷹嘴山,恐有危險。夜珑師姐,勞煩再啓陣,送我過去吧。”季遙歌沒有時間多想,馬上又站上石臺。
這回無人再擾,傳送陣順利啓動,一陣青光過後,季遙歌所站之地已換了位置。
山風呼嘯,入眼皆翠,已不是赤秀宮的景色,她展目四望,也未見金棠二人的形蹤。走了兩步,腦中似竄過一道電光——
她想到哪裏不對勁了。
蕭無珩知道三宗的絕殺陣這不奇怪,可他們怎會盯上赤秀宮的離光陣?金棠二人又來得那麽巧?白硯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到?像是早已潛伏許久。
這其中定然是有人洩露了消息。
他們之間,有鬼域的人?夜珑?月宵?嚴遜?白硯?都不可能……那麽只剩下一個人。可那個人身上并沒鬼域的氣息,也不是屍人,會是誰?
蕭無珩只帶了三個人過來,這三個人季遙歌都已經見過,且這人還瞞過了元還之眼,能夠做到這點的那就只有……
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一股冷意頓時爬上季遙歌的背脊。
那廂,離光陣旁肖丘仍舊坐在地上,蜷着膝,似未從驚恐中醒來,只是低垂的眼簾中,暗斂的眸光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