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蛟皇
籠在天鬼山上的陰雲被風吹散,晚霞似胭脂般薄灑天際,山上喧嚣的鬥法聲已漸漸平靜,山林裏遍布着已脫離控制的屍體,皆是天鬼、靈墟、逍遙三門弟子。曾經的啼魚州七山門,如今只餘四門,這地方雖然貧瘠,往來的都是低修,但彼此間相安無事了千來年,多少有份鄰裏之情,如今看着滿山屍首,難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悲戚沖淡了勝利的興奮,衆修士難免茫然——這戰雖然贏了,可接下來呢?
夕陽沉得快,晚霞很快黯淡,夜幕上星月初現,是個清朗的夜。山林裏傳出簌簌風聲,是四大山門的弟子按着山主沈庭的吩咐,将死去的三門弟子屍首歸攏到一處。
人死不複,修士雖看淡生死輪回,但暴屍荒野總叫人難安,不若一把火燒去,也算幹幹淨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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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遙歌在元還身邊站了許久。元還閉眸不語,釋放出龐大神識向四野籠罩。修士的神識,是由元神所化的無形感知力,元神越強大,神識便越強大,能覆蓋的範圍會更龐大,大能者可坐井窺天,觀天下之事。季遙歌的神識只能覆蓋周身百步之地,但元還就不同了,他本就是元神堅毅之人,神識比一般化神期修士還要強大,季遙歌能夠察覺他龐大的神識,将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盡收眼中。
他在以神識查探天殺陣之事,她不打擾他,透過雲層看山裏之事,應霜已飛身下鬥,自去尋找夜珑月宵幾人議事。清月斜挂之時,啼魚山主沈庭押着一個人飛上九霄亂曦鬥。
見季遙歌站在元還身邊,沈庭有些詫異,但還是将那人往元還座下一扔,拳握羽扇揖道:“元兄弟,沈某已帶人尋遍啼魚州,不見蕭無珩蹤影,他的三個護法,也只抓到這一個。”
二人雖私交不錯,但亦分尊卑,沈庭在元還面前,仍居下位。
季遙歌看向被俘之人,這人身着玄色勁裝,面色發青,頭發似獅鬃般炸開,濃眉怒眼,生得粗犷,身上縛着赤紅索,不甘不願地跪在地上,被沈庭一扇敲在腦袋上。
這一役,蕭無珩并沒出現,否則他們不會勝得這般容易。
元還睜眸,神色如常,只道:“你們自然找不到他,要是能找到,現在都死了。這地方,是他故意讓給我的。靈海再有四五日就會提早開啓,他遲遲找不到法器,自當另作打算,以退為進罷了。不用浪費時間找他,該出現的時候,他自然就出現了。”
沈庭搖開折扇:“那此人……”
“放了他。”元還起身,掠下九重鬥。
“放了?”沈庭大驚,他們好不容易就抓了這一個護法回來。
此人也驚疑地擡頭,不知元還打的什麽主意。元還只走到他面前,目光迫人地垂望:“回去告訴你主子,謝冷月在啼魚州外布下了十二天殺、十二地殺,就等着我們在這裏鬥得兩敗俱傷,好坐收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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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殺地殺?!”沈庭與那人同時震聲道,神情盡皆駭然。
謝冷月的天地絕殺陣,是萬華上赫赫有名的絕殺禁陣,四百多年前曾用以對付盤踞惡水河的兇蛟一族,将兇蛟族斬盡殺絕,并生擒蛟皇離梵,可謂殺名在外。
但凡在萬華修煉有些年頭的修士,都曾聽過此事。
謝冷月其人,佛口魔心,最是難測。
只是沒想到,這次竟輪到啼魚州。可啼魚州上多是無辜修士,并不曾像兇蛟族那般為禍仙界,他卻下些毒陣……
元還回頭,看向季遙歌:“你的消息無誤,我剛才以神識探過,啼魚州山界已被劍氣籠罩,沒有出路。”
“那該如何是好?元兄弟,此陣可有辦法破除?”沈庭驚得連羽扇也顧不得搖。
元還卻問季遙歌:“有辦法嗎?”
季遙歌自九重鬥上走下,每走一步,便吐一句話:“當年惡水河一役謝冷月誅盡蛟族,生擒蛟皇。蛟為天獸,經九次鱗褪一次天劫可化神龍,蛟皇被擒之時,只差一步就能化龍,以他之能尚且護不住蛟族,你說呢?”
沈庭對二人間的态度抱有疑惑,季遙歌分明是媚門低修,可與元還間的關系,似乎還在他之上。
“離梵未能護住全族,乃因謝冷月布陣絞殺之時,他正值天劫降臨的緊要關頭,消息卻被其妻洩露,才讓謝冷月有了可趁之機,否則蛟族不至全誅。”元還淡道,“此陣威力雖大,也不是全無破綻,可惜……”
季遙歌腦中閃過兵荒馬亂的片段,很快被抛開。
“可惜什麽?”沈庭急道。
“知道得太晚,離靈海開啓只剩四五日時間,謝老怪勢必會在靈海開啓時發動絞陣,時間太短,來不及破陣。”元還實話實說,若能多給他些時日,此陣未必不可破,然而現在時間不夠。
“謝冷月這老匹夫!”沈庭面色數變,看着雲下奔忙的修士,罵道。他境界已到元嬰,這陣法最多只能困住他,還沒辦法要他這條命,到時若要逃也不是全無辦法,可下邊這些低修又該如何是好?
修行千年,見慣生死,修士大多冷酷,越是往後越為無情,但沈庭在啼魚州呆了近千年,素承七山門供奉,這裏頭有幾分香火之情,再加上未曾泯滅的道義,讓他無法坐視不理,眼睜睜看着這些人送死。
“唯今之計,只能将他們遣散出山?”他羽扇一甩,道。
“來不及了。殺陣已布,山中活口都是困獸,進不得出不得。”季遙歌忖道,“二十四殺眼由天至地,由東至西,縱橫成網,我們困在其中,不單破不了陣,也無法出去。此陣由謝冷月親主,六個元嬰以上的修士輔陣,二十四上修持陣,若我沒估錯,啼魚州附近最适合他們持陣的位置,就是萋芳谷。”
她說着與沈庭一起仰頭望天,今夜月色無雙,難以想象有無形陣網壓頭。
“持陣之人既在陣外,最好的方式就是從陣外破除,我再想想對策,但不管如何,絕殺臨頭,沈庭,還是先想辦法送結丹以下的修士離開。”元還斟酌道。原想保全啼魚州,現在看來怕是不能。
“山主,可派人去追顧行知?”季遙歌忽想起此事。
“貴派白小友向我說過此事,我已派人手在山中搜捕。”
“顧行知是無相劍宗大弟子,他既然還在啼魚州,此陣勢必留有出口,沒有全封。”季遙歌眼眸微眯,“跟着他一定能找到出口,我們不妨假意追捕,暗中跟随。不過要快,謝冷月不會為了一個弟子而将出口留得太久。”
“成,我知道了,此事我親自負責。”沈庭語畢又看向地上跑的人,“元兄弟,那這人……可真放了?”
元還不語,衣袖一震,便将那人震出九霄亂曦鬥。沈庭不敢耽擱時間,轉身便飛下雲端,自去料理他務。季遙歌朝元還抱拳:“赤秀宮有傳送大陣,也不知可能開啓,我去問問應霜夫人。”
“季遙歌,你似乎對蛟族很了解?”元還卻叫住她。
她未轉身,只看着亂曦鬥的雲海翻騰如浪,“不如你,你連蛟皇為何被擒都知道。”
“我道聽途說罷了。聽聞離梵之妻,原是謝冷月座下第二位嫡傳弟子長夷,應算你的師姐,你聽過她的名字嗎?”
“沒有。”她答得不假思索,語落便躍下亂曦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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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靜的山谷裏,屍體堆疊成一座小山,四周已圍了圈幹柴,白硯站在屍堆之前,聽身邊有人低聲回報:“已清理完戰場,都在這裏了。”
山風送來腐敗屍臭,都是死去多日的屍首,沒了鬼域秘術的控制,轉眼就腐爛不堪。白硯點點頭,雙手掐訣,滿天火雨如流星墜落在屍堆上,剎那間燃起熊熊烈焰。火光映紅臉龐,映到白硯瞳孔中,像很多年前那場盛大的火焰……
“法術長進了。”有人落到他身邊,百年如一日的語氣,不近不遠,“什麽時候練出離火熾雨的?”
“師姐有多久沒關注我了?”白硯有些委屈。
他身材颀長,高她一個頭不止,這幾年是啼魚州有名的美男子,門內門外都迷倒一大片女修,對外風采翩然,已很少露出這樣的神情,倒叫季遙歌想起初識那年的白硯。
那年他才多大?
二十,還是三十?
總歸對修士來說,是很年輕的歲數。
“結丹以後,你想去哪裏?”這麽多年,季遙歌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
她一直知道,白硯踏足仙門并非為了仙途,而是他需要力量去完成一件事,但她從沒問過。白硯的天賦并不算好,這些年修煉仍舊在靠藥提升修為,他所有的靈石,有九成都花在丹藥之上,當初她的警告并沒能徹底阻止他的想法,兩百年就要過去,他修行的速度确實比他人快了許多,不出五十年必能結丹,可強用丹藥的結果,便是他的修為有極大可能永遠停滞在結丹期。
這些,白硯自己是知道的,但他仍未收手。季遙歌勸過一回,見他一意孤行,便再沒勸過。對其他人來說,用往後漫長的仙途來換一個結丹的修為,大抵是不值得的,但對白硯來說,他并不在乎仙途。
“師姐到過人間嗎?”白硯揚起笑,眸中流淌過一星向往。
“沒有。”季遙歌有記憶以來,都在萬華。
“盛京的琴舞,瓊州的彈詞,佐一壺半溫的花雕,就兩口新炸的花生,聽一嗓太平盛世的詠頌……”他說着拈了個劍指,卻非修士常用的指訣,帶着幾分誇張的氣度,“金戈鐵馬,帝王将相,不過如是。”
依稀間,是不屬于仙界的煙火氣息,卻有指點江山的意味。
他說的這些,都離季遙歌很遙遠。
“師姐,等我結丹,帶你去人間走走,可好?”他道。風将袖籠鼓起,他站在火堆旁,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好啊,等你結丹,我陪你去人間走一遭。”季遙歌笑笑,眸中碎火如星,無情還似有情,手掌按到他肩頭,“離開啼魚州吧,安穩結丹,到時我去尋你。”
白硯的笑未揚已落:“師姐……”
“白硯。”季遙歌打斷他欲說的話,“小白的木人體內,裝的乃是我的主魂幽精。幽精主情,如今她已消逝,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白硯緩慢地搖了頭。
“意味着我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那些藏在歲月裏的隐晦情感,她如何看不懂?只是再難回應。
“走吧,跟我去見夫人與夜胧師姐,如果雙霞離光陣能啓動,你馬上離開這裏,再晚,就遲了。”
見他沒有反應,季遙歌輕輕牽起他的手,拉着他朝應霜與夜胧處走去。他便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腦中來來去去,都是這百年間的種種。
他恍惚記起,那年曾許的諾言。
“不論此間規矩如何,不論來日我道行幾何,我都尊你為長,永生不變。”
師姐,永遠只是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