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空洞寂寞 消失 (1)
晴空下,繁星熠熠,好似一匹綴滿碎鑽的華貴絲絨,懾人心魄的美。
六月默默的尾随五哥來到湖畔,看着前面踽踽獨行的寂寞背影,心口原先郁結糾纏的不解和忿怒開始一點一點崩潰下來,她有些恍惚,痛惜之外還有隐隐的私密的歡喜,一種失而複得的欣然。
六月酸楚的笑了。呵,我已經這樣愛你了麽?只要看到你一切安好就夠了。如果離開我會令你更幸福,那麽,我可以馬上走開。
雖然這樣想着,六月卻無法挪動自己的腳步,更遑論灑脫帥氣的揮手轉身,她只是慢慢揚起了嘴角,眼前的景象愈來愈模糊,臉頰上漸漸濕了一片,可心裏盤旋已久的陰雲卻悄然散去。
淚眼朦胧間,她沒有看見五哥已經停下了腳步轉臉看向自己,也沒看見五哥原本緊鎖的眉頭在看到她的一剎那驀然舒展,等她反應過來時,自己的身體已經被一雙溫暖有力的臂膀用力的攬入了懷中。
“六月,對不起。”五哥把臉孔埋入六月芬芳的秀發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才用一種溫柔而又傷心的語調說出致歉的話語。
五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那間書房的,腦子裏好像塞了一把亂草,他覺得茫然又滑稽,為什麽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在那瞬間,五哥覺得自己的世界裏所有的邏輯和規則統統塌陷,他不知道該如何去界定對錯,也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從。
極度的震驚和失落之下,他如逃避怪獸般的逃離了那幢小樓,滿心的逃、逃、逃,不明緣由也漫無目的,只是一心想要離開。
薄寒的晚風一吹,五哥的心緒漸漸平複,同時也察覺到身後有人相随,可他還不能駐足回頭,有太多的事無法理清、有太多的情緒無法排解。
走到湖畔時看着星光下泛起細碎波光的湖面,五哥的心頭忽然一動,意念深處仿佛被什麽東西所觸動似的,不真切,卻也不容忽視。完全是下意識的,五哥有些惘然的轉過了臉龐,六月正微笑着擡起臉容,晴空下,她的淚光比星光更亮,這樣的情景如閃電般刺透了五哥的心。
呵,此時此刻,有什麽比六月的笑容更美?我怎麽可以為了一朵已經凋謝的花朵而扼殺另一個鮮活的靈魂?
五哥忍不住伸出雙臂用力抱住面前這個柔軟身軀,他清楚的感受到了對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和自己的心跳漸漸融合成一片溫柔細致卻也連綿有力的彭湃潮聲。
一切都發生的那麽突然,雖然之前也已猜到今晚可能出現的場面,但這最後的結局卻依舊遠遠超出了簡默一原先的設想。
當所有的不速之客全部退去,諾大的書房只餘下自己和莫大誠時,簡默一忽然感到有無盡的空虛襲來,那些已經度過的峥嵘歲月中一直為自己無意或刻意忽視及罔顧的失落情緒仿佛一張綿密的巨網當頭罩下,令他再也無從躲避。
簡默一顫抖的手放下槍支,渾身乏力的倒靠在椅背上。
“不不,其實,剛才我給明兒的光盤是真的。”他喃喃的低語,好像洛陽他們還站在自己面前,“我累了,如果這樣可以解開孩子的心結,我,我不介意失去一切……”他的語聲有些嗚咽起來,英俊的面容上出現一種傷恸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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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剛才一直垂首而坐的莫大誠卻在此時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餘音不絕的回蕩在錦繡朱閣中,顯得格外詭異。
簡默一薄怒的擡臉望去,卻驚訝的看到,不過短短半幅夜晚,莫大誠看起來卻好似老了十餘年,眉目頹戚卻偏展顏而笑,說不出的悲怆和凄涼,而原來的花白的發鬓居然已是蒼茫一片。真正一夜白頭。
“莫兄,你,你的頭發……”簡默一不由失聲驚呼,但很快的從莫大誠望向自己的悲憫眼神中意識到了此刻的自己又何嘗不是一般光景。他黯然收聲,良久,才和莫大誠一同撫掌大笑起來。
直到笑出了眼淚,笑的肝腸寸斷。
書房裏驀然安靜下來,各自凝神的兩名中年男子仿若化身那一刻的時間雕像,漸漸沉寂在對往日時光的追念和悼想。他們并不知道,這樣一個寂寞悲傷的夜晚,他們想念的其實是同一個女人。
莫大誠的目光穿越了時間和空間,回到三十餘年前的那個和煦的秋日午後。
第一次看到靜文,她那麽溫柔安靜的坐在簡默一的身旁,栗色的眼瞳中有細細的無聲的涓流慢慢淌出,偶爾飛快的看看簡默一又迅速閃開眼光,嘴角悄然浮起一朵璨然微笑,像個孩子淘氣得逞後的竊笑,卻又一閃即過。
她以為沒有人發現她的俏皮心思,卻不知道這些早已統統落入邊側那個相貌平凡、氣度文雅的年輕人的眼底。
莫大誠心酸的阖上雙眼,唉,靜文,你知不知道,我那時候就已經愛上你,如果你願給我如給簡默一那般的歡喜笑意,我願意為你與全世界作戰。
地板上從葉昭傷口中滴落的幾點血跡已經幹涸,原先的豔麗血色沉澱成暗紅的痕跡,好像開到紅處正當好時的花朵突然被抽離了生命力,雖然憔悴卻依舊美麗銷魂。
簡默一盯着地板上的血跡,那幾點暗紅在他的眼裏緩緩暈開,濃濁的顏色也逐漸淡化淡化,最後變成清澈湖水中搖曳宛轉的一縷淺紅波影。
那是她吧?簡默一失神的笑了。
我們是怎麽相遇的?我竟然不記得了。可是,教我如何忘記你初次的回眸笑顏?
天地仿佛失去了顏色,滿樹的櫻花全部灰敗成淡淡的影子,人聲笑語于瞬間退潮出人生的海灘。
我滿眼滿心餘下的,不過是你青春飽滿的快活臉容;耳畔激蕩的,也只有你珰然玉響的笑聲。
簡默一喟然嘆息,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對那一幕記得竟是那般清晰,刻骨銘心般不可淡忘。他一直記得初次見到靜文的那一幕。
碧藍如洗的晴空萬裏,一個緋衣少女迎面走來,身畔的同伴不曉得說了什麽,惹得她如此開懷,一仰臉揚聲大笑,笑開了春日裏滿林滿枝的灼灼桃花。
當初,我也是花盡了諸般心思才贏得你的心,我們也曾那麽快活,我記得你恣意張揚的笑意。是從什麽時候起,你不再那樣笑聲琅琅,終于成了一名有着沉靜面容的小小婦人。
我以為那是你的成熟和練達,卻不知道那只是因為你對我們愛情的溫柔的責備和堅持。
簡默一了無知覺般的笑着,笑着,忽然發現頰畔生涼,用手一撸,指掌已然潤濕。
什麽是寂寞?簡默一黯然的想,寂寞就是坐擁全城卻如置身空城。因為愛人不在身旁。
要到今日,他終于失去了她,才真正體會到她常常獨自忍受的寂寞的滋味。
——
這一夜,伽藍又失眠了。
再安靜的夜晚,在失眠的人看來也是嘈雜紛繁絲毫不輸白天。伽藍輾轉反側許久都無法入睡,耳畔好像一直有細碎聲響起伏,仿佛起落潮音,聽的不十分真切卻也擾的人心神不寧。
今晚六月沒有回來,之前來過一個匆忙的電話,也只是為了打聽五哥是否有來電找她,伽藍聽出線路那頭六月失望焦慮的語氣,但不及細問對方已經收線。
六月和五哥之間發生了什麽?伽藍有點困惑的想,她記得五哥看六月時的眼神,溫柔的膠着和深刻的眷戀,很明顯,他是真的在乎她。
然而伽藍已經自顧不暇,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和思緒去分擔朋友的歡喜憂傷,被掩埋了多年的記憶已盡數回來,如同突然漲起的潮汐,一浪高過一浪的湮沒了她幾乎全部的注意力。
雖然在蕭冥選擇***的那一刻,聽從內心的判斷,伽藍最終選擇了寬恕和原侑,但到底沒有勇氣再次面對牽絆了太多痛楚回憶的人與事,于是只好倉惶離開。
此時此刻,伽藍亦時時覺得恍惚,不過彈指光陰,可重新回首這段追索過去的日子,感覺上依舊如墜雲霧,很有點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意思。
眼前總是有閃爍破碎的畫面掠過,就像電影蒙太奇手法一般。濃濁沉郁的夜色、疾掃而過的冷風、猩紅粘稠的汩汩血液、慘白尖利的森森獠牙……還有父親年輕英俊卻又毫無生氣的臉龐、母親清澈美好但也凄絕悲涼的眼瞳、在陰影中出沒隐現的吸血鬼們的莫測表情、葉昭溫暖帥氣的璀璨笑顏……
幾番掙紮,眼看窗簾縫隙間已經透入一線微光,天色漸亮,伽藍再也無法安枕,索性起身梳洗,換過半舊棉質衫褲,打算出門晨跑。
走出家門的時候,伽藍禁不住擡眼望向一路之隔的吸血鬼住宅,晨霭迷茫中,對面的樓宅仿佛一片薄薄的灰色剪影靜靜的伫立在那裏,簾幕嚴阖,毫無動靜。
那一瞬間,伽藍有種沖動,她很想沖過去大力敲門,看看究竟會是誰來應門。也許,只是一個有着溫暖骨血的常人。或者,根本沒有什麽吸血鬼,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一個荒誕臆想。可她終于只是嘆了口氣搖搖頭回身跑向馬路的另一端。
正是黎明時分,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卻也不乏鍛煉晨跑的早起者,車道上也時時車來車往,偶爾會有工地上的重型車轟隆轟隆的開過,震的整條馬路以及兩側人行道一齊顫動。
每逢有這樣的重型車輛經過,伽藍總不由自主會想起早先與葉昭相識不久時,自己幾乎葬身車輪之下,是葉昭敏捷有力的身手才從死神之手觸及自己前先行挽住了幾欲離體的靈魂。
那是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想起葉昭,伽藍的嘴邊不由浮現一朵笑意,但随着腦海中那張酷似蕭冥的年輕臉容愈加清晰顯現,她的心口又隐隐作痛起來。
唉,葉昭。我該如何面對你呢?
伽藍定定神不再胡思亂想,一門心思的跑起步來,晨跑的路線也不同以往,沒有繞着附近街區也沒拐進休閑林地,而是順着馬路一直跑下去,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繁華的商業區,只是時辰尚早,平時熱鬧的百貨公司都還不曾開門迎客。
城市安靜祥和的清晨氣氛忽然被由遠及近的一陣陣犀利鳴笛所劃破,一輛白色醫用急救車呼嘯而至,與晨跑的伽藍的相向而過。
那輛白色救護車內,失血過多的葉昭面如白紙、呼吸微弱,胸口沁漬而出的殷紅鮮血已經染透繃帶被單。黑牛和洛陽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熟悉的診所對葉昭的傷勢無能為力,只好把葉昭轉入另外一家大醫院。
而正在專心晨跑的伽藍并不知道,自己剛剛與重傷昏迷的葉昭擦肩而過。
跑着,跑着,肢體擺動的韻律和漸漸沉靜下來的心緒協調出微妙的節奏,紛亂無章的感官氣息變得勻停順暢,繁雜世間的諸般擾攘慢慢退出心田,這麽多天以來,伽藍終于又找到以往平靜和煦的心情。
待額角滲出細密汗珠,身體也感覺到疲累的時候,伽藍收住腳步,驀一擡頭才發現自己不經意間居然已經跑到舞團所在的活動中心附近,略一遲疑之後,她決定順道去小紅樓看看。
東方天際的曙色愈見分明,清晨的小紅樓教室寥無人跡,幾乎掉光了樹葉的梧桐沉默伫立在深深庭院中,愈發顯出幾分凄清與寂寞的秋冬況味。
伽藍沒有進教室,只是在院子中緩緩踱步,才數日不來,這個地方竟已這麽蕭條了。指尖在粗糙的樹幹上輕輕摩娑,伽藍在心中無聲的感喟,什麽叫做恍若隔世,大抵就是此刻的感覺罷。
踯躅良久,伽藍輕輕嘆息一聲,轉身正欲離去,卻聽得身後傳來細碎響動,梁星竹溫和的語聲低低喚道,“伽藍,是你麽?”伽藍吃驚的轉臉望去,只見梁星竹正斜倚着辦公室的門框,一手挽住有點散亂的發髻,另外一只手的指間拈了一截燃至一半的煙,滿臉的倦容,兩頰卻顯現異樣的酡紅,眼瞳也亮若晨星。
“梁團長,你怎麽在這裏?你還好麽……”伽藍注意到梁星竹微帶亢奮的神情,有些擔心,趨向前去想要扶持,卻被梁星竹揮手制止。
梁星竹低下頭又用力吸了兩口煙,直到手上的那一點小小的火星幾乎燃至指尖,才意猶未盡的将煙頭擲入門口權作廢物罐的缺口青花瓷盆。她擡起臉孔,但沒有馬上看向伽藍,只是眯起雙眼十分享受的緩緩吐出缱绻變幻的淺藍色煙霧,香煙缭繞中看過去,她微微展露的笑顏較之往日的嚴峻威儀平添了幾分妩媚和恬美。
“唔,伽藍,你也一夜沒睡麽?”許久,梁星竹才終于開口,話音和藹中透出少許的興奮,不等伽藍回答就又立刻說了下去,“不夜城的腳本設定已經完成,我想你也許願意先看到。”
然而伽藍的反應出乎梁星竹的意料之外,她淺淺笑了,笑容裏卻毫無歡顏,然後慢慢搖了搖頭,“不,梁團長,我想過了,我打算退出舞團。對不起。”
因為倦了,伽藍搭公車回家。天光已經大亮,沉睡的都市也已醒來,恢複了往日的喧嚣熱鬧,一直到下了車折進相對安靜的宅前林蔭道,伽藍的腦中猶自在回想适才梁星竹得知自己選擇退團之後的反應說辭。就如同梁星竹意外于伽藍的決定一樣,對于梁星竹的态度,伽藍也頗感意外。
面對伽藍溫婉卻也堅持的态度,梁星竹先是吃了一驚,鑒于職業的習慣心理,思維立即組織到的信息不外是舞劇的進展和伽藍出演角色的份額,同時想到的還有伽藍本身作為舞者的綜合質素判定及潛能開發前景,她微微軒起了眉。
但梁星竹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深深的看住伽藍,伽藍亦不帶怯意的平靜回視,兩人默然對望。
有些僵持的氣氛一直持續到當天的第一束明麗陽光刺破雲霞投諸大地,幾乎是在瞬間,周遭的環境突然亮堂起來,原先那種帶點憂郁的溫柔的青灰色調子一下子被驅散無形,伽藍和梁星竹都看到,對方的身形面容忽然變得清晰生動起來,整個人的輪廓都披上了一道晶亮金色。
浴火的鳳凰。涅磐的不死神鳥。
她們并不知道,在那一刻,她們心中所懷有的其實是一樣的感念,兩人對峙的眼神都柔和了下來。
“伽藍,我明白,”梁星竹用一種幾乎是慈祥的語氣輕輕嘆道,“你本不該滞留在這不夜城中,我們都是人生的過客,有時候會迷失在時間的旅途中。如果你真的想通了,我不會勉強你。”
梁星竹忽然笑了,她的笑容那麽安詳那麽靜美,仿佛高遠晴空中的恬淡流雲,伽藍看的幾乎失神,“好孩子,你還那麽年輕,有那麽長的路要走,無論路途中遭遇的是鮮花抑或荊棘,我希望你都能理智而堅強的面對。”
行至家門口,伽藍訝異的看到,對面吸血鬼的住宅前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門庭大開,厚實的暗紅絲絨窗簾正被一挂一挂的卸下,此外還有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正指揮人擡着兩只老式桃心木箱子往自家門口前來。
“請問是林伽藍小姐嗎?”看到伽藍,那名叫蔡致的年輕人禮貌的詢問,“我們是明日律師行,受蕭冥先生委托将一些物件轉交給林小姐,具體清單及相關文件會于稍後送來請林小姐簽收,因為另外要處理宅子,所以先把東西送來,可能不太符合慣例,但這是委托人要求,所以請林小姐見諒。”
怎麽,蕭冥已經離開了。伽藍的腦中一片轟響,心緒立刻大亂,幾乎無法思考,半晌才鎮定下來,強打精神應對,任憑蔡致囑人将箱子送進客廳。
直到蔡致告辭時,伽藍才驚醒般的問及蕭冥等人的情況,但蔡致也并不清楚原委,只說委托人已經離開本地,事前吩咐律師行代理善後事宜,除了轉交伽藍的東西外,還交待負責重新設計裝飾原宅,而宅子也已經簽下文件轉劃一位葉先生名下。委托人還特地交待,如果林小姐問及具體信息,律師行相關人員須得恭敬回答。
送走蔡致,伽藍回到客廳,靜立良久才小心的打開箱子,裏面特制的絲絨隔欄內整整齊齊碼放的竟然都是名貴精美的古董瓷器玉件,伽藍認出其中不少都是自己幼時看到過的白夜的心水收藏。在其中的一口箱子中,伽藍找到一張便箋,上面是白夜賣弄的花體法文,一貫的戲谑語氣,“親愛的小姑娘,別忘了愛你的吸血鬼,這是來自歲月的禮物。你忠實的,白夜”
然而伽藍再細細尋找,卻再也不曾找到蕭冥留下的只言片語,沉吟許久,她明白了,這樣的禮物大概還是白夜的心血來潮和一時興起,作為蕭冥,他一直想要為自己做的都是盡可能抹去他們在她生活中的一切痕跡,然而他無法阻止白夜的惡作劇,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伽藍紛亂的情緒突然變得澄明,她輕輕的笑了,心中無聲的低語,“再見了,蕭冥,我會勇敢的、好好的生活下去。謝謝你,蕭冥。還有你,白夜。”
伽藍走到窗前看向外面,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滟滟晴天,馬路上,上班上學的人們行色匆匆,對面的樓宅內外也甚是熱鬧擾攘,一片生機盎然。
從夏天到現在,經歷了這麽多的曲折磨砺,伽藍第一次真正輕松的展顏微笑了。
☆、尾聲 幸福近在咫尺
又隔了一天六月才回來,陪同而來的還有五哥,兩個人看起來都形容清瘦卻也蜜意難掩,伽藍不知其中原委,但也不難猜出兩人關系又更上層樓。六月決定搬離林宅去和五哥同住,已經計劃來年春天完婚。伽藍繞着手旁觀,只見五哥幫忙收拾六月行裝,雖拙手笨腳,神情卻認真的近似孩子氣的可愛。
得知伽藍打算退出舞團,六月自是大吃一驚,不及身前身後雜物散亂,驀然起身趨近,幾乎沒教足前皮箱絆倒,被五哥一把扶住。“伽藍,你要退出!那,梁星竹她……”六月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一臉的惶然,仿佛不是伽藍離團倒是她自己被梁星竹開除一般。
呵,得友如此實屬幸哉!伽藍心頭一暖,急急擺手安撫六月并溫言解釋,這才打消化解了六月的疑慮。
衣物有限,又有五哥幫忙,六月很快收拾停當,五哥提了皮箱先行出門上車安置,餘下二人話別。相處如許時日,舞蹈起居同出同入,歡喜憂傷也一齊擔當,已經漸生姐妹之情,此刻分別在即,反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默默相看不禁執手莞爾,一切盡在不言中。
伽藍送六月出家門,六月再用力握一握伽藍的手,回身下了臺階,邁出兩步終于又轉過臉孔,“伽藍,好好保重。”六月斂去了笑容,神色端嚴,“還有,葉昭,他是真的在意你。你,你可明白?”
伽藍靜靜的笑了,溫和卻也認真的點頭答道,“我都明白。謝謝你,六月。”
六月終于舒展了眼眉,璨然一笑,再揮一揮手,然後回身腳步輕快的跑向路邊車旁的五哥。她的身姿輕盈,好像敏捷的小鹿,而那廂靜立的五哥寬厚包容的笑顏一如深情如海的蒼翠森林。
六月,五哥,祝你們永遠幸福。伽藍微笑着目送他們離去,內心深處那個熟悉的苗挺帥氣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伽藍還是沒有聯絡葉昭,倒也不是忙的分身乏術以至抽不出時間撥個電話,只是每每想起葉昭酷似蕭冥的溫暖笑容,不知怎的,伽藍提起聽筒的手就會不由自主的垂落下來。也罷,先緩一緩吧,也許再過些日子會比較合适。伽藍想着就轉頭埋入了資料堆。
雖然一早遇見梁星竹已經告知離團決定,但真正辦理書面手續解除協議還是費了些時日,公演日期漸近,伽藍作為主角之一所占演出份額也頗重,臨全劇告罄前卻來了個釜底抽薪,上面很是不悅,所以解除協議也并不順利,總算有梁星竹幫忙周旋,而且備選人員之前也一直陪同排練,所以基本不會太過耽誤進程,伽藍才得以安然退出。
一旦離開了舞團,時間忽然變得多了出來,伽藍結結實實補了兩天的覺,抛開所有前塵往事,管它什麽來日方長,且埋頭苦睡,直睡的昏天黑地,仿佛可以一直睡至天荒地老一般,醒來後但覺神清氣爽,真是說不出的舒暢惬意。
然後便是應付因為前段時間的耽擱而堆積如山的工作,其實伽藍從事的翻譯工作完全隸屬自由,并沒有與具體的公司實體簽訂協議,但長期穩定合作的媒體或企業亦試用過諸多人員,其職業質素都遠遜伽藍,于是拳拳信賴肯予付托,經過溝通也諒解他人有一時之急,待伽藍的私人事物暫告段落便又恢複正常合作。而伽藍原是個懂事的女生,當然不會馬虎敷衍,自也認真補足功課。
于是時間就在忙忙碌碌中流水般淌過,工作間隙,伽藍時時會想起葉昭,猶豫再三到底也沒撥通電話。而令伽藍惆悵的是,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固然沒有主動聯絡葉昭,葉昭居然也一直不曾來找過自己。
怔忡猶疑間,伽藍不禁自嘲,你以為自己是誰呢!之前人家殷殷相待,你的态度卻是若即若離,更多時候心系自身,又何嘗多眷顧對方一分半分?如今不事主動問候感激,難道還要惱人不夠殷勤麽?
愈發耽誤辰光。
待到手上工作了結的差不多了,已經過去月餘,眼看聖誕将至,伽藍清閑下來,除了偶爾和六月通個電話,接點細碎散活,大把時間不知如何虛擲。
街頭節日氣氛漸濃,往來穿梭的人群中,多見親昵依偎的情侶。近來北方寒流南下,幾場雨過後,氣溫驟降,伽藍的心情和這天氣一樣陰郁。
唉,已經是冬天了。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枝葉凋零的林木,伽藍喃喃的低語,對面原先吸血鬼居住的住宅已經裝修完畢,應該已經過戶至葉昭名下了吧,可葉昭卻一直不曾露面。
伽藍從來不曾這般想念葉昭。葉昭璨若星月的清朗笑顏,葉昭溫柔體貼的細致言語,葉昭溫暖有力的深情懷抱。
伽藍終于忍不住取過電話撥出那一串早已熟記在心的數字號碼。
然後結果出人意料,葉昭那邊無論宅電還是手機不是無人接聽轉搭自動錄音機就是幹脆沒有開機。伽藍有些訝異,想了想便又撥去翡翠森林,對方也是無人應答。再撥電話到洛陽的摘星公司,接線員回答洛陽休假,不知具體去向,問得手機撥去,亦是不通。
開始伽藍還只是感到失落,可接連兩天情況仍是如此,葉昭照舊音訊皆無,才覺蹊跷。伽藍旋即前往翡翠森林,卻見店門緊閉,打聽之下才獲悉這裏自上個月初就已暫停營業,至今不曾開張,店主也是許久不見。
站在繁華熱鬧的街頭,伽藍一時不知所措,手足冰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思維才又慢慢恢複運轉,清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葉昭不見了。
連他也離開我了。
伽藍怔怔的站在哪裏,不顧路上行人的奇異目光,腳一軟跌坐在路邊綠島旁,冷風掃過,只覺得頰畔生涼,伸手一摸,指掌沁濕。
伽藍這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中,葉昭已經悄然深入自己的心扉。
冬季的都市,日短夜長,黃昏來得早,夜幕降臨的更快,看着霓虹街燈一盞盞的亮起,聽到店堂酒吧門口浮動的細細的聖誕音樂,年輕的戀人或前後呼擁的朋友歡笑着從身旁走過,伽藍才想起原來今晚就是平安夜。
葉昭,你在哪裏?平安否?快樂嗎?伽藍感傷而又虔誠的默默祝禱,愁腸百結的轉身回家。
聖誕一過就該是元旦了,都會中多的是新鮮人事,報章雜志從來也不缺新聞內容,而近一個月來最引人矚目的時尚話題之一就是元旦即将公演的大型玄幻題材舞劇“不夜城”。該劇是舞壇大師梁星竹的封山之作,無論內容音樂服裝布景,都堪稱湛湛巨作的大手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流于暗道的消息,礙于來自多方的壓力,媒體只能采取半遮半掩的暧昧态度進行隐晦的報導,事關某權勢頗大但素來行事低調的商圈要人,多年前似乎把持涉足不法交易,而其人後來的事業擴展也多有蹊跷,中間牽扯的人員更是多為權重位高之人。
總之流言蜚語不一而足,一時傳揚紛紛,但最終沒有獲得确認。不過,據可靠消息,傳說中的商圈要人已萌生退意,開始安置事業,決意隐逸江湖了。
當然,對于這些傳言,伽藍是絲毫不知,莫說她,即使其間厲害與之息息的相關如五哥,對于他離開後簡默一書房中的突發事件也不甚明了。五哥已經決定離開簡默一,也不打算再見莫大誠,就讓往事風流雲散吧,自己以後只願與六月兩廂厮守着不羨鴛鴦只羨仙。
可如此一來,除非遇見洛陽、黑牛,或者葉昭主動聯絡,如若不然,葉昭于伽藍而言也就似那斷了線的風筝,實在杳無蹤跡了。
在如此彷徨失措、左右籲衡的情緒下,伽藍突然得到之前一直合作愉快的一家跨國公司發出的一項工作機會――伽藍出色的工作表現很得公司上層欣賞,藉此擴展亞洲地區業務進行人事編招之際有意納賢,如果伽藍同意,簽約後約元月底即會派其前往法國巴黎總部接受為期半年的常規培訓。
收到工作邀請後,伽藍下意識的想要謝絕,我走了萬一葉昭找我該怎麽辦呢?她想。但再一轉念又感到黯然,或者葉昭根本不打算再來找我。伽藍苦笑着嘆息,法國,歐洲,故地重游,去父母出事的地點感懷拜祭一下也好,還可以去法國南部看望一下照顧過自己的保羅一家以表謝意。
可是,葉昭。唉。
伽藍猶豫許久,回複公司自己需要一點時間考慮,而公司方面也慨然答應,但最晚到一月底以前一定要作出決定。
“不夜城”正式公演,梁星竹和六月分別給伽藍送來貴賓席的預留票,伽藍最終還是沒去。
“我只是不夜城的過客,偶有機緣才得以涉足,可既然決定了離開,就不願回頭。謝謝你,梁團長,是你帶我進入舞蹈聖殿,體驗到生命中平凡之外的華美與豐澤。六月,你我都知人生之苦,所幸不曾放棄光明與希望,其實我們終其所有所追求的也不過是這一片玉壺冰心,所以,請好好珍惜你手中的幸福。”
舞劇演出自然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可已經伽藍無暇關心,驀然間,她忽然發現,這座都市是如此的繁華與熱鬧,然而這所有的繁華與熱鬧都與她無關,抹去缤紛熙攘的事物表像,這都市這世間也不過只得自己一人罷了。
如今,伽藍是真的孑然一身了。
而自從聖誕節以後,伽藍更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完成手頭零星的工作後就會搭上六站的公車前往翡翠森林附近的街區轉轉。
有時她也會在心裏嘲笑自己,這樣又算什麽呢?期待再一次與葉昭偶遇麽?可許多時候身體不聽靈魂的指揮,理智也難以與感情抗衡。每天午後三點的光景,眼看着日光漸弱,太陽西斜,伽藍就會不由自主的更衣出門。
這般教人如中魔障,身不由己,這就是愛情麽?伽藍怔怔的想着,惆悵的笑了。
事隔半個多月,伽藍始終也沒有再遇見葉昭,翡翠森林也一直不曾開張,她終于答應了那家公司的工作邀請簽下了協議,兩周後動身前往法國巴黎參加培訓。
辦理簽證,整理行裝,與六月、梁星竹還有以前一起跳舞的同僚朋友們聚會話別,也顧不得再去翡翠森林看看,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離啓程的日子不到三天了。該收拾的都收拾了,餘下的時間不過是閑居等待,伽藍想想到底還是放不下,于是又搭車前往翡翠森林。
令伽藍意外兼驚喜的是,前些日子以來一直關門落鎖的酒吧大門居然半掩着,蒙塵的招牌也已經擦拭幹淨,有個熟悉的工讀生正在重新換過門口放置的已經枯萎的幾叢盆花,而店堂裏面細碎柔和的鋼琴樂曲也伴随偶爾出入的人客隐約淌出。
剛要上前,伽藍卻又遲疑起來,葉昭他真的願意見到我麽?垂首踯躅良久,還沒等伽藍決定進去與否,已經有人先行趨近招呼,“伽藍,是你嗎?為什麽不進來?”伽藍擡頭循音望去,正好迎上青越沉靜的笑容,旁邊高大黝黑巍然站立的正是黑牛。
期待了這麽久,失望了這麽久,突然看到青越與黑牛,伽藍只覺得心裏似有潮汐暗湧,千言萬語竟是一時無從說起,只愣愣的站在那裏,喪失了思維的能力。
奇怪的是青越和黑牛也都靜靜的站着,注視着伽藍,眼裏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如疾風掠過,雖然一言未發,伽藍也已經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