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對峙 危險的氣息
“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那次我為什麽要那麽做,是嗎?”白夜突如其來的語聲打破了屋內維持了很久的寂靜,密合空間中的空氣仿佛波瀾不起的湖面中突然投入了一枚石子,一圈一圈無形的漣漪蕩漾開去。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潮濕,像穿過水面的風。
蕭冥心不在焉的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白夜發出一下短促的笑聲,有點悶悶不樂的搖搖頭,“我是說,那個夜晚,我打算把伽藍的父親變成吸血鬼的那次,其實我是想要為自己找個新夥伴,你知道嗎,我想要離開你。”
蕭冥慢慢擡起臉,陰影下的眼瞳中有微光在閃爍,他的嘴角浮起一朵憂傷的笑意,“是的,你一直受不了我,‘幾百年了,蕭冥,你還沒有習慣做一個吸血鬼嗎’,你總是這麽說。”
“所以那天我看見他的時候,我覺得非常驚喜,我對自己說,瞧,那是個真正的東方美男子,他看起來可比蕭冥溫柔多了。為什麽不呢?我受夠了,為什麽不離開蕭冥為自己找個新的夥伴呢?”白夜用一種夢呓般的語氣敘述着,他翡翠色的綠眼睛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蕭冥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我破壞了你的計劃,所以你發瘋一樣的大聲詛咒,我那時還以為你會把我和小伽藍一起都撕成碎片。”
“我氣壞了,我那時說什麽來着?‘蕭冥,除非你守着她一輩子,寸步不離,否則我早晚撕開她的喉嚨’!哈,你當真了是嗎?”白夜扮了個鬼臉,“然後,你就開始充當伽藍的守護神了。”
蕭冥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低的問,“那麽,是真的嗎?你真那樣想?”
白夜愣了一愣,突然一仰頭大笑起來,“蕭冥蕭冥,你就是這點讓我着迷。你總是那麽認真,什麽都在乎,好像你真的是世界的守護神一樣。”他眯起眼睛,語帶譏诮,“上帝啊,我敢打賭,有一天你會像那個瘋子瑪萊沙一樣,走進陽光把自己毀成一團灰燼!嘿!”
室內的氣氛變得古怪起來,誰都不再說話,表情雖不盡相同,心意卻基本相通,大家都想起了同族中着名的吸血鬼天才也是瘋子,瑪萊沙夫人。
伊諾百感交集,自己原先的主人是個博古通今、學識淵博的女學者,身為吸血鬼卻痛恨這個吸食他人血液、在黑暗中孤獨徘徊的族群,窮盡全部精力都在研制對付吸血鬼和挽救被吸血鬼齧咬噬傷的世人的辦法,她因此幾乎被所有的同族所憎恨和驅趕,只能孤單的居住在法國南部的鄉村小鎮,以吸食原野中的動物鮮血為生。
“可是,即便它只是一只田鼠,我又有什麽權力奪走它的鮮血和生命!”瑪萊沙夫人總是這樣說。
伊諾自己也是一名吸血鬼,但和別的同類不一樣,他可以經受一定程度的陽光曝曬,那是瑪萊沙夫人虔心研究數百年的結果,可到底無法真正擺脫吸血鬼的基因。
“孩子,有一天我會走到陽光下去,那不是毀滅,只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永生。我終于可以離開黑暗,全副身心的融入光明。這令我感到幸福。”這是瑪萊沙夫人堅持要伊諾跟随蕭冥離開的前一晚所說的話,伊諾記得她那時的表情,美豔皎潔的容顏中似乎泛起了珍珠般的光華。那一瞬間的瑪萊沙夫人看起來就像聖母一般的高貴聖潔。
算起來,瑪萊沙夫人選擇陽光***的日子應該是在小伽藍被催眠沉睡的一個月以後,那時伽藍已經被蕭冥安排的人接回了國,而自己也随蕭冥起身前往東方那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度。據說,瑪萊沙夫人是被一群吸血鬼逼得無路可走才最終自裁,可伊諾知道,這又何嘗不是夫人自己一向的心願呢?不過随了那個時機罷了。
屋裏的吸血鬼們各懷心事,門口卻突然傳來了敲門聲,一下又一下,聲音雖不大,但卻顯得固執而毫不氣餒,來人仿佛拿準了裏面有人,必要敲至主人應門方才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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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尋常的敲門聲,在屋中的三人聽來卻格外刺耳驚心,尤其是蕭冥和伊諾,他們彼此相望,眼裏滿是狐疑,在這裏住了這麽久,還從來不曾有旁人來叩響過這扇黑暗之門。
阕寂無聲中,蕭冥忽然笑了,他的笑容仿佛花朵般在暗夜裏徐徐打開,幾乎映亮了滿室微塵。“終于還是來了。白夜,我想你又說對了,沉睡的森林終于醒來了。”他示意伊諾前去開門。
伊諾覺察到,主人的笑容中一點一點流淌出來的除了憂傷,還有宿命的安詳。
車子在如水般的夜色中疾馳,葉昭緊緊握住方向盤,修長有力的手指幾乎要将這些冷硬器械的攥出水來,他的臉頰和身旁安坐的伽藍一樣,煞白而毫無血色。
六月蜷曲着縮在後座,好冷啊,她想,才入晚秋,怎麽會冷的好像空氣中都浮動着冰渣。
适才驚險的一幕猶在眼前,六月一想到剛剛伽藍神色決絕的後仰身姿就不禁會打個寒戰,到底是什麽,會一下子擊垮伽藍的意志,明麗豁達如她也會驟然抛卻一切而選擇輕生。
伽藍微微仰起頭靠着椅背,她看起來那麽疲憊,疲憊的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于是阖目小憩,秀氣的眉睫投下兩彎陰影,臉上沒有表情,有的只是蒼白。
葉昭控制着自己的不要出言質問,剛才若非自己反應迅速,在伽藍後仰跌落時飛身過去一把握住她的臂膀用力甩離頂樓邊緣,伽藍恐怕早已香銷玉隕了。而葉昭自己卻順勢跌了下去,幸虧還來得及攀住牆線突起處,才得以爬上平臺。
葉昭以前不是沒有懸空攀爬過高樓大廈,但從來也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樣令他心悸到手足發軟,伽藍回眸的剎那神情凄厲的像要撕開天地暮色、扯撒漫天冰霜一般。
在抑郁沉寂的氣氛中,車身輕輕一轉已經到了林宅門前,葉昭突然踩下了剎車,在尖利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響中,車子停下了。
伽藍睜開雙眼,前面車燈打亮的光柱中,梁星竹正一臉恍惚的從地上起身,似乎是受了驚吓,有點不知所措。
大家下了車,伽藍和六月迎上去,梁星竹的眼睛漸漸适應車燈的強光,看清楚了來人,她的臉上出現一個猶疑的笑容,低低的仿佛自語般的說,“怎麽我就是找不到他呢?”
六月聽的奇怪,剛要發問,伽藍已經開口,“梁團長,你是在找誰?是蕭冥麽?”
梁星竹猛地睜大了眼睛,強烈的光線下瞳仁縮成了小小的一點,“你,你都想起來了?那麽,你知道他在哪裏是不是?”
伽藍靜默了一會兒,才用一種奇怪的語調問,“你真的要見他麽?”
梁星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慢慢轉向葉昭,嘴角卻挂起一個溫柔的笑,“最美的十年都過去了,我以為能夠忘記他,可到底還是想見他。”
兩人的對話在六月和葉昭聽來透着幾分詭異,葉昭依稀猜出她們說的那個“他”大抵是蕭冥,看伽藍的神氣倒像是知道蕭冥的所在,他保持緘默沒有出聲。
“好吧,我帶你去見他。”伽藍點了點頭,像是作出了什麽決定一般,神情顯得無奈而堅定。她轉身走向自家對面的樓宅。
在大家困惑的目光中,伽藍輕輕叩響了大門,好久才有人應門,伊諾出現在門口,什麽也沒說,只是深深的向伽藍屈身行禮。
随着伊諾走入客廳,大門在衆人身後無聲無息的阖上,大家忽然無端端覺得有一絲惶恐,仿佛不經意間誤入了黑夜的森林,這裏的氣氛與凡俗人間是如此的不同,就和深藏其間的主人一樣,充溢了詭谲的不世氣質。
穿過伽藍的肩頭,梁星竹看見了那張自己渴慕已久的容顏,好像彙聚了漫天的星光,正緩緩展開一朵璀璨的笑顏。
及至此時,梁星竹才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語言和思想的能力。她覺得茫然,是呵,我為什麽要這麽執着的找到他?找到了又便如何?蕭冥精璨美好的眼瞳中,根本沒有一絲一毫自己的影子。
念及于此,梁星竹感到自己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漸漸沉至深不見底的淵潭。
多年的夙願終于實現,而她只覺得空虛,完全失去寄托般的空虛,所有的念頭統統化為灰燼,即将灰飛煙滅。
“哈!蕭冥,瞧,我們有了這麽多客人!”白夜顯然有些興奮,誇張的揮舞了一下手臂,文雅的行了個禮,然後細細打量着來人,目光最終停留在葉昭臉上。“太神奇了,不是嗎?這真是太妙了!”
蕭冥一直靜靜的注視着伽藍,一種無法言述的溫柔情緒從他的眼底悄然傳遞開去,幾乎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份意念。
白夜卻只對葉昭的相貌流露出無限的興趣,他突然念出一個長長的法文名字,蕭冥有些薄怒的扭轉了面孔,卻正好迎上白夜愈來愈驚訝的眼神,循着他的視線望去,卻是葉昭同樣訝異的表情。
白夜念出的正是蕭冥家族高貴冗長的姓氏,延續了一代又一代的貴族,記載了一個又一個卓着功勳的古老徽譜名號。
葉昭平靜的臉容上出現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波瀾,他目光灼灼的盯住了白夜,很快又将目光調轉移至蕭冥的身上。過了好久,葉昭才悶聲道,“這是我外祖母嫡系族譜的姓氏,已經沒有繼承者了。你是怎麽知道的?”其實此刻,一個荒謬大膽的猜想已經在葉昭腦中漸漸成形,但這實在是太離奇了,離奇的根本教人無法相信。
蕭冥臉色大變,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不禁後退一步靠住書桌才能穩住身形,口中喃喃自語起來,“上帝!上帝懲罰我!”
白夜驚訝的表情也逐漸被一種惡意的、嘲弄的笑顏所代替,他尖聲大笑起來,笑的彎下腰去幾乎喘不過氣來,“哈哈,天吶!蕭冥你可沒告訴我,那時候伊麗莎白已經懷孕了,有了你的孩子!哦上帝!你可真酷!居然剝奪了後人繼承家業的所有權利,情願和我一起孤獨的從一個古堡走到另一個古堡!哈!你過世的雙親大人知道了居然還能安寧的躺在哪該死的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下?蕭冥,我可真不了解你,原來你的心腸這麽硬……”
蕭冥的唇齒簌簌顫栗,“我以為,伊麗莎白懷的是他的孩子,上帝!上帝!”
“那個紅毛小子?嘿!瞧,你的遺傳基因是多麽強悍,瞧吧,沒有比這更有力的證據了!”白夜殘忍的說着,滑過一個優美的舞步,做了一個謝幕的動作。
在場所有的人都聽出了其中的尴尬況味,這真是誰也意想不到的情節,葉昭居然是蕭冥的後人。很顯然,當年蕭冥的妻子背叛了丈夫,她和她的孩子由此失去了繼承家業的權利,只白白得到貴族的名號,而這支血脈經歷曲折直到葉昭的外祖母一代真正失去了傳承者。
真是太荒唐了,相隔數百年的家族成員居然穿越蒼茫的時間隧道同時站立在同一片屋檐下,看看蕭冥和葉昭,他們是如此的相像,仿佛時間荒原上豎立的一面鏡子內外的兩道影像。
這樣一個橫空出世的事實幾乎鎮住了在場的所有人,葉昭困惑的看看蕭冥又轉頭看看伽藍,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夢境一般,那是一種被噩夢魇住了的感覺,非常的無助。
屋子裏非常非常的安靜,所以當牆上一副畫忽然脫開固定的螺釘跌落時,發出的巨大刮擦音令大家都吓了一跳,葉昭下意識的伸手去接,畫框上尖利的開裂處劃過指尖,殷紅的鮮血随即湧出,一滴一滴打在跌散在地的畫幅上,發出吧嗒、吧嗒的單調聲響。
白夜驀然擡頭盯住了葉昭流血的手指,翡翠色的眼瞳中毫不掩飾的出現一股貪婪之意,他微微咧開了嘴唇,尖利的獠牙齒端閃過一道冷冷的銳芒。
幾乎迅雷不及掩耳般,白夜動作形同鬼魅,倏忽間已經掠過整個客廳飛撲到葉昭面前,葉昭的反應也已夠快,卻仍舊被攫住了咽喉,白夜張口就咬噬下去。
雖然在場的人對于蕭冥等人吸血鬼的身份都心照不宣,但真的看到這樣一幕,卻還是驚駭的失卻了所有的表情和聲音。
就在白夜動身的同時,蕭冥也突然伸長雙臂,如影似随般出現在白夜身後,只一下就扼住了白夜的喉嚨,兩人順勢一同飛出去撞上了一側的牆壁。
“不要逼我,白夜。”蕭冥強自壓住怒氣低低的吼道,一手緊緊扣住了白夜的頸項。
白夜還沒來得及說話,伽藍卻輕輕笑起來,笑聲奇異而悲苦,“你會怎麽做,蕭冥?像對待我爸爸那樣對待葉昭?”
蕭冥渾身一陣顫栗,挾持白夜的身形明顯變得僵硬,漸漸松開手起身慢慢轉過臉來,金褐色的長發下,他的面容仿佛流雲遮蔽的星空,悄然黯淡下來,只有那雙漂亮深邃的眼瞳,恍若雲隙間的星光,閃現微微光華。
伽藍和蕭冥靜靜對望,無形無聲的暴烈飓風挾裹着往事在兩人中間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