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鸾膠再續難
郭芙兩臂摟緊楊過肩膀,只覺耳畔生風,樹影飛逝,恍如騰雲駕霧般。瞬息已奔至山腰,楊過放眼前眺只見林中有一鶴發老人健步如飛,飄然若翔。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範公公,範氏夫婦見楊郭二人一夜未歸,心中挂念,一早便上山來尋他們。老人駐足,發現楊過正背着郭芙向山下走來,惴惴不安的心方覺寬慰,深邃的雙眸明亮而祥和。
“範公公,我們沒事。”郭芙也看清了前面的老人,揮手向老人示意。
“芙兒,是不是受傷了,昨夜山雨如洪定是阻你們下山路啦。”說話間三人已相聚,範公公接過郭芙身上的藥簍,慈愛的看着他們兩人。“腳怎麽傷到的?”
“讓公公擔憂了,我沒事,腳只是被落石砸到了,皮肉傷而已,無大礙。”郭芙伏在楊過肩頭頑皮地吐舌輕笑道:“多虧楊大哥護我周全,不然小命不保。”
“範公公安好,讓公公婆婆擔心了,是我沒照顧好芙妹。昨夜風雨阻路無法下山,我們尋山洞避雨一宿。”楊過給範公公請過安,說明兩人昨夜避雨之處。
“未傷及筋骨便好,快快回家敷藥休息。”三人一同下山返家。
“這傷未滿十二個時辰不得用藥浴熏洗,我先給你敷藥,你休息一下,晚上再用藥湯熏洗,包你五日後就好。”範婆婆一臉疼惜地看着郭芙的傷腳,“昨夜疼得緊吧,怎麽熬過來的。瞧瞧腫成這樣,鞋都穿不了。”
“楊爺,你受累一夜也好生歇着罷,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
“婆婆,您叫我名字吧,叫爺,楊過實在受不起。”楊過聽範婆婆稱呼自己如此客氣,一時難以為顏。
“好好,瞧你與芙兒很是親厚,咱們都是自家人,日後便免去客套吧。”範婆婆瞅着他倆笑彎雙眼,“你們休息吧。”
“太婆,太婆,我把太公新制的軟香泥取來給姑姑。”小桃蹦蹦跳跳的跑進屋,把手舉到郭芙面前,掌心中一顆核桃般大小的藥丸。“姑姑,腳還疼不?”小女孩看着郭芙受傷的腳面唏噓不已。
“謝謝小桃挂念,已經不疼啦。軟香泥我收下了,不過要明天才能用。”郭芙輕扶小桃的頭發,自己若有個這樣的女兒多好,此生只能是奢望了。
“小桃,我們先出去,讓你姑姑和伯伯好生休息。”範婆婆拉着小桃出了屋,獨留下楊過與郭芙。
“這麽喜歡小桃怎麽不把她收做義女?”楊過看着郭芙豔羨的眼神,心微痛。
郭芙擡眼看向楊過,心想:你又知道啊,我的心思你都能看破麽。搖頭苦笑:“我給不了她什麽,帶她回襄陽?日後同我血染疆場?襄兒都不想要她終老于襄陽,何況小桃。”
“那你要一生守着襄陽?”
“我是家裏的長女。父母在,不遠游。”郭芙目光堅定。
楊過心中對郭芙更生敬意,心想:你在哪我便陪你在哪。“芙妹休息一會吧,我出去走走。”他心知自己在屋裏待着氣氛尴尬,郭芙必無法好好休息。
郭芙知他心意,也不阻攔,感激地沖他笑笑,從身旁取過一本醫書翻讀。
楊過輕輕把門帶上,走到院中卻看到松兒一人在院角劈柴,“松兒,我來幫你。”楊過走上前欲幫男孩,卻被男孩一把推開。
“伯伯,我自己來就行,太公說:劈柴是男兒必練的功課,練得是靜心、氣和、手眼一致。我每天上午都要劈柴、擔水。”
楊過微微而笑,賞識男孩的擔當和堅毅,止住腳步看着男孩揮動斧子,男孩年紀雖幼但根骨奇佳、下盤穩如石柱,“松兒,你想練武嗎?”
“想!當然想!可是太婆不教我,太公只教我讀書。”男孩面露渴望之色,放下斧子拉住楊過左手搖晃着,“伯伯肯教我嗎?”
“你現在就是在練根基啊,這劈柴便練得是習武的入門功夫,範公公、範婆婆教導有方。”楊過輕笑道,“入門先站三年樁,定是範公公要你紮着馬步劈柴的吧,一來練腿力,二來練內功,三來練手眼一致,四來練意念和意識的控制。長期練下來內氣充盈、氣血調和,真氣下沉。你想學,明天五更起來我教你一套拳可好?”
“好啊,好啊。明天一定早起!伯伯懂得好多,我不知道太公是要讓我練功,我只知道不劈完柴是不能做其他事情的。”松兒興奮地拍手叫好,天真的小臉上滿是對楊過的崇拜之情。
楊過笑着沖男孩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劈柴,轉身向院子東側走去。
範公公正把郭芙昨天采的藥一樣一樣細細整理,哪些要曬、哪些要焙、哪些要研,挑揀分類。見楊過上前來幫忙,沖他擺手道:“這裏你幫不上忙,昨天累了一天了,快去歇着罷。”
楊過要幫範婆婆晾鹹魚,也被範婆婆笑着推開了,“小桃,你帶伯伯在咱谷裏轉轉,順便給你芙姑姑摘捧花送去好嗎?”
一旁幫忙給鮮魚抹鹽巴的小桃放下手中的魚,“伯伯,你看我們這個山谷野花遍地是不是很美?姑姑就喜歡我們這裏漫山遍野的花,我帶你去給姑姑摘花好不好?”說話間手已洗淨,拉着楊過向溪邊奔去。
不多時一大一小在山谷中已經采了一大捧野花,“伯伯教你編個花環給姑姑戴。”楊過攜小桃在青石上坐下。
“好哦,姑姑肯定會喜歡。”小桃拍手歡呼,“伯伯快教我怎麽編。”
楊過把顏色豔麗的花挑出來理順,指導小桃編了一大一小兩個花環,一個給小桃戴上。
“伯伯,我們把這個花環送給姑姑戴。”小女孩銀鈴的笑聲感染着楊過,多久沒有這麽輕松過了,耳畔雀鳴莺啼、松濤陣陣、秋風翦翦,遁去凡塵俗事,心中一片清明舒暢,‘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兩人來到郭芙房前,楊過示意女孩輕聲點,悄悄看看郭芙睡着了嗎。
“姑姑在屋看書呢,我們進去吧。”小桃向窗裏張望,正看到垂首看書的郭芙,立刻手舉花環牽着楊過闖進屋去。
“姑姑,姑姑你看,好看嗎?這是楊伯伯教我編的花環,給你戴上。”
郭芙自書中擡起頭來,臉前晃動着五彩花環。“嗯……好香。”郭芙深吸一口氣,幽香襲人。
“伯伯說你自小就喜歡花,還說小時候也給你編過花環呢。”小桃興奮地向郭芙絮叨着。
郭芙接過小桃手中的花環戴在頭上,“很美,謝謝你小桃。”心裏陡然憶起兒時時光,與楊過初見時的情景,二十年啦,那年她九歲,他十三……
“姑姑,想什麽呢?”小桃搖晃着郭芙的手,把郭芙的思緒拉回來。
“嗯,沒什麽。這個季節也只有咱這山谷裏鮮花遍地了,還有我們可愛的小桃像花兒一樣漂亮。”郭芙微笑着看向楊過,“時光如梭,一恍我們已是中年,當年咱倆鬥嘴賭氣的事好像就在眼前。”
楊過尴尬而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多是無理取鬧。‘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郭芙聽聞此話心中釋然,想來他心裏清明得很,到是自己多慮了。
“瞧着窗外杲杲日光,明暖可愛。”郭芙瞅着窗外身已坐不住,原本好動的性子自是改不了。
“你想移榻向陽坐?”楊過看出她心思,走過去想把她抱起到院裏,卻被郭芙推拒。
“我自己來就好,不必幫忙。”說罷拉着小桃跛足出屋來至院中。“雨後秋陽金灑灑,空氣真好。”
楊過看着置身秋光下的郭芙‘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此時正是‘美景如詩道不得,只因此女畫中游。’俨然一幅秋色圖,撩人心懷。倚門欣賞眼前美景佳人,餘生若能如此景,到做得優游快活人。
範氏夫婦忙了一天,郭芙和楊過卻難得這一日清閑。入夜幾人圍桌而坐,範公公邀楊過淺斟徐酌,郭芙本善飲卻因腳傷不能多喝,飲了幾杯便罷。月光淺映朱顏酡,美人微醺勝桃花。
冰魄、銀潢,兩相輝映,郭芙心情極好,摟着小桃教她唱道:“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均相見。”笑顏如花,玉音婉轉。
郭芙歌畢楊過興致也高,舉杯吟道:“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範氏夫婦擊掌而笑,“今兒咱家自在快活似神仙。”
夜深席散,郭芙身披錦緞蓮蓬衣獨坐幽篁,手持玉簫绮懷吹奏,簫音清越悠揚。
楊過在屋內閉目靜聽,奇峰怪石之間,一股清泉涓涓而下,平緩處流泉泠泠,急遽時萬壑争流。簫聲悠幽,喚起水流石上、風來松下的靜谧肅穆之感。‘碧澗随高下,流泉自淺深。’心在清幽意蘊之中平靜安然。
郭芙一曲《碧澗流泉》曲意閑适疏放,自在處已達天人合一的情懷。
楊過披衣而起,出房門尋音至竹林,看到一幅天地同流之景,不忍驚擾郭芙,兀自立于遠處癡癡而望。只道是:霧露隐芙蓉,見蓮不分明。
幾日相處下來,楊過更加欽佩郭芙,她做事果敢堅決,不受威脅利誘,不向敵人底頭求饒。孝敬父母、善待家人。
多年前高傲的轉身,兩人背道而行,驀然回首你依然茕茕孑立,我亦踽踽獨行。
郭芙與楊過在谷中住了七日,郭芙跟範公公研習醫書,雖每日朝勤夕思,手不釋卷,怎奈古今醫籍浩如煙海,仍多未解之術,需回去慢慢修習。楊過每日五更便帶松兒練拳習武,注重伸筋拔骨的基本功,因他年幼,必得練得根基紮實,先習自然而然之勁,使自身肌骨與經筋自然協調渾然一體,待身體發育成熟後自然勁力便滲透全身,慢慢練出骨重筋靈、身體充實強壯。
晚上多是郭芙帶着兩個孩童習古文、背四書,郭芙講究悅古養心,這點到得了黃蓉真傳,“楊大哥,還記得我們在桃花島讀書的時光嗎?你背書總是第一個背過,我卻只知道偷懶耍賴。”郭芙笑望楊過,憶起兒時美好時光,眼中溢滿柔情,漸漸淚光朦胧,隐約浮起淡淡的鄉愁。
“那時你才九歲,卻是最好動的,桃花島都被你翻了天。現今卻是孜孜而勤,滿腹詩書,可見讀書重要的是保持靈動之心,方能大器晚成。”楊過眼中酸澀,憶起兒時的荒唐絲絲甜意纏繞心畔。
“當初貪玩,總覺得四書五經晦澀難懂,人到中年才想着敦品勵學,有些文章越讀越有味。你是不是覺得多虧我娘這個啓蒙老師?娘說:修齊是本,治平是志;格致誠正是內修,修齊治平是外修。達到身心和諧之境界方可學武,練武先練德,教人先教心。否則面對紛繁多變、魚龍混雜的世事如何明辨是非。”郭芙瞧着認真背書的兩個孩童,輕聲與楊過談論多年所悟。
楊過聽郭芙如此說,心裏萬分敬佩,多年不見不知芙妹已有如此修為。到是自己曾經辜負了郭伯母苦心栽培,因耐不住性子一心只求一步登天,怎耐心性未收處處碰壁,“‘弗學何以行,弗思何以得。’郭伯母當年教誨未敢忘,自是常記心間。芙妹學識出于藍更勝于藍,楊過自愧不如。”
“大哥謬贊,旁人不知你還不知?曾經年少羽翼未豐的我,卻敢處處驕矜專橫。闖下不少禍,連累許多人。”郭芙輕笑,“在襄陽軍中這些年才真正磨煉自個性子。到是大哥生于逆境,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
“位卑未敢忘憂國。常思報天下,與芙妹共守襄陽。”楊過情難自抑,緊緊握住郭芙右手,深情凝視。
郭芙一笑莞爾,“爹爹媽媽在哪哪就是你家,在襄陽是家,在桃花島亦是家。守襄陽可,但你不可與之共存亡。明白嗎?”
“此話怎講?”
“娘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以你的成就當要發揚傳承,不可後繼無人。”郭芙神色堅定,輕輕把手抽出。“時候不早了,明天我們還要早起返襄陽,都歇了罷。”
次日清晨郭芙與楊過備好車,車上載了滿滿一車藥材,多是範氏夫婦平時儲備晾曬好的,還有多種熬制好的藥膏。楊過郭芙與範氏夫婦別過,兩人臨行前範婆婆拉住楊過悄悄耳語:“過兒,我瞅你對芙兒一往情深,芙兒待你亦是親厚。這孩子我認識她多年,心地善良、性子耿直,只是感情這事她異常遲鈍。你也是性情中人,又年長,既然有意便找機會說開了,都老大不小了,歲月不饒人。好生待她啊。另囑一事,我知你素來常服蛇膽,此物極涼,男子服用輕身明目、解毒去腐,但她一姑娘家不可食用,切記!”
老人家心思缜密,勸誡之言讓楊過很是感動,當下對範婆婆深深一揖,“謝謝婆婆指點,楊過謹記在心。”
“好啦,你們早點上路吧,路上小心,盡量趕在天黑前回家。”範婆婆微微而笑,向兩人擺手道別。
兩人行出數百米,範氏夫婦身影漸遠,郭芙立刻轉頭好奇地問楊過,“剛剛範婆婆與你說啥啦?那麽神秘。”
楊過望着她笑而不答,神色奕奕。
郭芙見楊過不語,酸酸地說到:“哼,不說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心中雖不快,卻強求不得。
楊過聽範婆婆勸告心情極佳,可是此情要怎樣說開,卻使他頭疼。此事甚是棘手,心中打鼓、猶豫不決。
林海綠濤融天色,風歌鳥語和水聲。群山被兩人抛在身後,數日相處坦誠相待,多年後再次相遇時光并沒使他們生疏,反而多了份默契。一脈情愫纏繞在他們間,卻是:明明相愛,卻不敢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