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段導的偏方二
新一天深夜11點半,戴巧珊換了衣服從劇組回酒店。
剛到自己那一層,沒走幾步,就看到了走廊盡頭,她房門口靠牆坐着的段正業。
他睡着了,頭低低垂在胳膊環抱着的膝頭上,像個無家可歸的外鄉人。
戴巧珊到他面前,小心翼翼蹲下,觀賞他的睡臉。
睡着後的段正業既不像心無挂礙的嬰兒,也不像因過度勞累陷入無智昏眠的苦人們。
他睡得并不安穩,卻很沉靜,羽扇一般又長又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鮮花綻放似的散開,一副容易受傷的,脆弱、防範的模樣,随深長的呼吸微微起伏。
這時候的他,其實挺美的。美不是指長相,而是指由他延伸開來的氛圍。
他像提着燈籠照亮黑夜的少年,微風細雨就能粉碎他手中的光。但你卻知道,上天會庇護着他,讓他提燈平安穿行于無人曠野。
他唯一要渡的劫,是來自心底的,對孤寂的恐懼。
無意識中,戴巧珊的膝蓋跪落到厚厚的地毯上,探過身在他頭發上落下一個吻。
驀地,段正業醒了,他眼睛睜開一條縫,縫裏是碎金子的閃光。
有幾秒,他就這麽用迷蒙的眼睛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戴巧珊。
忽然他眼光一凝,嗓音沙啞,不确定問:“你是……”他頓了頓,“你現在是……?”
他問的是,你現在是什麽狀态下的戴巧珊。然而,看透這潛臺詞的瞬間,戴巧珊的眼前和腦子裏,噴霧似的由下往上呲出滿世界白燦燦的水花霧粉。
她頓時茫然了,看看半跪在地毯上的自己,看看面前正小心翼翼等待她答案的段正業,再四顧酒店的走道和不時虛晃過的人影。
段正業的問題和潛臺詞都清清楚楚,她卻忘記了自己剛才做過什麽。呆了呆,笑用一個不出錯的寒暄填滿尴尬的寂靜:“您這個點兒來,找我有急事兒吧?”她忽然想起來,“是……為開機那天,我闖的禍?”
段正業的神态因她的回應也變了。他收起袒露着的心胸,靠牆吭哧撐起身,俯視跟着起身的她:“進屋說。”他做回了她親近而不失威嚴的老板。
一進房間,空調尚未啓動的燥熱氣撲面而來。
戴巧珊插房卡的時候,眼見被她讓進門的段正業在前面身子一晃,像要摔倒。
他伸手扶牆,忽然身體一抽,像熱油中驚跳的蝦,把自己抽成一道彎弓的同時,捂着口鼻猛打了幾個噴嚏,接着就像被抽走了骨頭似的,軟軟貼到玄關的牆上,鼻音重得,呼吸聲就能聽出來。
戴巧珊關上門去扶他:“您這是熱傷風?累壞了吧?”她想了想,“海爺說,您這程子見天就睡兩三個鐘頭,他約您談什麽事兒都約不上……”
說着自己打住,忽然想明白章瀚海約段正業要聊什麽。
尴尬中,段正業把冷熱交疊的空氣深呼吸幾口,穩住神,挪騰兩步到沙發上靠着坐下。
沒事兒人似的:“不單怨我——他帶着你們磨戲,也就後半夜有空。我今兒不一定見他……咳,我主要是來找你。”
戴巧珊一頓,她怕就怕這個。
老板專門為一個事兒來見你,這種事兒往小裏說是“插曲”,往大裏說可就是“事故”,弄不好得被罵死。
恍神間,果然聽段正業輕悠悠問道:“你說你,都那麽多回演死屍的經驗——那些時候,也沒見你這麽玩兒過呀!”
戴巧珊腿肚子有點兒哆嗦。
她給他倒水,賠笑:“那天因為要連戲,我怕一松氣兒,臉色變了,鏡頭穿幫,所以就一直憋着……不想憋久了就……嘿嘿,把大夥兒給吓得!對不起啊頭兒,我不是故意的……呃,後、後來,也再沒出過事兒,沒再給您丢臉,嘿……”
段正業端坐在沙發上,眼睛都沒擡,專注喝着她倒的那杯水,就這麽把後背紮着刺似的戴巧珊晾在一邊。
戴巧珊兀自顫了一會兒,其間被段正業喝水時,皺着眉拿手按太陽穴的病秧子模樣分了神。
頂着驟然加強的莫名恐懼,她不得不為之地小聲建議:“要不,我陪您去看看大夫……”
她再次自動斷了話頭。這一次是突然想起來,她好像踩了段正業的雷——這也是剛才恐懼驟然加劇的原因——果然,段正業聽到“大夫”二字,頓時變得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恰好是他要大動肝火的前兆。戴巧珊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
然而,面無表情的段正業,上演的“暴風雨前的寂靜”比以往更久。他依舊專注喝着那半杯溫水。
空氣安靜得像被塑封。時間抻得老長,長到戴巧珊幾次憧憬着,幹脆躺到地板上睡一覺,或者玩兒命把茶幾一掀,一腳踩到段正業臉旁邊的沙發靠背上,說您要殺要剮趕緊地,給個痛快話!
這時,段正業終于擡臉,說的卻是:“蓓蓓呢?”
戴巧珊:“……哈?”
段正業眉頭一皺,掏手機開打牧蓓蓓電話。
接通過程中,戴巧珊回過神來,着急道:“您先別,這麽晚……人家早就辭職了,也在拍戲……”
段正業脖頸一粗,聲腫得像重錘,怒道:“搞什麽搞!”
說話間,手機不知什麽時候接通了,剛好接全了這句“搞什麽搞”。
牧蓓蓓那邊開頭一聲不響,段正業本來怒火來源比較複雜,不全是怒她,一時有點尴尬。然而,不知是不是對方故意,他很快聽到電話那端傳來窸窸窣窣不堪入耳的各種聲響。
牧蓓蓓的聲音在離話筒不遠處,斷斷續續地呻.吟喘息。
她像無意間觸開了手機,并不知情似的,對着她那個空間裏的誰嘤咛:“親哥哥……您真給勁兒!比我自家親戚……給勁兒多了……您給我、掙這麽多,好活兒,您吶,要我什麽……都、拿去……”
段正業把手機挂斷,啪地丢茶幾上,臉色陰沉像要落霜。
戴巧珊往後縮了縮脖子,顫巍巍解釋:“她……我忘跟您說,不,是打算說來着,但蓓蓓講,她是‘我的’助理,跟您沒關系,讓我別給您添亂。我瞅着有道理,就……”
段正業冷不丁目光飛镖似的釘過來:“你在怕什麽?”
戴巧珊一頓,兩手在身前絞緊,兩膝蓋相互抵着發抖。
段正業把手裏握着的杯子擱茶幾上:“我對你沒不好過,你究竟在怕我什麽?”
戴巧珊迎着他的目光,忽然覺得胸腔裏那口氣倏地一散。她的視野中,段正業的身體外浮現出一層新的光色——是江凱旋的“軀殼”。
她今天白天全是跟江凱旋的對手戲,有兩場就是近身沖突。江凱旋的演技不是蓋的,尤其第二場,當時把她吓得要死。
這時,段正業就罩在這麽一層越發神似江凱旋的軀殼之後。戴巧珊頭腦有點混亂,渾身篩糠,靈魂似乎要從肉身中抽離出去。與此同時,她的大腦深處卻硬生生噴出一片蒙蔽理智、教唆着她向他張開擁抱以示友好的驅動力。
段正業渾身帶着怨氣和委屈。
诘問沒有得到回答,他便從沙發上站起身,山一樣壓近她。站到她面前時,戴巧珊沒挺住,腿肚和後背一軟,一個趔趄,向後癱去。
身後是一面陳列牆,木格子穩穩接住了她。
可架子雙面镂空,因此,在她本能用胳膊向後撐住自己的時候,幾只用作裝飾的瓶瓶罐罐被撞翻,一時間“咚!噼!啪!咵嚓!”,前赴後繼、彼此磕碰砸碎到地毯上。
地毯薄,下面還有一層木板地面。深夜沒什麽聲音,瓷器碎裂本來就夠驚心動魄的了,再被木地板的共鳴一加持,一片巨響把段正業也吓一大跳。
在戴巧珊視野變紅時,罩着江凱旋軀殼的段正業,兩眼也紅了。
“找大夫?幹什麽?”
他聲音不重,怒氣卻沒有饒過她,字字清晰咄咄逼人:“大夫幫過你什麽嗎?你進這一行多久了?來個人就能洗你的腦,你是沒長腦子嗎?”
戴巧珊兩股眼淚唰地飚出去,他頓了頓,沒住口,反而加重了聲音。
“你表演沒錯兒!!‘走心’這一套,是前輩們、老一輩、這一行的祖師爺,傳下來的!!現在時興的什麽‘表演外化’——那個,人也沒錯兒,混口飯吃!但那是蒙人的障眼法,小家子氣,不走這兒!”他拿手按自己心口,“流于表面就沒魂氣兒,成不了經典!可你錯在哪兒呢?你入行我就跟你說過,一部戲,‘走心’關鍵幾幕——屬于‘你的時刻’那幾幕——其餘的,跟着走,‘外化’就夠!”
他忽然激動起來,逼上前,伸手捏住戴巧珊的下巴:“外化懂嗎?控制皮相做做樣子!甭他媽鏡頭帶不到的地兒你都‘走心’,處處給人落口實覺得你是瘋……瘋子!!要看大夫!!特麽什麽演員,演暈的戲就真暈了菜!萬一劇本最後是角色自殺了呢?你真去死?你這碗飯還吃不吃?!”
他一口氣說了平常絕對不會當戴巧珊的面說的東西,捏着她的手指像鐵鉗。又驚又痛中,驀地,逆着房間頂燈的他,身影外那層江凱旋變了模樣。
巨怪般的剽悍可怖,他不再像江凱旋,也不再是段正業。他是來自無間地獄的阿傍羅剎。
紅花化血,白花是奠,藍花是鬼火,三色汪洋席卷,羅剎說話便要把她拐入無邊火海,讓她永死受劫不得安魂。
戴巧珊無法自控一聲嗚咽,段正業擡手一巴掌,硬生生半空轉向,“乓!!!”地砸到她腦後的陳列架上。
還好之前能被碰摔的都摔了,剩下的盆景之類單是被震得跳了跳。然而這木架子連着木地板,背靠着它的戴巧珊簡直覺得天地都被段正業一掌震碎了似的。
她吓得聲兒都沒了,褪了血色的臉上滾滿路線混亂的淚水,渾身在段正業的手掌下猛顫。
段正業充血的眼睛瞪着她:“還能不能調整好自個兒?還是你要砸了這個飯碗,稱了那些俗人的意,找大夫給你治治你走心的毛病?!啊?說呀!”戴巧珊瑟縮抽氣,段正業揪住她的領口,一搡,“說!”
戴巧珊的視界漸次疊紅,這一刻終于變成了厚厚的猩紅色。
她尖叫着豁了出去:“啊——!!!”
她像被壓到極致的彈簧,雙手就着這反彈的力量把逼迫着她的段正業猛地一掀,竟把牆一樣的段正業推開好幾步。
在他一愣的同時,她尖叫沖上前,死命撞向他。
然而這時,段正業卻微微張開懷抱,全力接住了這一撞,并順應她的願望被撞倒在地。戴巧珊一秒功夫沒耽誤,膝蓋跪到他上臂,騎到他胸口,照着他腦袋就是一通噼裏啪啦,巴掌如雨下。
極似詠春拳的繡花綿軟掌中,她尖叫着罵了一堆胸口、腦後、不明來源處的暗黑空間湧出的話:“點卯……摔咧子大叔!畜生!變态!你丫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段正業暴着青筋:“打!打!打得好!”
戴巧珊一不留神瞥見他眼中悲憫的目光。阿傍倏然消失,身下人是段正業。
驚覺間,她又猛然被自己沖口而出的關鍵詞震住。接着,她以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激動情緒,捂臉大聲恸哭。
哭聲穿透力逐漸加強,她明白這要被人聽見,得多驚悚。可悲傷越壓越重,她只能在它的操控下,在氣血暴漲過後變得似乎氣虛的段正業,擡手拍着她後背的安撫中,讓悲情肆虐。
震動自身天靈蓋的嗚嗚聲裏,她聽到他說:“好孩子,好丫頭,我會補償你……撒完氣就好些了吧?小珊,我都知道,都明白……你要怎麽着都行,只要你好……你要我命都給你……”
段正業的安慰和戴巧珊的恸哭,換個人來看,一定會莫名其妙;可他們又似乎都能明白對方在表達什麽,混亂中達成奇妙的和諧。
就在這時,有人按響了門鈴。戴巧珊和段正業同時一怔。
來人顯然是個超急性子,一邊按鈴,一邊還砰砰敲門。有男音壓抑而急促地從門縫傳進來:“小戴!戴老師!戴巧珊!……”
地板上一躺一騎的兩人對視,接着以常年犯案同夥似的默契,同時迅速爬起身。
戴巧珊胡亂把臉擦了兩把,深呼吸兩次,靠近被人用內力猛敲的門。門開了,裏外的人同時一靜,像遭遇到意料之外卻并不讓人驚訝的謎底。
門口站着兩個人。先入眼的,是站得遠一些、眼中憂郁有話的章瀚海;而敲門的,則是難掩怒容的江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