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對號入座
圍觀衆人無語,就在這時,戴巧珊身體一挺,下一秒,她一聲長抽,眼睛睜開,黑眼珠轉了下來。
她眼睛無神地掃過一圈,定到章瀚海臉上,緊接着賠了個慘白的笑臉,啞着嗓子說:“我惹禍了?對不起對不起……海爺,重來吧?”
現場一片沉寂,章瀚海愣了兩秒,回過神便一步跨上前,抱住她。
1秒後,放開,他臉色黑下來。
他紅着眼睛瞪着她,咬牙切齒,卻欲言又止。末了腫聲腫氣丢了句:“休息10分鐘!”轉身撥開衆人,出門。
江凱旋和華曼下午雙雙請假,剩下的沒人敢攔他。章瀚海兩大步殺進電梯,沖到這棟居民小樓滾燙炙人的樓頂上。
瞥見追上來的助理小阮,他醒悟自己失控了。
這算得上稀罕事兒。
身為一個被公認“大”、“名”的導演,他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為工作情緒失控是什麽時候。誠然,導演需要情緒表露,但有價值的那部分,跟他現在的狀态完全不相幹。
他現在更像一個一碰就炸的摔炮,毫無被視為基本的“導演的情商”。
而天臺那頭,發現自己已經被他看見,本來悄摸假裝自己不存在的小阮也是個靈光的丫頭——她立馬轉換策略,大大方方過來,站到他身邊。
朝着遠處的天際看了看,她調動聲帶的中音區,說的卻是:“您要抽煙嗎?”
章瀚海:“……”他心想,嗬!來這一手,身為她老板這麽久,沒想到啊!
盯着她故作灑脫的小臉,幾秒後,他破功說:“來一根兒吧!”
小阮從她棉布工裝裙兜裏掏出一包七星,通體白色的女煙,另摸出一只小巧的、畫着漂亮女郎招貼畫的Zippo,煞有介事地給他點上,自己并不抽。章瀚海呢,戒煙快二十年,這會兒拿出多年前的夾煙姿勢,自己都覺得怪。食指中指接觸過濾嘴的那部分皮膚,聯動舉煙的手腕兒一塊兒痛起來。
但他還是就這麽別別扭扭地抽了幾口,就像那句話:哥抽的不是煙,哥抽的是寂寞。
一分鐘後,小阮打破“章哥的寂寞”,說:“我曾經認識一位姐姐,大我半歲,鄉下來的。做事非常認真,為人也很直率,喜歡研究星座。”
章瀚海瞄她一眼,靜靜等着小丫頭能扯出什麽花。
小阮沖着刺眼的太陽眯起眼睛,像只慵懶的小貓,笑說:“她那時候挂在嘴邊的自我評價,常常是:‘我是摩羯座!摩羯座都是工作狂!摩羯座就是容易得罪人!因為我們真!讨厭虛僞!’但是,您知道嗎——”
她的“您”,因為臺普口音,說得反而比慣常人們說“您”更有恭敬的味道;但她問的問題,章瀚海沒法兒接。只淡淡地看她一眼,示意她繼續。
小阮笑容更深:“後來我們替她慶生,才發現原來她研究的星座日期呀,全錯了——她根據老家的習慣,全部照陰歷來算的——她其實是水瓶座的外星人啦!”
章瀚海哭笑不得:“……什麽亂七八糟的!”
小阮一眨眼,繼續把話題拉到她想說的事情上:“後來那個小姐姐呢,自從發現自己是水瓶座後,隔天就表現出書上水瓶座該有的樣子,變得活潑可愛,思維跳躍。把‘我們水瓶座就是有創意’,‘我們就是享受生活’什麽的,用來替掉了原來的口頭禪,而且再也不主動加班了。”
章瀚海掐滅煙屁股:“你那小姐姐就是個腦殘!”
小阮咯咯大笑,水亮的眼眸讓人喜歡,她點頭說:“老板犀利!不過我想說的是,我覺得戴姐她用這種方式表演,可能是認定演戲只有一種路子吧——她要是能相信還有其他路子,就不會這麽執着了。”
章瀚海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你聽說過她之前的事兒嗎?”小阮忽閃着眼睛搖頭,章瀚海想了想,“她10年前,就因為入戲深……好,就當那事兒是個意外,不提了——要真像你說的這麽簡單,她之前合作的人,還有她老板,能不告訴她嗎?如果他們告訴過她,她沒信,我跟她說一句,她就能改?”
小阮一呆。
章瀚海看看手表,再擡眼看看遠處正漸變顏色的天際,不甚煩擾敷衍道:“回去吧!”
回片場的途中,章瀚海浮光掠影地想了一遍小丫頭的建議,還有他對戴巧珊近日以來的觀察。他承認小阮說的有點道理。
戴巧珊這些年來籍籍無名,就因為十來年前出過一件事。那件事被傳得神乎其神,真相卻晦暗不明。
起因,就是戴巧珊過于投入。
據說當時因為機緣巧合而踏入演藝圈,還是個小姑娘的她,鬼使神差,跟上身了一樣,當着衆目睽睽,差點殺人。
可是過後她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或管束——如果衆導演一致不敢重用她不算“懲罰”的話——沒有人告她,也沒有人幫她。人們只是在意她的存在,甚至也因此忌憚她那放到其他演員身上,會閃光的敬業和才華。
除了段正業。
章瀚海想到上一次,敲定合作後,他私下找到段正業,向他說明自己對戴巧珊精神狀态的顧慮時,段正業的表現。
當時,按捺着性子聽完他的話,段正業堅定,甚至有幾分激烈,幾乎要拍胸脯似的道:“她沒事兒!她真的沒事兒!您別信那些爛七八糟的流言!您知道嗎,我認識她10年,如果我不是之前一直在填一些‘先頭債’,這一兩年才攢夠勁兒的話,我早就啓用她了!她說不定也早就做出了成績,根本等不到現在!”
章瀚海拍拍他的肩,讓他冷靜:“這不是追責的問題,我就跟您掏心掏肺交個底——我有一個朋友,嘴絕對嚴,水平絕對是這個——”他比了個大拇指,“在國際上也富有聲望,心理……”
他話沒說完,段正業唰地往後抽身站直,眼睛射出冷光。
“謝謝!”他壓低聲音,以壓抑憤怒,“但是不用!”
他扭身就走,沒走兩步,卻又猛地急轉回身,急火攻心般,聲音都抖了起來。他眼神如鷹,釘進章瀚海的雙眼,似乎想牢牢鈎住他,不讓他分半分神,以便讓章瀚海全力聽進他的話。
“她沒瘋,也沒病!她就是想做一個最好的演員!她是很敏感、全情投入,精神也集中,這也不成?”
章瀚海:“我不是說……”
段正業沒給人插話的機會:“她……特好一孩子,真的特好!求您,給條活路!以前崇尚‘全情投入’、‘用生命演戲’那會兒,圈兒裏不都贊那什麽、‘把自個兒生活都過成角色’那樣麽?老版《紅樓夢》那樣兒的?她是這麽入的行,也是這麽學的藝!現在突然又崇尚要‘抽離出來’,‘用肌肉表演’——她是演員,又不是時尚弄潮兒!她打小出來,信了‘真情流露’那一套——為了那一套吃了多少虧呀?哦,市場換個風向,就要人換個演法?她就用她那一套!免責合同也簽了!礙着誰了?不就早年吓了人一跳,事情都過了這麽久,至于一定要讓她死嗎?!”
章瀚海無語望着他。
段正業一絲恍神,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
于是,他一頓,深吸一口氣,降低聲調:“海爺,請您別介意我口無遮攔,我就是想表達這麽個意思。她,也許未來會學着,用肌肉來做更‘外化’的表演,會變得‘正常’——你們所謂的‘正常’、‘健康’,‘professional’!但她現在不會,一時半會兒也學不了;可她的機會、她的節骨眼兒,都已經到跟前兒、到您這兒了!一下都閃失不得!您就行行好,睜只眼閉只眼,好好地使着她已經具備的才能;別的事兒,回頭您要還有這心力,再來管行不行?”
記得當時看着眼裏似乎不飚出淚就會滴出血的段正業,章瀚海有剎那,心裏也猛地一軟,還像被狠狠地揉了一下。
不知是為戴巧珊,還是為段正業,亦或是為他們之間這份難以簡單表述的情誼。
然而,開機這天剩下的戲順利拍完,收工的時候,他卻再一次回想起段正業當時的神态。
統籌過來送明天的排班表,章瀚海匆匆掠了一眼,沒錯,戴巧珊從早上7點排到了晚上11點,這意味着她淩晨4點就得起床化妝。
而現在也快半夜12點了。
目送戴巧珊出劇組的背影,她正被幾個中央空調型小後生衆星拱月般的圍着,有的問有的誇,一大隊人馬回酒店去。
她看起來應對自如,章瀚海卻隔着遠遠的夜,嗅到她局促不安的氣息。
拿過手機想了想,他還是點開一個號碼:“哎,段導,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呵呵謝謝!沒事兒、沒事兒!甭緊張!我就想跟您聊聊,閑聊……真的!您看您什麽時候得空,咱約個靜吧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