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獨.裁者
小長假最後一天,正好是勞動節當天。早上9點,戴巧珊忽然發現自己正趴在書桌上,兩手捂着臉。手是濕的,眼睛是腫的,眼裏還不斷往外冒“熱水”。
她想,我這是怎麽了?
手機在書桌左手邊,面朝下擱着。
戴巧珊抽紙給自己擦眼睛,順手把手機翻過來看了一眼,屏幕上點亮今日提醒:“8點30分,給家裏打電話”。
看到這行字,她的心像被人狠狠地錐了一下,眼睛痛、喉嚨痛,她再次把手機面朝下,丢到一邊,攥着紙,自動應付條件反射似的新一波熱淚、鼻涕,還有止不住的抽搭。
不過她忘了自己為什麽哭,也不想去追究,或者回想。在她朦朦胧胧的印象裏,每個月、逢年過節,都有這樣的提醒;而看到這行提醒的她,一直是這樣的流程:哭,難受,繼續哭,哭累了,去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這一次也差不多,她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看到電腦也好,房間裏已經純白到幾乎沒有記憶點的什物也好,或者把目光投向窗戶外的天空,樓下的市井,聽到耳邊的鴿哨、車流、吹進窗口的微風……每一樣似乎都是催淚.彈。哭得電腦屏幕都黑了,又被她點亮,又黑了,終于,她覺得嗓子幹,胸口和眼睛都平息下來。
洗了把臉,剛要回房間,王芳珍擎着手機過來,一副強顏歡笑樣,說:“段導找您!”
戴巧珊接過,段正業在那頭聲音略焦慮:“怎麽了?”
戴巧珊嘿嘿笑:“沒事兒。”
段正業:“你這聲兒腫得——噢,今兒是給家裏打電話了?”
戴巧珊:“嗯。”
段正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內什麽,你有空的話,來趟公司,簽一下合同!”
戴巧珊:“哦,好!”
段正業想了想:“另外,記得把手機聲音打開,不然,我得通過王阿姨找你都算了,‘向陽’的副導演找你也找不到,打到我這兒來。”
戴巧珊趕緊回自己房間,翻過手機來看,果然,十幾個未接電話。她心虛笑了兩聲,說:“副導演?找我什麽事兒啊?”
段正業:“你等會兒不是來嗎?到時候我再跟你說。”
挂了電話,把手機還給全程跟着她走、一臉關心她的王芳珍,回屋裏打電話給牧蓓蓓,又是連打幾遍都不接。戴巧珊嘆口氣,把自己靜音的手機調成振動加響鈴,想了想,又把響鈴關掉,拿上零錢包換衣服出門。
公司今天理論上放假,實際上,連段正業在內,無論是幕前正在上升期的藝人,還是幕後的其他工作人員,都沒有所謂的“假期”。
衆人一如既往淡定幹着自己那一份活兒。
全盤接手公司這幾年來,段正業已經習慣了滿場飛的工作節奏。
但無論多忙,他每天總有一個啓動儀式:開工前半小時,坐進自己辦公室,看一看這個房間內從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各樣擺件、挂畫、家具等。
喝杯咖啡,再進入“此情”的後期制作狀态。
然而,今天剛進來,還沒放松幾分鐘呢,埋頭翻着一本6年前賬本的他,意外嗅到有帶着淡香的人味兒逼近。
剛要擡頭,眼前的桌面上已落下一只矽藻質感的白信封。
一只由高級黑色蕾絲包裹着的白皙食指點着它,把它朝段正業面前推進一寸。香氣更濃,他聽到來人居高臨下的優美嗓音:“借你錢,段導!”
盡管心裏已經知道是誰,也已經驚過了一輪,段正業擡眼看到眼前人時,還是一愣。呼延晴,永遠是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态,能讓他一身冷汗。
但他是不會輕易承認的。
段正業把目光重新落下,看看這只信封,說:“這麽厚,得有一兩張兒吧!”
呼延晴眼睛一眯,向後直起身,站得亭亭玉立:“這是給你拟好的借據,5000萬,簽好字立馬兒能轉——好友助力,不要你利息!”
段正業的視線霎時便從那薄薄的信封上拔不開了。
他讪笑:“這麽大筆銀子,您投哪兒不好!”說到這兒,他警覺擡眼,“呼延小姐哪是做虧本生意的人!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呼延晴閃着她臉上霸氣的茶褐色墨鏡:“我是狼,你也不必是‘雞’呀!”她毫不在意“小姐”二字,笑道,“千金難買我樂意!趁你還沒到求人的時候,勸你收了,體體面面。”
她把後果說了一半,另一半是“等到你撐不住要求人的時候,就算不要‘體面’,錢不會再這麽好借,代價當然更不好說”。
可不是嗎?段正業心裏翻騰,一不留神眼睛又被吸回到面前的信封上。
他知道,他真要收下,的确能平順渡過眼下可能持續一年以上的窘境,以及公司關張的風險。
可呼延晴是誰?她步步踩着他的弱點,每句話都懂得他的顧慮,那麽,她的誘惑又豈是他難以抗拒就敢往裏跳的?
他現在頂多是透不過氣的壓力和難以入睡的焦慮,至少人還全乎;一旦接受了她的恩惠,也許壓力和焦慮沒了,但他也會像縱身躍入火山口的羚羊,什麽都不剩下。
他依樣把食指點到信封上,往外推出兩寸:“謝謝好意,不用。”
呼延晴笑笑:“那讓它先放着吧,我等會兒再拿。”
段正業苦笑,他現在就怕她說“放你這兒,随時簽字,随時生效”這種話,偏偏她已經說一半了,他甚至沒法拒絕。
他虛弱支起身,嘗試逐客:“還有事兒麽?要沒事兒您先——”
呼延晴一如既往忽略了他的抗議。
她摘下墨鏡,露出一雙靈氣、殺氣雙逼人的眼睛,主人一般環顧着段正業的辦公室,欣慰感嘆:“就是這感覺!紮根在夢裏,回回醒來都激動得睡不着覺!”
段正業:“……”
迎着他呆若木雞的目光,她笑得更開心:“段導看起來是滄桑不少,不過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嫌。”
段正業努力緩和着自己的內心,上下打量她,試圖尋找到什麽脆弱點來進行報複。
她今天是有備而來。一身剪裁大氣、設計精到的黑色套裙,服帖包裹着她的身體,像忠實的祭司擁護着自己的信仰;裙裝及膝,往下光潔的小腿駕馭一雙黑色綢面高跟鞋,貴氣逼人。她手上戴着鑲了一圈黑兔絨裝飾的半掌蕾絲手套,它們淑女般交扣在她胸前,折起的手肘處閑閑挂着一只比香皂盒大不了多少的硬殼手包——她把黑色穿得閃亮,段正業不敢直視。
但他還是努力争取了一把,丢出一個“乜斜眼”,笑說:“瞧瞧您呢!誰死了?”
呼延晴收回四處張望的目光,看進他的眼睛。她狐似的,水仙花精似的,沖他微微笑。她并不答話,而是身姿輕盈一轉,從他的辦公桌對面搖曳而過,徑直搖向後面常年關着的一扇門。
段正業一口氣堵在喉嚨,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站了起來,窩囊地貼着她;而她,當這兒是自己家,毫不猶豫按下門把,把門推開——門後,一個三面牆壁都放着置物架,架子上堆滿各種器材零部件的小房間出現。
她往裏邁了半步:“噢,被改成雜物間了?”
一剎那,狂風卷雲般,所有主動權都從段正業的身上被她剝離,抽走。他徹底變成一個“他物”,不敢響、不能動;呼延晴惋惜啧了一聲,搖進去。
小房間幾乎被塞滿,她的肩險險收容在左右兩邊置物架的空隙裏。她轉過身,眼神清亮望着他:“這兒有我們那麽多美好回憶,你怎麽舍得把它填了呢?”
段正業垂眼,低聲說:“回憶并不美好。”
呼延晴抿抿嘴角,上前兩步,跟他幾乎貼身而立。客觀來講,她的身高還是得仰視段正業,然而實際狀況恰好相反。他想起曾經,即便她赤腳坐着,也比他高大。
段正業下意識低頭,縮成卑微的一團。因此,她依舊是俯視着他,輕聲問:“要我喚醒你的記憶嗎,段導?”
段正業像被雷劈了一下,他往後半步趔趄,鼓起勇氣擡起頭的同時,狠抽一口氣。可即便這樣,他還是顯得底氣特虛,眼睛私下找地面:“都過去了,再提這些有什麽意思?”
呼延晴低聲道:“看着我!”
段正業一震,定住。
呼延晴上前一步,拉近他剛才好容易拉開的距離,在段正業的屏氣凝神中,她擡起右手搭上他的肩,一邊滿意地感受着他薄薄一層襯衫下肌肉纖維束的緊繃,一邊慢慢把手撫上他暴露在天光下的脖頸。
她手指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蕾絲烙到了他的皮膚。段正業咬牙,腮幫肌肉鼓起來。
她一笑,輕聲道:“承認吧,你快渴死了!你的小花兒天真無邪,滿足不了你……”
段正業一聲不吭,試圖硬扛過這一輪肆虐——如果他表現得像具屍體,她的狼性就不會被激活。這麽想着,他完全不明白其實自己早就原形畢露。
呼延晴:“我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像從前一樣。比如在這兒,這個小小的,真實的天堂……”
她說着,右手摳着他襯衫的開氣滑下,勾住他的腰帶,把他往小房間深處猛地一帶,拖進兩步。不料,段正業擡起手抓住她的肩,用盡力氣把她推開。
他依舊低着頭,不敢直視她。身上飙出熱汗,視網膜漲出紅色的蒙片,他像得了癫痫的病人。就着這麽無助的姿勢,他低聲阻止道:“可以了小晴……”他咽着唾沫,徒勞搖頭,“別再這樣,求你!”
呼延晴絲毫不為所動,她眼中迸發出狼一樣的璀亮光芒,朝他舉起手。段正業心中最後的一絲掙紮咔地斷裂,就在他閉上雙眼要聽之任之的時候,外間傳來一個聲音。
“段導,”是戴巧珊,“段導在嗎?”
這一剎那,就像一股清新元氣注入段正業的天靈蓋,把他斷裂的神經重新連接并加強、建粗;與此同時,呼延晴的動作也被凍結,她瞬間收起對他逼迫的架勢,恢複到端莊的老板姿态。
她微微沖他擡了擡下巴,他像獲了赦免般,立馬轉身出去。看到辦公室敞開的門邊,乖乖地站着舉手作敲門狀的人,他正神歸位,笑說:“來啦!”
門邊有臺稱,戴巧珊自覺上去,把同傳到APP上的數據乖乖亮給段正業。他象征性掃了一眼,“46.5kg”,嗯,稍微長胖了點兒,挺好!他像回到安全港灣的魚,行雲流水拿出幾疊紙,一支筆:“慢慢簽!定金這幾天能到。”
戴巧珊一臉高興勁兒,過年似的,熟門熟路拿筆坐到一邊的會客桌。
這時,段正業隐隐感受到壓力場迫近——不用回頭,他知道是她出來了。
他繼續假裝沒事兒人,拿了兩只杯子,壓了兩杯咖啡,一杯遞給埋頭苦寫的戴巧珊,一杯遞給大喇喇坐到他辦公椅上的呼延晴。
戴巧珊循聲好奇擡頭,兩個女人的視線一下在空中撞上,并瞬間分出勝負——戴巧珊回頭掃了掃段正業的慫樣,立馬起身賣笑:“您好!”打完招呼繼續坐回去寫她的。
段正業心裏苦笑,偷偷瞄向呼延晴——她也被戴巧珊搞得苦笑了下。然而不期然地,她沖她開了口:“成啊!段導去年剛拿回主動權,就拼老命推你上了位;今年幹的事兒比去年還猛……珊妹子,還記得我嗎?”
戴巧珊停筆,笑容略尴尬:“您是……我們是不是在哪個劇組見過?”
段正業一窘,呼延晴大笑起來,點頭不疊:“沒錯兒,算個劇組!段導自導自演!我是臨時演員,扮他的新娘;您是沒被邀請,但自己不聲不響跑去觀禮的群演!”
段正業:“……”
戴巧珊不明覺厲點頭:“哦,啊?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段導什麽時候自導自演過?”
段正業有點煩悶:“簽完再唠!”
戴巧珊笑笑,低頭繼續動筆。
呼延晴饒有興致兩邊看,話裏有話:“還真是倒過來了呀!”她端起咖啡,品紅酒般小小喝一口,舔舔紅唇上的泡沫,笑,“那場戲是做給段導的大哥看的。本來主角是你,”段正業聽得心驚肉跳,但不知為什麽,他尋求自虐似的,生生壓制住讓呼延晴住口的沖動。于是,她侃侃而談,“對,如果你是新娘,那就不算一場戲,是真真正正的大喜事兒!但當時……”
她話沒說完,戴巧珊停筆,忽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