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腕兒
半秒後,丢開燈光師傅的戴巧珊臉紅得像要爆漿的番茄,在衆人新一輪更響亮的笑聲中,扭頭奔出人群。
牧蓓蓓看她往洗手間方向逃,趕緊提氣要追。
剛沖出去一步,又急剎車回頭,向圍觀衆人鞠一躬,特慚愧似的說:“不好意思啊哥哥姐姐們!”衆人齊齊一愣,她又對燈光師傅低了低頭,說,“對不住啊燈兒爺!”
打完招呼,她扭頭朝戴巧珊的方向小碎步飛跑,但在背過人群後,她的臉上出現一層壓不住的忐忑。
直到聽見靜默片刻的身後,有人聲音不大不小說:“這孩子,真叫懂事兒!”
牧蓓蓓臉上的不安立馬不見了,舒展成滿面笑容。
到盥洗區看到趴在洗手臺上拿雙手猛捧冷水洗臉的戴巧珊,牧蓓蓓亭亭站住,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擡手往上撥了撥自己夾得翹翹的睫毛,再檢視自己鼻梁上的高光,問:“沒事兒吧姐?”
戴巧珊來不及擡臉就在搖頭,牧蓓蓓扭身往外走:“那我外邊兒等您!”
她心不在焉袅袅婷婷,冷不防,光線略暗的門口出現一條黑乎乎的身影。牧蓓蓓小聲驚叫“媽呀”,看清是段正業,她一時來不及調出笑臉。好在,段正業并不在意她什麽表情,拉上她的胳膊把她籠到一邊。
洗手間離拍攝現場有點距離,人們都聚在那一頭鬧騰。整層樓大聲播放着歡樂的背景音樂,就這樣,段正業還湊近牧蓓蓓耳邊,特務似的,低聲說:“等你珊姐出來,直接帶她回吧!”
牧蓓蓓“啊?”了一聲,一臉正經挑眉:“晚上不是有殺青宴嗎?——我的意思是,珊姐不到場,多不合适啊?”
段正業苦笑:“我也想她去,但你看她都什麽樣了?這幾天你盡可能陪陪她,找點事兒給她做。別讓她一人兒發呆,尤其別提這部戲!”
牧蓓蓓張大嘴巴,眼裏倒看不出驚訝,說:“這麽誇張?為什麽呀?”
段正業臉色微微一冷,眼裏流露出對她的問題表示懷疑的神色。
牧蓓蓓立即追加道:“我聽說姐她‘進去’容易,‘出來’難,現實和戲混一塊兒……可我也聽說,她早就‘好了’呀!還是您給大夥兒打的包票?”
段正業的臉色有點難看,牧蓓蓓一副好奇無辜臉。段正業頓了頓,還是控制了一下他的表情,說:“沒什麽大不了,別瞎打聽!更別跟外人去說——這個圈子,你姐才是你自己人,知道吧?”
牧蓓蓓還是一副傻丫頭樣:“那她要主動提呢?這劇?”
段正業眼裏那一絲懷疑被無奈替代,他哭笑不得說:“……你就岔開!哎——你說你大學畢業,我怎麽看着……”迎着牧蓓蓓嘿嘿的傻笑,他沒繼續廢話,“要是有事兒,就給我電話。”
牧蓓蓓“哦”着點頭,眼看段正業交代完要走,她忽然拉他衣角,露出一個明亮的笑臉:“那我能去嗎,小表叔?”段正業一愣,她羞澀扭扭肩膀,噘嘴撒嬌提醒,“殺青宴!我跟景笛哥哥、耿雪姐姐和那些經紀人哥哥姐姐們都說好了……”
段正業的目光重新散開,再忽地收回,像是回過味來似的。他難以置信地打量了牧蓓蓓幾眼,接着便沒了表情,冷冷看着她,閉緊嘴巴。
牧蓓蓓一吐舌頭笑起來:“我知道了!我就是個小助理,要以藝人為重……”
段正業的眼光變得更冷,像是分分鐘要從嘴裏吐出飛刀。然而,他最終還是以長輩教導不開竅晚輩的語氣,吐出幾個字:“她是你老板!”
牧蓓蓓笑得更燦爛,猛點頭:“我錯了我錯了,不是‘藝人’,是‘老板’!看您都急起來!我一時口誤嘛小表叔!我這就照看珊姐去!在架燈了,您不是還要盯花絮?您忙吧!”
段正業果然回頭看了看場內幾個布光點,再回頭看看牧蓓蓓,說:“行,我相信你!”完了他又重複道,“記住!別跟她提這劇!”
牧蓓蓓沖他揮揮手,段正業風一樣撲回現場去了。轉身回頭,牧蓓蓓的笑臉一下子垮下來。
這時候,盥洗室內,戴巧珊正借着冷水的刺激,努力為自己四處游動的身份和記憶對上號。
她對面是一大片光燦清晰的鏡面,身後則是更大一片透光不透景的白色磨砂窗玻璃。室外天光經過霧化投進來,讓鏡中的她,五官、衣飾等細節,因為逆光而變得模糊;同時,由于柔光籠罩的緣故,她的身體輪廓、頭發等邊界部位,則變得跟周遭環境似溶非溶。稍一分神,場景就會變得相當迷幻。
判斷力剎那又失了真。戴巧珊重新捧起一捧冷水撲到臉上,“嘩!”,然而,睜眼之前的瞬間,她還是忽然感覺到不妙。
眼睛是重新睜開了,她又一次看到了鏡中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周迷幻的光斑。
有水珠從眼睑滑下,她沖着鏡子本能眨了眨。視界明暗交織的剎那,景笛出現了。
他遞來一張紙巾,聲音溫柔:『怎麽這麽久?是不是又‘出不來’了?』
戴巧珊怔了怔。他在鏡子裏,貌似又在她身後。但仔細察看他的眉梢眼角,她忽然忘了自己在觀察什麽、猶疑什麽。她放下心,接過他的紙巾,擦擦眼,苦笑道:“有點兒亂!”
景笛理解地寬慰道:『不着急,先捋捋。你來告訴我,你生活裏都有什麽人、跟你什麽關系,我來糾正。開始吧!』
戴巧珊:“生活裏,你是我男朋友,但你有妻子,叫‘耿雪’。你跟她相親結婚,父母做主,沒有感情基礎。她家境不錯,但和你的性格、興趣、三觀完全不合;結婚5年,你們一直相互冷暴力,都很痛苦——那你們為什麽不離,最後還會和好呢?就因為你跟我好了,覺得虧欠她,加上最近3年來,她在你父母面前扮演了一個好兒媳?我感覺,邏輯不通啊!”
景笛笑,無奈搖搖頭:『邏輯不通是對的——你剛說的都是戲!戲的邏輯不通,是編劇的鍋——好啦,其實也不怪編劇,《此情可待》本來主要講的就是那兩口子的事兒,一大看點就是他倆的矛盾!但不管怎麽矛盾,最後大都得回歸主旋律!你是女二,配角!主流價值觀不會在意第三者的‘邏輯’,你最後配合放‘他’走,是對你這個角色最好的保護!』
戴巧珊清楚了,卻又更迷糊了。她胡亂點頭:“也就是說,生活中,你是演藝明星,不是戲裏的職業經理人;然後——你就是我男朋友,也沒結婚?”
景笛敲她腦袋:『錯!我不是你男朋友,我只是和你一起拍戲的搭檔!』
戴巧珊暈乎一陣,好像有了點頭緒。她說:“噢,對。是這樣……”
景笛:『記住哦!還有呢?』
戴巧珊:“段導是我老板;外面跟段導聊天那姑娘,蓓蓓,是你小妹;我家裏……去年底,你媽來北京投奔你。但你還沒來得及在北京買房,又忙着拍戲,所以,我請她老人家暫時跟我住一陣。齊了吧?”
景笛看着她,倒抽一口氣:『蓓蓓不是我小妹,她是段導的遠親;你家裏那位,是幫你看家、做家務的保姆阿姨……你又瞎帶到戲裏去啦!』
戴巧珊呆了呆:“是嗎?”
景笛:『記清楚啊!我重新問你一遍——生活中,你是第三者嗎?』
戴巧珊本來有一個清晰的答案,可不知為什麽,忽然一恍神,她呆住:“我……是你說的,耿雪跟你是相親結婚……”
景笛撫額:『……』
在戴巧珊跟“景笛”在“我是誰”這個問題上反複掙紮時,離洗手間不遠的大化妝間裏,牧蓓蓓正拖着腳步替戴巧珊收拾行李。
這個劇組的統籌特摳,除了角兒和大小流量明星們的服裝有預算或商家贊助外,其他人統統要自備。戴巧珊把自己能上鏡的衣服全搬了過來,導致牧蓓蓓這會兒要帶走的行李有兩只28寸裝衣服的大拉杆箱,一只塞滿雜七雜八常用物品的大挎包,還有一些散落在四處的飾品和化妝品。
“‘她是你老板’……”
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連場工都出去找鏡頭湊熱鬧了。空無一人的化妝間裏,牧蓓蓓慢吞吞收拾戴巧珊為數不多的私人物品,随手丢進戴巧珊那只被她暗地裏稱作“師奶袋”的大挎包,噘着嘴模仿段正業剛才的話,完了撇撇嘴:“什麽‘老板’,連個私人休息室都沒有!經紀人也是個殼兒!唉——要是個大明星,當她助理也就認了……十八線!嘁……”
像是自在中也不忘記警覺性,她很快咬着嘴巴住了口,眼神卻被頻頻開合的“師奶袋”裏某樣東西吸引。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包,有個怪裏怪氣的名字,叫“卡柏男孩”。它的品牌故事和知名度在牧蓓蓓看來,遠不如它的專櫃價更震撼。
戴巧珊說過,這是她“跑組不得不割肉置辦的行頭”。
牧蓓蓓伸手把它掏出來,拎在半空歪着腦袋看了看,嘴巴鼓起一個包,左右動,最終沒把它再塞回去。她卸下自己的背包,随手挂到拉杆箱上,把“卡柏男孩”挂到自己左肩,專門空出左手搭着它,完了右肩背上戴巧珊的大挎包,右手駕馭着那兩只大行李箱,整套裝備像哈爾的移動城堡似的,往門外運。
好巧,出門就撞見戴巧珊慘白的臉挂着水珠子過來。
她的妝擦洗掉大半,眼妝有點花,頭發鬓角濕噠噠地,整個人看上去挺亂。也許她也意識到這一點,特地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頂,還挂了個防霾口罩,頗有露臉就丢臉的自覺。
看到牧蓓蓓,戴巧珊在口罩上被冷水刺激而發紅的眼睛笑眯起來,招呼說:“蓓蓓久等啦!見到你哥了吧?”
牧蓓蓓站直腰,生動一笑:“‘我哥’?您是說……”她湊近戴巧珊耳朵,“‘景笛’?”
戴巧珊驚訝笑道:“你有幾個哥?他剛過來打招呼,你沒見到?”
下一分鐘,“移動城堡”的動力源就換成了戴巧珊,唯獨“卡柏男孩”還在牧蓓蓓肩上。不為別的,在轉移“城堡”的過程中,戴巧珊像是沒認出它,沒管她要;而牧蓓蓓想起化妝間大鏡子裏的自己,覺得這只小包挂着特合适。
戴巧珊發揮出她資深十八線的頑強生命力,在前面肩扛手拖一衆行李,白色長羽絨服包裹下,她像一卷行走的被子。雖說重心不斷被兩組不時磕碰的萬向輪帶偏,她還一副興沖沖的模樣,偶爾還會自顧自地笑一笑,遇到多大的喜事兒似的。要不是長得還可以,得被人當二傻子。
有一刻,閑庭信步跟在她身後的牧蓓蓓心裏有點兒不落忍,提高聲音問了句:“行不行啊姐?”不等回答,她又壓低聲音,像是自言自語般,接着道,“是段導說的,這一陣要‘找點兒事兒’給您做……呵呵,‘您’……”
戴巧珊回頭笑道:“沒問題!”
牧蓓蓓腳下頓了頓,很快嘴角牽出一個自我諒解的笑容,說:“那行,您先慢慢兒走着!車停在老地方,我跟老師們道個別就來!”
戴巧珊答應着,一個人牽牽扯扯着要散不散的“移動城堡”,避開熱鬧的花絮現場,出了組;牧蓓蓓則回到現場,在無暇顧及她的段正業一半狐疑一半揣測的目光中,跟現場所有有來頭的人一一惜別。
但不知是戴巧珊的運貨難度的确有點兒大,還是牧蓓蓓身姿輕盈腿腳利索,等她也從劇組租的場地出去,沒走兩步,就看到微曲的神威北路盡頭,戴巧珊正在空曠的路上,拖泥帶水稀裏嘩啦地前進。
看着她的背影,牧蓓蓓懊惱地皺了皺眉。
所有人都到場的慶功宴,就因為這個拖後腿的不給力,害得她眼睜睜錯失第一個接觸大把資源的好機會。但望着戴巧珊那副細胳膊細腿兒在一衆重物中丁鈴當啷掙紮,她忽然又松開眉頭,輕蔑笑了笑。
在燕郊這片睡城裏,這個點兒,人們都紮堆在城裏工作。四周雖說高樓林立,但基本上看不到什麽人,再說戴巧珊的知名度……她倆被誰認出的幾率為零。牧蓓蓓松一口氣。
忽然靈光一閃,她的注意力回到肩上的“卡柏男孩”。
再次四面掃視後,牧蓓蓓翹着蘭花指,把“男孩”拿下來,打開。掏出裏面她早就見過的時髦墨鏡,回想着廣告裏大牌明星們戴的派頭,她微微低頭,裝不經意掰開鏡腿,一臉無所謂把墨鏡戴上,再在扶正它的同時,帶起自己低頭時滑落的長發,往後特有範兒地一甩——
惬意的自造春風中,她半睜的眼睛還沒來得及聚焦,只聽一聲尖銳的“嘎!!!”,茶褐色的視界裏,出事了。
那聲短促的“嘎”之後,緊接着是稀裏嘩啦的物體砸地聲。
牧蓓蓓回過神來,想起她其實看到了事情的大半個過程——神威北路和商業街的交叉口,一輛黑色路虎突然從左邊冒頭,那時,戴巧珊剛巧在精神抖擻地過馬路。
具體細節沒看清,但反正“嘎”之後,牧蓓蓓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淩空而起,往後摔翻在路虎的大頭前。頓時,她頭皮一麻,拔腿往前飛奔。
真是陰溝裏翻船吶!
腦子裏回蕩着這句話,狂奔中的牧蓓蓓恨恨想,就算你出戲慢,這特麽是傻缺嗎?早知道把她看緊點兒!然而,在她的自責和他責還沒整全乎的時候,眼瞅着戴巧珊已手腳并用爬起身。
她好像沒事。但顯然她懵了。
她先是迷茫地看了看離自己一尺之遙的豪車,再下意識拿手拉上自己掉了一邊的口罩,重新遮住臉,然後四處張望。很快,她像鎖定了什麽重要目标似的,扭動身子傻乎乎東走西走,撿起路面上四散的行李,包括牧蓓蓓的那只背包,再一樣樣挂回自己身上。
牧蓓蓓無語了。
早一些時間,急剎的這輛車裏。看到在擋風玻璃“畫框內”彈飛的戴巧珊,車內安靜半秒後,有人語氣飄移打破沉默:“沒撞到吧?”
另一個聲音八成篤定,說:“沒。碰瓷兒吧?”
兩人一個是司機,一個坐副駕,都戴着墨鏡,攏共交換兩句話。這兩句話不但語氣牛,同樣的,牛氣中也有顯而易見的強作鎮定。
然而,他們很快就看到那個有“碰瓷嫌疑”的女孩兒爬了起來,四處瞎轉,撿摔飛的東西,像是昏頭昏腦;在她無意識撿完自己的東西後,她做了個動作,讓車裏冷冷觀望的兩個墨鏡男同時臉色一松。
滾了一身灰,看眼神就知道吓破膽的戴巧珊規規矩矩站到一邊,對駕駛室鞠躬說:“對不起啊師傅!”說完就扯着她的那堆東西往人行道上送,似乎這事兒就這麽結了。
這時,終于沖刺到位的牧蓓蓓氣喘籲籲喊了聲:“等等!”
空氣中有男音版的“等等”跟她的聲音疊在一起。戴巧珊應聲回頭,和牧蓓蓓一同望向男音傳來的方向。
路虎兩邊車門同時打開,一左一右下來兩個人。兩人先後摘墨鏡,露出的臉讓牧蓓蓓和戴巧珊頓時吸氣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