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
二十二
後來到底是怎麽回去的,唐湉壓根就沒有印象了,因為他當天夜裏就發起了高燒,又是不顧體弱到處亂跑又是淋暴雨的,這具軀殼受不住這麽糟蹋,很快就遭了報應。
唐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難受,身上一會兒熱得像是有火在燃燒,一會兒又覺得仿佛掉進了冰窟裏,骨頭都凍得疼,而他在冰火兩重天的夾縫裏忽冷忽熱,那滋味格外酸爽。
宮裏的禦醫來看了一波又一波,寶钿着急的恨不得把這群不中用的老頭都砍了,要不是還謹記着唐湉不許她随意打殺別人的事,只怕正陽宮又要血流一地。
聽不到外頭的動靜,昏迷中的唐湉好像又開始做夢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漸漸的明白過來,這些都是這具身體原主殘留的一些片段記憶,而他所看到的并不是什麽夢境,是過去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
與以往的夢稍微有些不同,這次的“夢”中多了個他意想不到卻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即便這時候的他看起來還帶着青少年的青澀稚嫩,唐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秦曜。
這時候的秦曜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個子沒長開,遠沒有現在這麽高,臉部線條帶着孩子氣的圓潤柔和,多了些男女莫辯的秀麗,少了如今的鋒利冷淡。
他結結實實的跪在地上,天上也是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唐湉直覺往前走了幾步,看着秦曜渾身被雨水打濕,慘白着臉不停地磕頭,朗聲說着什麽:
“臣的父兄是冤枉的!”
“懇請陛下開恩,重查此案,還我父兄清白!”
大雨一直下,不遠處的天邊還翻滾着烏雲,夾着狂風呼嘯而來。而他一個人跪在正陽宮殿外,似乎感受不到暴雨,一直高聲對着殿內求情。
殿外來來回回有那麽多的宮人路過,大家都舉着傘低頭匆匆離去,沒有誰過來同他說一句話,仿佛生怕沾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秦曜大約也不在意這些人的想法,他筆直的跪在殿外仍然不停地重複着父兄的冤屈,腦門上被磚石磕出的血順着雨水一路下滑,滴在跪着的青磚上,很快染紅了地面。
Advertisement
唐湉于心不忍,盡管知道這只是一段過去的記憶,他還是義無反顧走了過去,彎下腰擡手舉起袖子,企圖能為跪在地上的倔強少年遮擋一點風雨。
此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唐湉回頭。
來人他也不陌生,正是攝政王唐祺本人。
他氣定神閑自雨中款款而來,白簡在他身後任勞任怨的舉着傘,不讓他的衣服被雨水打濕一點。是以,和秦曜的狼狽比起來,唐祺幹淨從容并氣度不凡,兩人恍若一天一地。
“你這又是何苦呢?”唐祺似真似假的嘆氣,低頭看着秦曜,仿佛真的心疼他:“你明知陛下不可能見你,何必做這無用功?”
“陛下仁慈,心中顧着你祖上的舊情,這才沒波及你全族人的性命,我若是你,怎麽也該知足了。”
他這些話貌似是在好心勸誡,實則句句踩在秦曜的傷痛處,又一副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的閑閑态度,果然激怒了地上的少年。
這時候的秦曜遠不如現在沉穩內斂,他猛地擡頭,眼中因為憤怒血紅一片,雙拳握在身側,指甲摳進了掌心皮肉滲出血,猶如野狼般殺氣騰騰的怒視唐祺。
“唐祺,我秦家從未薄待過你。”
“你為何要趕盡殺絕?”
唐祺生得好,笑起來很好看,他眉眼彎彎,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聲音卻又冰冷涼薄:“從未薄待?”
“你爹指着我的鼻子罵我奸佞的時候我就說過,我與你們秦家不死不休。”
“留你一命不過是為了讓你親眼看看,我是怎麽一步一步的走上那個位子的。”
“雖然你爹是沒那個福分親眼見到了,幸好你還活着。”
“從今往後,你永遠只能跪着看我。”
唐湉看着唐祺眼裏的瘋狂快意,只覺得這人像一只發了瘋的野獸,令人心裏生出不詳的寒意。
大雨一直下,看夠了笑話的唐祺擡腳從秦曜身邊走過,再沒看他一眼。
唐湉又回頭去看秦曜,雨水不停地從秦曜還稚氣的臉上滑落,一時分不清他到底哭了沒有。
不知過了過久,唐湉恍恍惚惚的醒來,入目的仍是那古色古香的青色紗帳,可能是退了燒,他這會兒好受多了。
他張口重重的咳了幾聲掙紮着想坐起來,寶钿坐在桌前手撐着下巴昏昏欲睡,聽了動靜忙轉身過來查探,看他醒了後驚喜的道:“王爺,您醒了?”
“水……”唐湉虛弱的輕聲說道。
寶钿立刻扶着給他喂了些水,關切的問:“王爺,可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
唐湉幾口就喝幹了她手裏的水,腦子清醒了不少,回道:“好多了。”
“現在什麽時辰了?”
寶钿放下杯盞,不疾不徐的回道:“剛過申時,您都昏睡兩日了。”
“兩天?”唐湉驚訝。
寶钿點頭,心有餘悸的說:“早知那晚就不該讓您一個人出門,當時白大人背着您回來,奴婢吓死了。”
唐湉對此完全沒有記憶,他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忽然回憶了最後昏迷前他和秦曜說得那些話。
完蛋……
唐湉吓得臉白了,他都說了些什麽啊卧槽!
只要秦曜不是個傻子,肯定是要懷疑了!!!
寶钿沒察覺到他的驚慌,想起什麽來又說道:“您昏着的時候,陛下來看過了。”
她似是對這個小皇帝有所改觀,語氣也不像以前那般輕蔑,“王爺倒也沒白疼他。”
被她的話成功轉移了注意力,唐湉勉強打起精神,“陛下來過了?他沒說什麽吧?”
“沒有。”寶钿輕聲回道,“陛下昨日在您塌前待了很久,快天黑了才回去呢。”
唐湉有些欣慰:“陛下是個好孩子。”
因着還在病中,唐湉頭很疼,他閉着眼睛靠在床頭,滿腦子想的卻全是秦曜的事。那場夢他還清晰地記得,甚至秦曜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神情都仿佛歷歷在目。
易地而處,他完全能理解秦曜對唐祺的滔天恨意,說把他碎屍萬段都不為過,他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能和秦曜和平共處。
就像昨夜他說的那樣,遲早有一天,他會下手殺他。
唐湉深深嘆息,想着原主做的那些孽事,升不起一點對他的同情,甚至非常希望秦曜将來能強大起來,回頭就找唐祺報仇。
當然了,那時候他肯定已經回了家。
唐湉拒絕去想回不去的可能,老老實實在家養病,嚴格遵守醫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這麽好好地休息了三天,身體總算是好得差不多了。
可他還沒好全乎,小皇帝那邊又出事了。
聽了金釵來報說“陛下染了疫病”時,唐湉只覺晴天霹靂渾身僵硬,那一瞬間腦子都沒辦法思考了。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趕往昭羽宮的路上,不顧白簡和寶钿金釵一路跟在身後竭力阻攔,拼命制止他送死的行為。
事實上唐湉根本不想聽他們說話,他滿腦子都是小皇帝染了疫病的話,着急的還差點從臺階上踩滑摔下去。
大中午的好天氣,昭羽宮殿門卻緊閉着,唐湉大步上前,擡手在門上使勁拍打,“開門!”
過了很久很久門才從裏面打開,唐湉就這麽毫無準備的和秦曜正面對上了,他一時無語,呆了片刻。
雖然那晚的事情兩人都還記得,可眼下也不是他說這些事的時候,唐湉急于知道小皇帝的事,聲音帶着些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慌亂,忐忑的問:“華……陛下如何了?”
秦曜搖着頭眉眼低垂,面上一片疲憊,看出來這兩天沒有休息好,低聲道:“不好。”
唐湉聽說不好,急得要往裏走,“你先讓我進去看看!”
秦曜沒有讓開,固執的把他攔在門外,平靜的又問:“王爺因何而來?”
“當然是看華陵!”唐湉看他還跟自己作對,沒忍住噴他:“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叽叽歪歪!”
“我們的仇以後再說!我要去看華陵!”
秦曜目光深沉在他那張仍帶病容的憔悴面龐停留了片刻,最終還是閃身給他留了空隙。
唐湉于是擡腳就往裏走,昭羽宮這會兒一個太監宮女都看不到了。金釵解釋道,自打傳出陛下染上疫病的事,那些宮人們便紛紛找了各種由頭調去別的宮裏,生怕自己被傳染。而又因為攝政王尚在病中無人主理宮中事宜,所以昭羽宮的人行事越發不像話,能跑的都跑了。
唐湉一路小跑奔進內殿,繞過屋內的屏風往裏走,終于在龍床上看到了閉着眼睛的小皇帝。
殿內熏着艾草,唐湉一張嘴被嗆了幾口,捂着鼻子往前又走了幾步,輕聲喚道:“華陵?”
龍床上本來正睡着的小皇帝勉強睜開眼,轉過頭來,眼神虛晃費勁的盯着來人看了許久,待認清後低低的應了一句。
“皇叔……”
接着,他的頭又軟軟的垂了下去沒了動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