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一
二十一
事實證明,顏心齋這人做事還是靠得住的,經由他推薦來的洪謙确實不錯,相貌堂堂凜然正氣,雖然話是少了點,可唐湉一點都不介意,自古真正有才幹的人都這樣,不算缺點。
洪謙也是一頭霧水,他本來通政司知事幹得好好的,忽然被攝政王拎出來緊急任命息州知府,肩上壓了那麽大一個擔子,竟在那處懵逼了許久,也不知該喜還是該哭。
“還不趕緊謝王爺。”顏心齋見好友一直沒反應,擡腳暗暗踢了他一記。
無論怎麽說,這都算一次歷練,雖然是個棘手的差事,但對洪謙來說是極難得的晉升機會,只要他能穩住局面,将來必會聲名大噪,他還在這發呆,腦子壞掉了!洪謙在顏心齋的提示下總算回神,慌張低首謝恩,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殿門。
第二天他就出了城,往息州方向去,随行的還有從太醫院挑選出來的精英,以及救濟災民需要用得各種藥物糧草,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離京。
等洪謙走後,唐湉馬不停蹄,和顏心齋商量着處理在外流落的難民。國庫空虛拿不出銀錢,指望各地方財政更是天方夜譚,更別提還有那些趁機囤積藥物哄擡物價的奸商,唐湉要做的事太多了。
他采用了顏心齋的建議,抄了不少富商的門戶,把劫來的糧食藥草分發給流浪而來的災民,雖然缺德是缺德了點,可确實好用。
而那些來不及救治因瘟疫死去的人,唐湉命人禁止用土掩埋,馬上用布裹着拖出城外一并焚燒,并且嚴格檢查城內外所有水源是否有污染,确保不會再擴散。
這麽一系列的措施實行下來,起碼京城勉強還保得住。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議論着這件事,誰都誇攝政王這件事做得好極了,給他那臭到岌岌可危的名聲稍稍挽回了那麽一點點。
一連忙了幾天,唐湉焦頭爛額消瘦不少,連他平時最喜歡的馬蹄糕都吃不下。
顏心齋剛才進宮來彙報了一下進程,告訴他洪謙剛剛抵達息州,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開展着,唐湉才算松口氣。
他疲憊的看了看外頭,天已經徹底黑了,可空氣裏還是異常悶熱,一絲風都沒有,看來今夜又會有一場大雨。這兩天被瘟疫的事鬧得心煩,唐湉飯都沒怎麽吃,更沒什麽心思閑坐,于是就想獨自出門散散心。
他堅定的拒絕了金釵和白簡要跟随的提議,“我不走遠,就在附近。”
皇宮內院到處是巡邏的守衛,安全系數還是有的,唐湉只想安靜的獨處,他已經夠煩的了,而且人在心情極度沮喪煩悶的時候十分需要一個人消化情緒,越是人多越煩。
拗不過他,白簡只能安排了暗衛默默地跟随保護,唐湉吃了晚飯随手拿了把傘出門,在寶钿擔憂的目光中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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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夜色正濃,一輪孤月挂在漆黑天幕上,被層層烏雲纏裹着若隐若現,好在院牆上四處都是燈籠,唐湉不愁看不清腳下的路。
皇宮的白天和夜晚差別還是挺大的,唐湉走在空無一人的道上,心情就和現在的夜色一樣,茫然。
他自認并不是個悲觀的人,即便偶爾不開心也能迅速排解掉,他不能把生活中的任何情緒帶到工作中,以因為會影響到小朋友們,而且從小到大的經歷逼迫他必須學會調節,所以他很少有感到絕望的時候。
在這條貌似看不到盡頭的皇宮大路停下,唐湉轉頭看去,除了燈火什麽都看不見,這條寬闊的街道除了他,再沒有任何活物。
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襲上了他的心頭,好像天地間就只剩了他自己。
這種認知讓他感到恐懼,唐湉在這種情緒的支使下撒開腿跑了起來,仿若身後有什麽恐怖的怪物在追他,慌得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
寂靜的皇宮大院裏只有他一個人在空寂的道上拼命向前,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是活着的。
唐湉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忘了這副身體終究還是太弱,他腳下不停一直跑到精疲力竭喉頭腥甜,最後實在跑不動了,扶着牆幹嘔了許久,終于還是吐了口血出來。
可是吐了血後,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一些,唐湉擡袖随便擦了把嘴,喘着粗氣小心扶着牆繼續往前走,最後摸索到一個臺階坐了下來。
因為疾跑太久,他熱得渾身冒汗大口喘氣,總覺得空氣裏的氧氣含量更低了,怎麽吸氣都喘不過來,連眼角都被不斷滑下的汗水浸透。
身體上的極度疲勞,終于帶動了精神上的崩塌。
唐湉很不想承認自己沒出息的在哭,自從十六歲後他就沒再掉過淚,無論遇到什麽事,他總用已經長大了來寬慰自己。成年後大家活得都不容易,誰也不想在人前顯露脆弱,于是多得是半夜買醉,然後在路邊嚎啕大哭的人。
唐湉覺得他或許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就和那些半夜醉倒在路邊痛哭的路人一樣,多日來的疲憊驚懼終于借着掩在烏雲後的月夜洩露出來。
他真的想回家,想要逃離這個巨大的華麗牢籠。
始終想不通為什麽,他和唐祺渾身沒有一分相似的地方,為什麽會是他穿越到這裏?
唐湉坐在階上,默默地任由眼淚往下落。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開始下起雨。起初只是大顆大顆的雨點急促的落下,砸在他的頭上身上,可後來雨滴越來越急,終于傾盆而下,漸漸地成了雨簾,唐湉被大雨糊得睜不開眼,無助的坐在臺階上,躲一下都懶怠。
有人緩緩地走到他的身邊,似乎在打量他。
唐湉察覺到似乎有人來了,怔怔的擡起頭,他的睫毛被雨水打濕,費了半天勁才看清楚是誰。
來人居然是秦曜。
秦曜一身黑衣,完美的融入了這個深沉的雨夜,他舉着把傘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神情漠然眸色幽深。
唐湉仰頭也看他,忽然輕聲問道:“你是來殺我的嗎?”
四周無人,他們兩人之間隔着那麽深重的血海深仇,唐湉不覺得秦曜這時候出現是巧合。
盡管對方在極力隐藏,可唐湉還是能感覺到每次他和小皇帝說話的時候,背後那股隐隐如冰刺般紮向他的眼神。
任誰看到仇人在自己眼前晃悠都會想殺他的,秦曜怎麽做都合乎常理。
唐湉這些天來一直很小心的避免和秦曜獨處,盡管把他安排在昭羽宮怎麽看都不是個明智之舉,但他又分外同情他的遭遇,總想着能幫幫這個才十九歲的少年,說不清是個什麽矛盾心理。
但是他現在忽然不那麽糾結了,非要說的話大概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反正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他又懦弱不敢自我了結,如果借着秦曜的手殺了他,說不定運氣好,魂魄還能回到自己的時空。
然而秦曜卻沒有動手,他舉着傘,仍舊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唉……你是叫秦曜吧?”唐湉大約覺得自己肯定活不了,開始自說自話,“也不知為什麽每次單獨遇到你,總是下雨天。”
“少年人裝老成是很吃虧的,不是穿黑色就能當大人。”
“要是殺我的話,麻煩一劍封喉,千萬不要吊着我。”
唐湉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麽,他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用起來頗為吃力,嘴巴都不受大腦管控。
他一個人唠叨了很久,那廂秦曜才緩緩地開口了,卻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哭什麽?”
唐祺從不是個軟弱的人,該說這個詞和他就沒有半厘錢的關系,那人即便被傷得狠了,也只會陰笑着回頭用更狠的手段報複回去,他永遠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哭。
秦曜只是單純的困惑,這人是犯了什麽瘋病,非要在這時候跑這裏來哭。
“關你什麽事。”唐湉嘴瓢,昏頭昏腦的怼他,惡劣的想要借他發洩那些一直不得釋放的情緒,“要殺就殺,不要廢話。”
“你殺只雞,還要問雞為什麽難過,你還是人嗎?”
秦曜被怼得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很想死?”
唐湉輕笑,眼裏含着說不出的涼意:“你才想死呢。”
“能活為什麽要死?”
“這不是……走投無路了嗎?”
秦曜抿唇,良久才低聲一嘆,似是跟自己達成了某種和解:“我的确會殺你。”
“但不是現在。”
唐湉隔着大雨懵懂的看他。
秦曜也沒打算解釋,他微微彎腰,把他的傘塞到唐湉冰冷的手裏,低聲說:“我這個人很讨厭欠人情,上次你送我的傘,如今……還你。”
唐湉愣愣的看他,秦曜蹲着身與他平視,兩人的距離近到彼此呼吸都能聽到。
可惜只有短短的幾秒鐘而已,秦曜說完話便起身,獨自淋着雨消失在夜色中。
而唐湉舉着傘呆愣愣的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他帶來的傘早在跑起來的時候不知丢去了哪裏,秦曜的傘在這個時候為他擋住了暴雨的淋刷。
他握着傘柄,依稀還能感受到秦曜留存在上頭的片刻溫度。
唐湉得承認,哪怕秦曜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溫情的話,可他還是紅了眼眶,默默地握着傘沒出息的擦眼淚。
他來到這個時空這麽長時間,頭一次感受到暖意,竟然是名義上的仇人帶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