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爆頭
走出屋子，狄烈才發現這是一個被戰火摧毀的村落，舉目所見，到處是殘垣斷壁，餘火未燼。關押工匠的那間茅舍，還算是損毀得不那麽嚴重，勉強可遮風避雨的地方了。
金人習慣于住在氈帳裏，反倒不願意去擠茅屋，在這一點上，工匠們還挺幸運的。
從村子裏向外望去，密密匝匝地氈帳呈環形分布，将整個村子團團圍住。氈帳間不時有金兵步騎執弓持刀來回巡邏，刀鋒泛寒，甲胄铿锵，一股軍營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那金兵在前領路，狄烈跟在後面，邊走邊默默記下行走路線、周圍環境、氈帳的數量以及金兵巡邏的路線、方式、頻率等等情況，同時在心裏飛快評估，一旦脫逃，最佳的逃生路線與方位。
時值黃昏，營中四處可聞宰殺牛羊的嘶鳴聲，空氣中彌漫着陣陣煙火味及烤肉香味。
狄烈先前心緒如麻，完全忘記了饑餓，現在被香味一激，肚子頓時發出一陣咕嚕嚕響聲。那名領路的金兵似乎是要故意逗弄他似地，從油膩膩的衣襟裏掏出一只更油膩的肥羊腿，一邊咀嚼一邊啧啧有聲，同時斜眼看着狄烈，不過他注定要失望了。
對于一名優秀的狙擊手而言，抗饑餓訓練是其中一項很重要的內容。狄烈曾經在只有少量水的情況下整整捱了五十個小時——而當時在他的鼻尖前還放着一只噴香的肯德雞。
一個人在缺乏食物的時候，能忍受住饑餓還不太難，但是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還要忍受住鮮美食物誘惑，這就需要極其堅強的意志與自我控制了。
與狄烈曾經的訓練相比，這名金兵的這一手實在太小兒科了。
那金兵越來越詫異，他經常用這一招來戲耍那些被餓得饑腸辘辘的南蠻子。末了扔根骨頭，看着對方像狗一樣伏跪舔啃，着實開心。今次卻是邪門了，這名匠人竟然神色恬然，好象剛赴完宴會，可那叽哩咕嚕的腸鳴音是千真萬确的啊！
在領路的金兵郁悶中，狄烈來到一座比一路所見的氈帳都要巨大得多、顏色也華麗得多的氈帳前。帳外站着兩名手持大斧的健壯金兵，左側還立着一杆灰白色的狼毛大纛。
領路金兵上前向兩名守衛叽叽咕咕一陣，其中一名守衛欣開帳簾向內禀報。過一會走出來，點了點狄烈，示意他進去。
狄烈身體筆直，毫不遲疑昂然而入。
帳蓬裏很寬敞，至少有個五、六十平米，兩側燃燒着四根粗大的牛油蠟燭，将室內照得通亮。地面鋪着色彩斑斓的地毯，左上首的角落裏堆放着刀弓斧盾與铠甲等兵器，右上首的角落裏則随意堆砌着高高的金銀銅錢及大小不一、外型各異的首飾盒，有些盒子蓋不嚴實，一些釵钿珠寶從中漏出，珠光寶器，瑩然生輝。
若大的帳蓬裏只有寥寥數人，其中正中上首之人身前橫放着一張幾案。狄烈進來後第一眼就看到上面雜亂地擺放着那支巴雷特M82A1反器材狙擊步槍的零件，真想不到這麽快就見到了這件保命防身的大殺器。狄烈心下大大松了口氣，這下逃生的把握最少提高到了八成。
狄烈心頭大定，這才有閑暇觀察帳蓬裏的那幾人。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老熟人——那個在背後偷襲，将自己撞得吐血，更擄到這個鬼地方，使其身陷險地的罪魁禍首：大胡子！
狄烈差點放聲大笑了，真是冤家路窄啊！看來老天爺還真是給力，嗯，嗯，這叫什麽？撞到槍口上！
狄烈心情大好之下，竟然大度地向大胡子點頭微笑，把對方郁悶得不行：這是幹什麽？咱倆誰是俘虜？
大胡子一身戎裝，坐在左側下首。正中案幾端坐着一個前額禿頂、後腦梳着發辮，身裝皮裘的魁梧大漢。這大漢從狄烈進來後看都不他一眼，只顧調弄身邊的一名宋人裝束的綠衣少女。
紅亮的燭光映照着少女嬌豔欲滴的俏美面容，以及那如羔羊般無助的凄婉。當狄烈掀簾而入時，少女下意識将目光投向他，四目相觸，狄烈心頭劇震，他被這少女眼中的絕望的凄美深深震憾了。
這時那魁梧大漢旁若無人地捉住少女躲閃地柔荑，強硬将之拉扯過來，将鼻毛粗長的大蒜鼻湊到少女玉頸間大力嗅了一下，然後放聲狂笑。随後向進帳後昂然而立的狄烈瞥了一眼，目中微露異色，轉頭對着下首的大胡子叽哩咕嚕一通，然後又是一陣大笑。
大胡子臉色脹紅，以一種不甘的眼神惱怒地狠狠盯住狄烈，神情間躍躍欲試，很明顯是因為被狄烈打落馬下的糗事而遭到上司嘲笑。
那魁梧大漢這才轉過頭來，神情傲然地看向狄烈，叽叽咕咕地說了一通。
在那魁梧大漢右側，一直伏地跪着，畏畏縮縮的一名瘦小男子慢慢擡起頭來，用尖細的嗓音對狄烈道：“這位是猛安孛堇撒刺大人。大人說，你能将謀克孛堇失裏摔個跟鬥，也算條好漢，免你不跪拜的失禮之罪，還不多謝大人。”
原來這中年男子是一名通譯，看他的衣着及發式，應該是個宋人。至于這個什麽猛安孛堇，狄烈隐約記得金國有一個比較著名的軍制，叫猛安謀克制度。具體的東西不太清楚，但猛安意思為千戶或行軍千夫長，謀克為百戶或行軍百夫長，孛堇大概是大人的意思，這個還是知道的。
這兩個家夥居然是一名千夫長與百夫長，看來在這支金軍隊伍中地位不低啊，宰掉他們會不會令這支金軍部隊發生某種程度上的混亂呢？
狄烈心裏正權衡利弊，卻又聽撒刺一陣鳥語，然後是通譯道：“大人問你，這案幾上的精巧鐵器可是你所制作？又做何用處？”
問得好！真是瞌睡碰到枕頭了。狄烈心頭大喜，神色平靜回答：“這的确是我的東西，如果把它組裝起來，會是你們生平前所未見的奇妙器物，怎麽樣，想不想見識一下？”
狄烈那從容不迫的神态與滿不在乎的語氣，顯然很是令那通譯吃驚，随後将狄烈的話翻譯給那名叫撒刺的猛安孛堇聽。不過狄烈看着那通譯卑躬屈膝的模樣，估計會把自己不卑不亢的原話改得跟他此刻一個模樣。
撒刺一聽頓時來了興致，毫不介意地示意讓那通譯将幾案上的槍械零件全部扔回到槍盒裏，然手捧到狄烈面前。
狄烈深吸一口氣，強捺心中激動，也不搭話，接過槍盒便飛快地組裝起來。
将槍管插入下機匣，再套入上機匣，關閉鎖梢，旋上槍口制退器，卡入日夜兩用瞄準鏡，最後裝上還剩餘五發子彈的彈匣，一把嶄新锃亮、線條優美的來自後世的超級武器便呈現在衆人眼前。
撒刺本在調戲那少女，但見狄烈那行雲流水一樣的組裝動作，不由得漸漸被吸引。待最後全槍組裝完畢，那前所未見的奇特造型與煌煌金屬燦光，令帳內所有人眼前一亮。
撒刺忍不住通過通譯問道：“此乃何物？有何用途？”
“這是一把巴雷特M82A1反器材狙擊步槍，至于它的用途……”狄烈面無表情将槍口指向撒刺，“你馬上就會知道！”
通譯瞠目結舌，根本不懂狄烈所說的什麽什麽槍……更別提翻譯了。
撒刺雖然同樣不明白面前的這個年青“匠人”說的是什麽意思，但常年的沙場征戰使他本能地感覺到一種未知的危險，而危險就來自于那對準自己的奇特金屬。
撒刺倏然站起，厲聲喝斥。而失裏也勃然變色，做勢欲撲。
通譯慌忙結結巴巴叫道：“大人命你快……快放下手中器物……否則治你重罪！”
狄烈冷冷道：“反應倒不慢，可惜，太晚了！”
扣住板機的食指一動，噗地一聲輕響，撒刺那顆笆鬥一樣的大腦袋倏地爆開，無頭屍體搖晃一下，頹然倒地。
幾乎同時，槍口一偏，這一次是對準失裏的胸口——子彈入體的一瞬，失裏那身披重甲的雄壯身軀猛地向後一仰，毫無征兆地從胸部斷成兩截，碎肉亂飛，所有的內髒希裏嘩啦流了一地。
“你撞了我一下，我打回你一槍，兩清了！”狄烈漠然地朝槍口那并不存在的煙霧輕吹了一口氣。驀然似有所覺，沉身放下槍，從軍靴裏抽出軍用匕首，快步沖到門簾邊。
恰在此時，門簾一動，在帳外的兩名守衛聽聞撒刺身亡前的厲喝，匆忙入內察看。
狄烈閃身而出，揮匕抹過一名守衛咽喉，同時迅速揮手一擊，将另一名守衛的頭盔打飛，持匕的右手劃了個半弧，噗地一聲，将整個匕首刃部盡數插入守衛的天靈蓋中。
可憐這兩名守衛身為千夫長親衛，本身也是骁勇強悍之輩，但在猝不及防之下，竟像雞鴨般毫無反抗之力被狄烈輕易宰殺。
從擊斃撒刺到殘殺失裏，再到瞬殺兩名守衛，整個過程不到五秒鐘！帳內還活着的另外兩人完全傻住了，臉上呈現一副夢游的表情。
一直到那少女被濺到身上的血腥味激醒，發出一陣尖聲大叫，才把那通譯也給激靈醒來，随即渾身一軟，癱在地上。
狄烈收好匕首，提着槍大模大樣坐到幾案前，抓起盤中的肉食狼吞虎咽。邊吃邊問道：“你們兩人是宋人嗎？”
那少女與通譯面色慘白，連連點頭。那通譯嗫嚅地想說什麽，但舌頭卻宛若打結一般，怎麽都出不出聲音。
“放心，一般情況下我不殺宋人——當然，這是在對我沒有危害的情況下。”狄烈淡淡道，“現在說說你二人的情況吧。”
男人終究要膽大一些，在得到生命保障的承諾後，那通譯終于大着膽子開口：“這位英雄……小的賤名侯方鏡，本是穿梭于宋金兩國的茶馬商人。數月前金人南侵，小人行商于半途被截，貨物被沒，幸賴常年游走于金遼邊境，頗識些女真、契丹語言，因此被指為通譯，方逃得一死。這些金狗都不把宋人當人，稍不如意便責以鞭笞，小的也沒少受折磨，真狠不得食其皮肉……”
狄烈冷然打斷對方的話：“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侯方鏡先是一愣，随即注意到狄烈那冷冰冰的眼神，沒由來地打了個寒噤，趕緊伏地頓首，顫聲道：“賤命為英雄所救，自然願追随英雄，但憑驅策。”
狄烈淡然道：“追随什麽的還言之過早，不過在我們逃離這個地方之前，你必須呆在我視線所及以內……現在該你說了。”狄烈将目光轉向那少女。
少女經過這段時間的恢複，神情鎮定多了，斂袖行禮道：“奴是朝廷進獻給金國的貢女……”
貢女？從字面上的意思大概也可猜出，這應該是戰敗的宋國向勝利者貢納的戰利品之一。狄烈仔細打量少女一眼，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身上也沾染着血跡，卻仍難掩蓋那青春甜美的麗姿，放到後世，也是星探追逐的目标。狄烈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少女嗫嚅半響，面色羞紅：“奴閨名葉蝶兒……”
狄烈嗯了一聲，等了半天再沒聽到少女說話，不由一怔：“這就完啦？”
葉蝶兒含羞垂首，再不言語。
狄烈拍拍腦袋：“也對，這個時代的年輕女子生活軌跡本來就很簡單，除了身份、姓氏還有什麽好介紹的呢。”轉頭對侯方鏡道，“奇怪，剛才我弄出的動靜雖然不大，但這位……葉姑娘尖叫聲卻不小，怎麽這麽半天也沒見有人來察看呢？”
葉姑娘？侯方鏡對狄烈的這個稱呼甚為奇怪，因為在宋朝時對年輕女子都有一個統稱“小娘子”。奇怪歸奇怪，侯方鏡也沒敢糾正，只是苦笑道：“在這金軍大營裏，無論是金人還是宋俘，對婦人的各種叫喚早習以為常，方才葉小娘子的叫喚，實屬尋常……”
侯方鏡說得含蓄，但無論是狄烈還是葉蝶兒都聽懂了他的意思。前者是眉間隐現煞氣，後者則是花容失色，暗自慶幸運氣好，剛被送進營帳就遇到了救星，保住了清白。想到此不由感激地偷偷瞟了狄烈一眼，唔，雖然不及隔壁那位剛中進士的少年郎俊雅，但眉宇間的那股勃勃英氣卻很是令人心安呢……
就在此時，帳外驀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及一聲叫喚。侯方鏡頓時面如土色，一下癱倒。
狄烈目中冷芒一閃，陡然抓緊手中狙擊步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