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孟銀砂這一趟出宮,卻和萬紅庵脫不了幹系。
她一向對情愛之事頗有執念,認定但凡世間真情,必定是從一而終,死生不渝;最厭那等三心兩意,朝雲暮雨的把戲。對于孟谌的移情,她則将因由一股腦都推到了萬紅庵頭上——父皇母後本當是恩愛甚篤、情比金堅,而今不過一時妖人作祟,迷障蔽眼罷了。只要将萬紅庵這娼伶翦除,父皇自會回心轉意,重又念起與母後的舊情。
先前她曾遣親信胡烈去查訪過萬紅庵底細,知他風月場合賣皮肉的出身,心中更為鄙夷。今次出宮,不過是要親自勘探一番,徹底把這下濫胚子的底端個幹淨。
四匹烏鬃拉的馬車停在弁華園前,秦攬月在園門前候着,見車上下來的人衣履豪奢、氣度矜貴,自然不敢怠慢。還不待他開口逢迎,孟銀砂便直抒來意:“萬紅庵先前住的哪處,帶我去看看,還有先前伺候過他的小厮仆役,一并與我提來。”
雖然這使喚人的口氣好不客氣,秦攬月到底不敢得罪,一面于前邊引路,一面又吩咐小僮前去尋人。
且說萬紅庵自封了鸾鏡君,搬進宮中停雲軒居住,便把他使喚習慣的貼身小厮翠岫、朱琛都帶去了。他本就是個好侍奉的主子,并不多事,輕易不肯羅唣別人。所以尋來尋去,最後只拎出個往常給萬紅庵伺候筆墨的小厮,名喚曉霭,領了過去。
孟銀砂在先前萬紅庵住的屋子裏盤問曉霭:“那爛娼平日裏都如何使喚你的,又有甚上不得臺面的癖好,做過哪些下濫事體,都一一與我講來。”
曉霭虛歲十七,還不大醒世,聽得孟銀砂這一連串的刁鑽質問,頗摸不着頭腦,只呆呆地照實答道:“紅相公性情溫軟,極少唆使人,我以往只給他磨墨鋪紙,侍奉他作畫寫詩……他興致來時也教我寫字,仿着他的來。倒不曾見他做甚麽下濫事體,反倒對我們仆僮也體貼得緊,不少……”
“夠了!”孟銀砂厲聲喝斷。她親歷親為走這一遭,可不是要來聽這些渾話的,“你這賤仆,也不過和他蛇鼠一窩,就替他包庇着吧!”
曉霭不知哪處失言觸怒了貴客,只得慌忙跪下,噤若寒蟬。
孟銀砂在屋內疾步盤旋,心底一股業火難消,想自己難得出宮一趟,難道當真要無功而返?随手扯過些屋內擺設,胡亂摔砸撒氣。
忽然撞着那擱鞋的架板,一腳踢翻,看着散落滿地的鞋屐,卻不由驚異地瞪大雙目:“這些鞋履,為何、為何右腳前端都被收窄,做成了如此怪異的形制?”
曉霭朝她目光看去,了然道:“小姐有所不知,紅相公右腳有疾,曾被截去小趾,所以他的鞋履全要将右腳前端裹攏一截,方才合腳。這些鞋履都須着人訂做,是整個洈邑城裏獨一份的形制。”
孟銀砂聽得身邊仿佛有一道驚雷炸開,震得她頭昏耳聩。她腦海裏浮現出孟柯人捧着只緞子鞋,眼神無比癡迷的情境,不禁心亂如麻,太陽穴處嗡嗡作響。
難不成,那下濫胚不僅蠱惑父皇,竟将自家小弟的魂也勾去?僅這念想一動,就讓孟銀砂駭得一顫。萬紅庵畢竟是孟谌親封的鸾鏡君,倘若孟柯人苦心思慕的人當真是他,不但更難将他從宮中翦除,屆時兩人相認,還不得使父子不睦、宮闱失寧?
絕不能讓此事發生。孟銀砂眼神一黯。不能使他二人相認,也必須将萬紅庵這根肉刺拔去,以絕後患。
思慮良久,孟銀砂看向地上還兢兢戰戰跪伏着的身影,計上心來。
曉霭家境貧寒,打小便被賣進園子裏做事。他姿色平平,手腳又有些蠢笨粗憨,便是做粗使仆役也不讨喜,平日裏沒少挨打挨罵,遭人奚落冷眼。可別看他面貌平庸,身量倒是纖長柔軟,竟和萬紅庵有幾分肖似。
孟銀砂踱步到曉霭跟前,緩緩蹲下,伸手将他下巴擡起來與自己平視:“我且問你,你在這園子裏被人驅使、當牛做馬十來年,可曾想過要走出這園子?”
曉霭不明所以,直愣愣地看她。
“可曾想過有朝一日也要享榮華富貴,食玉粒金莼;也對着人呼來喝去,任意支使?”
他眨了眨眼睛。
“這些我都能給你,但我先要從你身上讨一件東西,你可願意?”
就像中了蠱,或是被甚麽邪祟驅使,曉霭重重地點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