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塵

第12章 無極仙祖

清禽百啭，犬吠雞鳴。新的一天，又在這些嘈雜聲中開始了。

。

床下人睡得混沌，而床上人卻已然轉醒。

雲長曦神色飄忽，側耳傾聽，窗外雀鳥啾啾，想必正是秋色濃郁。楓葉花紅，薄霜輕霧，嗷雁南翔……

在雲長曦的腦海裏，慢慢形成了一副美麗祥和的秋色圖。有多久他沒有回味過能看見的世界了？可那夢中人，卻依然鮮活。仿佛就在下一刻，在這優美的夢境中，那巧笑嫣然便緩緩朝他走來……

雲長曦薄唇輕勾，眉眼和煦，神情間竟是七分溫暖三分苦澀……

卻在這時，柴門輕叩，被人由外推開了。立時，雲長曦神色一斂。

“仙師，你醒了？”

說話人的聲音，雲長曦認得，正是昨日在破廟中與她內裏一拼的中年美婦。雲長曦微微點頭，并未多做客套。

見他如此，中年美婦倒也不見外。

此刻，雲長曦仍坐于床榻上，顯然是才蘇醒不多時。而易曉蘇則終于禁不住勞頓，趴在塌前熟睡。

中年美婦只朝屋內略一打量，便走了進來，将手中茶點輕輕放于桌上，進前。

“仙師，想必體力還未全然恢複，何不多歇息歇息？我給您和小仙師準備了些早點，您現在可需享用？”

“不必了。”聲音冷淡，聽不出喜怒。

中年美婦點頭，又道。

“仙師，能否借一步說話？”

雲長曦終于等到她說這話。翻身下榻，動作請若鴻毛，生怕驚動了床邊的小人兒。他大手一松，卻仍被小人兒緊緊拽着。雲長曦面色一松，這一夜恐怕把小丫頭擔心得不輕，即便趴在床前，眉頭也沒見舒展。兩人雙手交握，此時已經到底是誰拉着誰。

雲長曦慢慢彎下腰，順着易曉蘇的小手找到她的頸項和膝彎處，一挺身就将易曉蘇抱在懷裏，輕輕一送便把她安放在床榻上。摸索着為她演好被子，就聽她喃喃夢呓，“雲長曦——”。雲長曦嘴角劃過一絲溫暖，伸手摸了摸易曉蘇那粉嘟嘟的小臉，這才回頭起身。

中年美婦見雲長曦探手向前，知他是想走到方桌前坐下，正欲上前引路，卻見雲長曦好似能看見她神色般，伸手一拂。

“不必了。”

雲長曦人高腿長，只兩步便碰到方桌，足尖狀似不經意的碰了碰左右物什，長腿一邁便繞過木凳，長袍一掀就款款落座。

中年美婦一愣，卻見雲長曦朝木桌對面一指，“請。”

動作行雲流水，雖不如平常人方便，卻大方從容，仿佛他才是主，而中年美婦反倒成了客。

中年美婦面色略顯尴尬，坐于雲長曦近前，替他斟了一杯清茶。

“仙師，昨日是我與小兒魯莽，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見雲長曦一臉古井無波，中年美婦又道。

“小兒自幼好打不平，平日時常與一些小乞丐厮混，沾染了些惡習，是小婦人管教不周，小婦人即刻帶小兒來向仙師賠罪。”

就要作勢起身，卻見雲長曦長眉輕挑，面露不耐。邱陌裳連忙低頭思量，猜他根本不想與她繞彎子，便不再猶豫，咬牙正色道。

“前輩，屬晚輩鬥膽，可否借玉玦一看。”

雲長曦聽她終于說到點子上，面色終于舒緩，嘴角輕勾，大手一揚，便把早捏在手中的龍形玉玦抛向邱陌裳。

中年美婦見雲長曦爽快，趕緊伸手取來查看。只見那玉玦古樸，通體華潤透明，牙色溫潤，龍形優美，雕工無暇，果真是一塊上古好玉。那龍尾處還幾不可查的刻了兩個字，即便她修行百年，也要眯眼細看。“無極”兩個字，赫然在上。中年美婦頓時大喜。

“果然是尊龍玉，此寶應是由修仙至尊無極宗的上一代掌門所有。因上代掌門仙尊在一千年前，那最後一次仙魔大戰中，重傷失蹤，故而尊龍玉也一同失去蹤跡。晚輩能在有生之年親見，實乃大興。敢問前輩，你如何會有這無極尊龍玉？你是否認識無極宗上代掌門仙尊？”

聽中年美婦語調激動，雲長曦神色平淡，舉杯輕抿了一口茶，答非所問。

“他并非上代掌門，未曾正式繼任。”

“前輩？”中年美婦不明就理，語塞間，雲長曦側過頭來，低沉開口。

“我叫雲長曦。”

只這簡單的五個字，可聽在中年美婦耳中，卻如雷貫耳。頓時神色巨變，挺身站起，單膝跪下，滿面肅穆，拱手道。

“仙尊在上，請受無極宗外門第一百八十一代弟子，邱陌裳一拜。”

“哐當——”

門外傳來一聲巨響，似是什麽東西摔在地上。

邱陌裳還來不及反應，柴門已經無風自開。門外一少年蹲在地上，一臉茫然，身前一桶水已然翻倒。那少年呆愣的望着屋內的邱陌裳和雲長曦兩人，喃喃的喚了一句，“娘——”。

只一句過後，便有一陣清風吹過，少年立時手腳癱軟，昏了過去。

邱陌裳見少年暈倒，心疼不已，知是雲長曦施法，便不敢貿然上前，低眉垂首喚了句，“仙尊……”

“你送他先回房去吧。”雲長曦臉色微青，略顯疲憊，朝邱陌裳擺了擺手。

邱陌裳趕緊抱拳謝過，立即伸手把少年迅速抱離。

邱陌裳知道，若不是兒子只是恰巧路過，并未聽聞她與雲長曦對話細節，否則……

邱陌裳竟不敢細想下去，像雲長曦此等傳中的仙尊人物，他們的心思豈是她這個修為才不過兩百年的宗門弟子能揣測的？

當下迅速将少年安頓好，折返回雲長曦坐在的屋內。

回到房內，易曉蘇依然安卧于床榻上熟睡，而雲長曦則兀自自斟自飲。

邱陌裳連忙将房門關緊，又不放心，在門窗四處畫了幾道禁制，才走回雲長曦近前。“噗通"一聲，複又跪倒在雲長曦面前。

“小兒魯莽，是弟子考慮不周，還請仙尊降罪。”

雲長曦聽她語調微顫，語調清淡。

“你師尊是誰？”

邱陌裳一聽，頓時吓得魂不附體，連連叩首。

“此事全是弟子之過，還請仙尊降罪，此事全然與我師尊無半點關系。”

雲長曦聽她在地上咚咚咚磕頭，略一沉吟，便平淡道。“罷了，起來吧。”

邱陌裳趕緊謝過起身，又聽雲長曦問道。“如今無極宗誰是掌門？”

聽他這麽問，邱陌裳才知自己誤會了，雲長曦确真是要問師門何人，并未有苛責之意，當下躬身拱手，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

原來，邱陌裳乃幻海無極宗弟子，修行不過兩百年。八十年前由師尊引薦給無極宗掌門墨玄仙尊，外派在這南國小鎮駐守，接應在百年間會來與她彙合的無極宗仙祖。任務一旦完成，便會連升三級，成為正是無極宗真正的內門弟子，記入宗譜。至于是哪位無極宗的仙祖，玄墨仙尊及邱陌裳的師尊也都未提及，只說時機到了，她便會知曉。屆時，只需她将人請回無極宗即可。

聽到此，雲長曦胸中了然，放下茶杯，神色間高深莫測。

“師兄的推演之術果然精進不少。沒想到，早在百年前便被他推演出我的行蹤。他可曾與你說，該如何将我引渡回去？“

邱陌裳一聽，雲長曦居然用“引渡”二字，吓得一驚，差點又要跪下，連忙抱拳道。

“掌門仙尊只命弟子接應仙尊，并未有‘引渡’之意。”

雲長曦挑眉，輕嘬了一口茶，道。“那你這兒子又是怎麽來的？若我沒記錯，無極宗門規，外派任務期間，宗門弟子不得私自與人雙修，更不可私傳法術，否則立即逐出師門。”

邱陌裳這下即便強撐也是膝下一軟，跪地道。

“求仙尊明鑒，弟子并未私自與人雙修，更未私傳本門法術。弟子雖在多年前，遇良人嫁人婦。但師門之命不可違，師門之恩不可忘，弟子從未在家人面前透露過自己的修士身份。雖小兒頑劣，從我每日祭拜的牌位上得知無極宗之名，但弟子恪守門規，從未教授他半點仙法。”

“哦？”雲長曦語調拉長，意有所指。邱陌裳立即明晰他此中深意。

“啓禀仙尊，小兒天賦異禀，弟子魯鈍，并無法看出他仙根所系。他自小聰明絕頂，那‘引力術’是自他兩歲時便無師自通的。弟子不敢外加指點，所以時至今日，小兒功力仍只停留在兩歲之時的。那所謂‘複制術’也根本不是什麽仙法，只不過是師傳他父親的捏面人手藝，料想仙尊已然明晰。而他身上其他功夫，也實為無門無派，都乃是平日裏和一幫小乞丐自創。”

“果然天賦異禀，确是個修仙的好材料。”說着，雲長曦微微點頭，繼而又問。“那梅山靈猿呢？”

聽到“梅山靈猿”四個字，邱陌裳頓時臉色一紅。

“仙尊，實不相瞞，那叫小紅的猴子，是我兒幾年前在山上砍柴時撿的。他回來只告訴我，是母猴過世，抱回來養着玩兒。平時，與我兒同進同出，和一般猴子無異，弟子從未那小紅化形。弟子實在不知……”

雲長曦眉頭輕挑，”連你這個做母親的都不知道嗎？小小年紀倒有些心機。”

“心機”一詞，褒貶參半，邱陌裳一聽，心中忐忑，立即又俯下身去。卻見雲長曦舉杯輕抿，略有所思。

“既然天賦仙根，可想讓他入仙門修行？“

邱陌裳再次叩首。“我兒能得仙尊認可，修仙法得長生，自是求之不得。只是……”

雲長曦聽她語氣猶疑，放下茶杯。“說吧。”

只見邱陌裳又是一陣磕頭，眼圈也紅絲遍布，淚水隐忍。

“仙尊，弟子在此地守候八十載，原受掌門仙尊和師尊所托，恭迎仙尊回宗。可是，弟子不孝，早已與我夫君情根深種。我夫君肉骨凡胎，本就不是修仙之人。何況又是弟子在任務期間，私定終身之人。弟子不敢妄想師門收留，延他陽壽。只願仙尊能網開一面，準予弟子在凡間多陪他五十載，待夫君百年，弟子定回宗，負荊請罪。到時任憑掌門與仙尊處置。還望仙尊成全。”神态決絕，話音堅定。

雲長曦嘴角一抿，心下了然。想是邱陌裳早已存了這番心思，只不過是一直在等他這個“任務”出現，便和盤托出而已。

“情之一字嗎？”他再次舉起茶杯，品了一口。

“仙尊恕罪。”邱陌裳額頭微汗，俯于地上，不敢擡頭。

兩人沉默間，床榻上的小人兒卻翻了個身，居然嘬了嘬小嘴。雲長曦沉寂的臉上，頓時滑過一絲暖，起身走至榻前，摸過易曉蘇的小手，朝邱陌裳低聲問。

“昨晚，你和曉蘇說了些什麽？”

邱陌裳一驚，原本有些漲紅的臉上，又開始泛白，努力回想昨晚與易曉蘇的對話，才認真回道。

“啓禀仙尊，小仙尊先前向弟子詢問仙尊病情，弟子只與小仙尊說您是虛耗過度，其他并未多言。”

聽易曉蘇稱雲長曦未師兄，無論真假，邱陌裳都不敢有所懷疑。只是聽雲長曦語氣，像是不想這易曉蘇知道太多。當下慶幸昨晚未與她多言。但回話間，額頭上仍是冷汗一層。

雲長曦神色平淡，不露半分情緒，聽她說完，只略一點頭，朝邱陌裳揚了揚手指，低沉道。

“下去吧。”

邱陌裳見雲長曦不置可否，既不對之前她所求之事允諾，也不拒絕。心裏好一番七上八下。但與掌門仙尊齊平的人物，又豈是她所能質疑的。當下，也不敢再多說。又與雲長曦說了寫恭謙致禮的話，便退出房去。

出的雲長曦所在的房舍，邱陌裳滿腹心思，便朝卧室走去。

之前那在柴門前暈倒的少年，正是躺在那裏，睡得正香，邱陌裳見了，心下略安。可回想剛才與雲長曦一番言語，依舊忐忑難耐。眼看時候不早，要去廚房做事，替兒子掖好被角，便要起身離開。可才一起身，便一陣天旋地轉，撲倒在地。

床上少年，忽然聽一陣巨響，立刻從夢中驚醒。從床上翻身而下，扶起摔倒在地的邱陌裳，連聲喊。

“娘，您怎麽啦？”

邱陌裳一陣頭暈腦脹，扶着額頭睜不開眼，仿佛腦中有什麽東西被生生抽離開去。但只片刻間眼神內便又是一片清明，神色霎時一變，擡頭朝少年一瞪，就是朝少年額頭狠狠一拍。

“你個臭小子，昨晚給我闖禍，今天賴床不起睡到現在。還不快給我去柴房，跪着頂水桶去！”

少年一愣，苦着一張臉委屈道。

“娘，我今天起得比雞還早，哪裏賴過床。剛才我還拎着水桶，經過仙師門口，聽到你和仙師說話呢。”

話沒說完，腦門又是給邱陌裳一巴掌。

“睜眼說瞎話，你明明睡到日上三竿，哪裏去拎過水桶？我又幾時去過仙師房內。仙師現下還睡着，可是我們可以随便進去打擾的？時候不早了，我還要給兩位仙師做飯。你個臭小子，趕緊起來幫忙。成天就知道給我惹禍……”

少年見邱陌裳唠唠叨叨，從地上爬起來就朝廚房走去，滿臉狐疑。他真的記得自己起得很早啊，難道是自己夢游了？

少年一路跟着邱陌裳行到廚房，見邱陌裳洗手做飯竟沒半點心思理他，心裏更是納悶。

又是前前後後的一陣打探，邱陌裳不僅一口否定她早前去過雲長曦的房間，竟連平日裏與他吱吱唔唔的無極宗仙門也是矢口否認，且神色間也不如往日，總感覺像是有什麽不對。

少年心中疑雲重重，溜出廚房，跑至後屋擺放祖先牌位之處。原本擺放無極宗牌位的地方，竟沒了那牌位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與原來無極宗門牌位木質形狀一樣的牌位，但是上面所刻卻是“先父邱無極之靈位”。少年一看大驚，趕緊抄起牌位就朝父親房間內沖。

此時，那中年漢子剛巧收攤回來，正在額上擦汗，一見少年沖進來，手裏還拿着一個牌位，掄起拳頭就是一捶。

“你個臭小子，怎麽又開始搗騰你外公靈位？還不趕緊給我放回去。要是給你娘看見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少年一聽，更是急了，抓着父親的袖子問。“爹，娘平時祭拜的無極宗的牌位呢？怎麽變成這邱無極的了？邱無極又是誰？”

話還沒說完，少年的頭上又是給中年漢子一陣猛拍。

“還敢直呼你外公名諱！沒有外公哪來的你娘？趕快給我放回去。什麽無極宗不無極宗的，從來沒聽說過。你個臭小子，睡迷糊了吧。”

少年見父親也是異于平常，心裏更是疑惑。又恐父親再責罵，趕緊把牌位送了回去。

但還是不死心，前腳把牌位放回去，後腳又溜回廚房。見邱陌裳仍在忙活，拾起地上碳球就往前一扔，正砸在邱陌裳的腰背上。

少年見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死活的跑過去，沖邱陌裳嚷道。

“娘你怎麽不閃也不避啊？你的仙法呢？你不是會隔空取物嗎？我上次砸你，你一回頭就……”

話未說完，已經對上邱陌裳一雙要殺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