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這世間萬水千山,燈紅酒綠,對于一個早慧的孩子而言,從來都只是過眼雲煙、一尺繁華。被迫降臨到這世間,被光陰拉扯着長大,他毫無選擇,只能順應人間法則,學會做人,學會察言觀色,學會成為這個身份之下所謂的社稷之器。
于是常常覺得人生了無生趣,還不如冷眼相對,得過且過。
直到後來,暖陽微熏三月初,一抹超逸脫俗的身影不經意竄進心底,如煙火一般乍然迸裂,溫情餘熱久久盤旋心頭,他才知道——原來人,也是可以那麽肆意地活着。
那一眼,便入了心,此後,如歌歲月,紅塵九泉,再不能忘。
葉輕曾問望塵公子:“将一生癡願悉數寄于他人身上,值得嗎?”
彼時的望塵笑得猶如殘冬裏欲凋未凋的白梅花:“與天無尤,與心無悔,意惹情牽,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他說的是,心甘情願。
葉輕到今日,才懂得這四個字的珍貴之處,原來縱使千般怨怼、萬般不甘,只要那個人輕飄飄一句話,便可将一生的苦難霜刃化為心頭一點甜。
……
葉輕哽咽着說不出話來,淩涯子又開口:“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是我枉為人師,浪蕩輕浮,害你誤入歧途,誤你一生,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師父,才一直恥于與你相認。過去的很多人,很多事,我不是忘了,而是确确實實不願想起,我既已抛棄太玄宗弟子的身份,世間便從此不再有沈夢舟這個人了,這既是了結,也是懲罰,”淩涯子說着說着突然笑出聲,只覺好像一旦把話說開了,場面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難堪。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沈夢舟已經死在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屬于沈夢舟的記憶也該埋葬在死去的那一天了。”
葉輕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本以為對方始終不願相認是因為故人相見分外難堪,更是因為不敢接受自己的心意,原來,他竟是打算完全斷絕過去的一切,以嶄新的人生行走世間,逍遙一世,再飄然而去。
“那我呢?”
天地茫茫,人的一輩子有那麽長,你怎麽舍得留我一人在紅塵中嘗遍求而不得之苦,連死了亦不得解脫?
還是說,從頭到尾,都是他在癡心妄想,沈夢舟的人生裏,從來就沒有過他。
對于沈夢舟一貫恣意潇灑的人生來說,或許他只是個意外,一個可以随時抛卻的意外。
“唉,你是個好孩子,可我不能……”
淩涯子的聲音在黑暗中娓娓道來,帶着平穩溫和的氣息,有着撫慰人心的作用,在葉輕聽來,卻只覺刺骨寒意。
“當年大師兄親手把你交到我手上的時候,你還那麽小,跟個瓷娃娃似的,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我自認沒什麽本事教你成長為天下間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可也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你一步踏錯,生出那不該有的念頭來。”
“你還太小,太過稚嫩,或許只是一時迷戀也未可知,我不知道是我什麽樣的舉動讓你産生了那樣的誤會,那是我的不對。可是等你将來閱歷多了,見過的人也多了,你就會發現,你所心心念念的師尊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不起眼的一個,那時你回過頭來再想起當年的這一樁舊事,只會覺得此時的自己過于幼稚可笑。”
葉輕自嘲一笑,那句“還太小”不久前還曾從他口中說出,用以勸慰同樣為情所困的兄長,沒想到如今竟是被原原本本地奉還給他。
果真可笑。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長得足夠大了,大到可以随心所欲追求心中所愛,卻忘了他們之間跨不去的除了師徒名分,還有長達整整十四歲的年齡鴻溝。
或許是黑暗給了淩涯子無形的力量,使他不必面對着葉輕那一張淩厲逼人的面龐而毫無澀滞地說出那番傷人的話,以往只敢藏在心裏的話也借着暗色大膽宣洩出來。
“當年你回家後不久,我也離開了太玄宗,三年來流浪漂泊的生涯裏,我到過北疆的莽莽大荒,到過塞外的千裏雪峰,也見過許多的生生死死……方明白過去的三十年就像是做了一場夢,浮名浮利不過虛苦勞神,執着太多只會讓自己陷入魔障。”
“所以呢?”葉輕已經不敢再聽下去了,卻仍是堅持着追尋一個無果的答案。
“那年我在百越游歷,路經交趾國界——你也知道,那種邊陲小國常年征戰,那裏的人們過得都不好,大多有今朝沒明日,渾渾噩噩着活着,有一位身懷六甲的老婦人要我為她算命,我瞧她頭尖額窄,必是福薄之相,又年老體弱,生下來的孩兒不是癡傻就是早夭,”淩涯子聲音帶着神往,憧憬與不忍,“我不忍心道出真相,只能騙她此子無憂無病,一生喜樂,可她笑得那麽開懷,她說,那是她的第七個孩子,之前的六個都死在戰火中,但是只要一想到還能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活着就有了盼頭……”
葉輕哼了一聲,“愚不可及!給不了好的生活,為什麽又要把孩子生下來,生在那種地方,她也不問問,她的孩子願意來到世間受苦嗎?”
淩涯子淡然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透徹,于他們而言,生與死,不過一個輪回,生命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留在這世間的痕跡,能多一分,便多一分,生命很卑微,但也很偉大。”
見葉輕不應,淩涯子又嘆了一口氣,“我曾見過年輕樵子舍身護母,曾見過末路之士窮途而哭……世上有人生,就有人死,天地之大,何處不是人生,何處不是美景,又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方牢籠裏呢?”
淩涯子心知此時不說個明白,将來又是後患無窮,因此強自按下心中的不忍,一字一頓道,“我并非聖人,你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癡情,待過個三五年,你長大了,便會漸漸忘記少年時期那些多餘的旖旎情思。”
“等你見過了很多人,很多事,眼界開了,便不會将自己局限在一方天地裏。”
“總有一天,你會擁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你會遇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姑娘。”
“到那時,你還會為我動心嗎?你還會覺得非我不可嗎?”
“阿雪,放下吧。”
葉輕怔怔不語,只覺瞬間天崩地裂,恨不得把雙耳塞緊,把心口揪住,便可以聽不得、痛不得了。他挖心搜膽,卻發現此時再多駁斥的語言都是蒼白。
他愣愣發問,“那你當初在密道裏為什麽要護我周全?”
“你為什麽要淘盡心思幫我研磨藥粉?”
“你為什麽要不惜千裏為我尋找解藥?”
葉輕堅持着一字一句控訴,卻知道自己這番舉動無非是垂死掙紮。
淩涯子走上前,聲音逐漸逼近,“為你赴湯蹈火,為你輕擲生死,那些都說明不了什麽——”
“僅僅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徒弟,僅此而已。”
葉輕強撐着站起身子,身形略微搖晃,淩涯子眼尖想伸出手,卻被無情拍開。
淩涯子驀然感到心尖上被狠狠地紮了一下——方才那拍開他的手,袖子上猶自帶着濡濕水汽。
也是,長痛不如短痛,該把話都說清楚了,與其讓他心存妄念,不如快刀斬亂麻,将一切都說得明明白白,讓彼此的人生回歸正軌。他出身顯赫的小徒兒,将擁有一個美好的将來,他會有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一對天真爛漫的兒女,平平安安,一生順遂。
而他,只能孤老一人,了卻殘生罷了。
只是一想到那單薄瘦弱的身軀,有朝一日,将會把另一個人納入懷中,對另一個人溫柔備至,淩涯子的心,就無由來地有些茫然若失。
他理不清這股煩悶失意的情緒為何而來,下一瞬,一個帶着溫熱氣息的軀體直直投入到他懷中。
葉輕伸出手,緊緊摟住淩涯子的腰,甜膩的聲音噴在耳畔,如最狡猾的長蛇一般緊纏不放,“師父,你方才有一件事說錯了,你舉那個例子無非是想告訴我,在生死大事面前一切都不值得執着追尋,可你怎麽忘了,那老婦人的堅持,何嘗不是一種執着呢?”
“唔?”淩涯子有剎那的失神,心裏又酸又澀,又挾帶着一股意味不明的釋然,說不出是遺憾,還是……
他怎麽沒想到,小徒兒若是這麽容易被自己三言兩語所勸服,他也不會為此傷腦筋傷了這麽多年。
葉輕拉着淩涯子的手環上自己的腰身,兩人抱着彼此,看上去就像一對交頸纏綿的情人,葉輕聲音越加滑膩如絲,“你忘了三年前那個迷醉的夜晚,你也是像今天這樣,在床上,壓着我,緊緊抱着我不放……”
淩涯子瞬間五雷轟頂,頭腦四肢被炸得血液逆流,葉輕卻是不容他遲疑,當即湊上前來,在黑暗中對準他的嘴唇,深深吻了上去。
四唇相對,柔軟的觸感一如想象中那般美好,淩涯子頭腦一片空白,摟住葉輕的手不知該往何處放,正自愣神之際,葉輕又在他耳畔投下驚天一雷——
“師父,你想白白占了徒兒的身子,便不負責任,一走了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