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泉薄明之間
在二零一零年的時候,有一部電影在臺灣上映,片名叫作《人形蜈蚣》。
公司內部在那時還有組團去看,號召的口號是:看過這部之後,往後不論作家寫得多驚悚恐怖,你都不會邊看邊顫抖了。
事實上,這個口號在《惡靈古堡電影版》要推出的時候用過、在《奪魂鋸》要上映時用過、在《大逃殺》上映時用過,很多很多電影在開播時,公司都會把這句拿出來用。
由于在電影要上映之前,我就在網路上看過它的預告片……秉持著預告片根本把電影很精彩的地方都播完了的想法,我并沒有跟團。
主編紫苑倒是有去,并且把觀看感想告訴我。她的解說很精辟,簡單解釋就是有三個人,以OrzOrzOrz的方式連接在一起。這部片就是在演這個。
雖然我沒有把整部電影看完,但預告片裏,人形蜈蚣出現的時候,我真的吓了一跳,那個畫面我至今還沒有忘掉。
事隔了半年以上,如今,我在這個偏遠的鄉下看到比人形蜈蚣更聳動的生物登場了──一個擁有八只腳的女人。
在門的上面看道那抹妖異的身影時,我的雙手緊緊拉住被子,倒抽了一口冷氣。那雙修長的手正摸着格子門,指甲碰到門上面木制的橫條,發出了喀咑喀咑的聲音。
我幾乎無法呼吸。
然後下一秒,那個女人以極為輕柔的方式,把門稍稍的拉開。
月光微微的透露進來,我睜大了雙眼,在月光下,看到了女人那張蒼白又清秀的側臉,她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也看着我,黑綢般的發絲飄了進來。
我的身上理應是蓋著很暖和的被子,可此時此刻,我卻覺得身體異常的冰涼,風從門縫處吹了進來,就像是冰刃般,讓我不斷的打着寒顫。
女人的眼神很悲傷,她伸出那雙蒼白的手,往我的方向探進,我終于無法忍耐的閉上眼,大喊了某個人的名字。
「櫻庭愛生!」
這樣不顧一切大喊後,過了五秒,我感覺到有人推著我的身體,張開眼,這才看到坐在我旁邊的櫻庭愛生。
「有事?」低沉毫無情緒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裏傳出,盡管是短短的兩個字,但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讓我緊張的情緒放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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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急忙将頭轉向門的那一邊。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門縫的地方只有月光照射進來,已經看不到那名像蜘蛛的女人了。
「你剛剛有聽到什麽嗎?」我想,就算櫻庭愛生沒有看到那個蜘蛛,應該也有聽到童謠才對。
「你喊出我的名字。」櫻庭愛生淡淡說着。
「你只有聽到這個?」這是不可能的吧,莫非那首童謠還有限定聽衆嗎?
「嗯。」櫻庭愛生沉默了十秒後才回答,見我好像沒事,準備要回到床上時,我伸出手拉住了他。
「那個……」我別過了頭,在二十七歲這把年紀裏,第一次對人提出這樣的請求。「你、你今天可以跟我一起睡嗎?」
在念大學的時候,我就一人離開家裏到別的縣市租屋,晚上就算看過鬼片,之後要熄燈睡覺也不成問題,這樣的我,來到鄉下只因為在半夜裏看到一名女孩子,就吓得不敢一個人睡覺,要是傳出去,我的一世英名大概也毀了一半吧。
在聽了我的請求後,原以為櫻庭愛生會拒絕我,但想不到,他連回答都省下來,直接就拉開被子躺在我的旁邊。
「咦?」櫻庭愛生的動作太迅速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那張冷俊得過分的臉龐以相當近的距離,堂而皇之的出現在我眼裏。
不只是他的臉龐,連呼吸的氣息也是,一切都無法讓我忽視。
「身體在抖?」櫻庭愛生問著。由于我和他是蓋同一條被子,因此一些細微的動作彼此都能察覺到。
「剛剛、剛剛作惡夢了。」總不能告訴他說,有奇怪的童謠和下半身有八只腳的女人出現吧,這種事,誰都不會相信的,所以我只能用惡夢兩字解釋,況且那的确跟惡夢沒兩樣。
「是嗎?在這句話說完之後,經過了十幾秒,櫻庭愛生緩緩開口。「如何作才好?」
「如何作?」我一時無法意會,但我想櫻庭愛生看我因為「作惡夢」的關系,整個人都緊張起來,所以是想幫我吧。這個家夥的言詞還真不是普通的言簡意赅,不過大多的時候只要仔細想想,都能猜測到他的意思。
「如果不介意的話,來聊聊你的事如何?」我頓時在腦裏有著「趁這個時候認識他」的想法。就算是在平日的時候,我和櫻庭愛生也沒有什麽交集,也許現在是個好機會。
「想知道我的事?」櫻庭愛生訝異著。
「是啊!我自己本身是會看你寫的小說啦,只是這樣應該無法深入瞭解吧。」我勉強撐起一抹微笑。編輯跟作家的關系其實很微妙的,有時一些作家認為編輯只是專門審稿、看稿的,當然,也有一些編輯覺得作家就是好好交稿這樣。不過在我認識的編輯裏,有些就很願意跟作家培養感情,除了聊稿子的事外,也會談到彼此生活上的事。
簡單來說,原本是工作關系,漸漸的就變成了朋友關系。
我覺得這樣很好,至少在與作家讨論稿子時,或者是有什麽企劃,不用在對話上如此公事公辦。
「并沒有什麽好說的。」櫻庭愛生閉上眼,淡淡開口。
「這樣的話……家人的事呢?」我有遇過一位作家,他一開始也很沉默,不過只要一聊到弟弟的事,這位作家馬上被我冠上「寵愛弟弟到過分的笨蛋哥哥」這樣的稱呼。面對傲嬌的作者,從家人聊起是不錯的選擇。
「家人嗎?」櫻庭愛生看了我一眼,很輕聲的說了。「我的雙親在我四歲的時候離婚了。」
雖然說是要他聊聊家人的事,但沒想到一開始就這麽……我該說有話題性嗎?一直想着要回應些什麽,但思緒在此時根本無法集中,在我一句話都沒有表示的情況下,櫻庭愛生平靜的說了下去。
「彼此察覺到對方不是自己的最愛,因此和平的離婚。之後,我的母親回到日本,與一名少女同居。即使如此,父母雙方的關系仍舊友好,經常會用電話及書信往來。」櫻庭愛生簡略說着。
「那麽,你是讓父親帶大的嗎?」總算回複點理智的我,小聲問著。
「嗯。」櫻庭愛生點了點頭,漆黑的雙眼看着同樣漆黑的天花板,繼續說了下去。「同樣也是在那一年,父親在一個打擊之下,得到了憂郁症。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便不曾與他說到話了。」
憂、憂郁症?
我在心裏大吃一驚。曾經出版社有位作家寫了一本小說,是有關于一名憂郁症少年與殺人犯的女兒邂逅的故事。有關于憂郁症,我也是在看到那本小說後,才有了更深的認知。
所謂的憂郁症,指的是抱持著悲觀的心情,不是失眠就是過度睡眠,幾乎無時無刻感受到疲憊,思考能力減退,反覆出現自殺的想法等等。而在那本小說裏,身為主角的少年在結局的時候,才對那名少女開口說話。
因此櫻庭愛生的情況,我多少能瞭解了一些。
「得到憂郁症的父親很難接近,我也漸漸的讨厭起他,盡管明白他為憂郁症所苦,我始終對他相當冷淡。」
「那你父親……」我不安的開口。
「在我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服藥自殺了。」櫻庭愛生說這句話時,也是平靜的不可思議。
不知是不是因為是在夜裏,櫻庭愛生的聲音比平時聽起來清晰許多,也比平常更能發覺到字句裏的語氣。的确,他說得很平靜,但我感覺到櫻庭愛生似乎有一些懊悔。
因為自己對父親的漠不關心,最後,終于讓父親走上自殺這一條路。如果在那個時候能夠多多留意他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
如此平靜,卻又是很悲傷的,櫻庭愛生訴說着這樣的心情。
已經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句話的我,伸出了手,覆蓋在櫻庭愛生的手上。指間傳來了他冰冷肌膚的觸感,就像是淋過雨水般。
雖然我是他的編輯,但在還沒有成為他的編輯之前,我是他的讀者。感覺上我們之間有著微妙的羁絆,但人與人互相的接觸與認識,是那麽自然卻又存在著違和感。明明和那個人如此接近,卻一點也無法真正瞭解對方的心情和想法。
即使和他人一起相處,也會和別人分享自己的觀點,可認真說來,無論是櫻庭愛生還是我,每個人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自以為是的認為能夠瞭解對方、自以為是的認為別人會如何作、自以為是的認為人類是怎樣的生物、自以為是的認為能夠解讀他人。
在知道了櫻庭愛生的過去,我為從前自己擅自解讀他的小說是怎樣的色彩以及怎樣的心境,感到莫名的可笑。
原來我從頭到尾都不瞭解這個人,他的痛苦以及他的絕望,他的悲傷以及他的悔恨,我全部都一無所知。
「那,可以的話,你以後可以告訴我你的事嗎?」我再也不想靠著小說去認識櫻庭愛生這個人了,我想要認識存在于現實世界裏的他。
櫻庭愛生訝異的看着我,不過,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緊緊的反握了我的手。
後來我們就沒再說話了,比起人形蜘蛛的出現,櫻庭愛生的往事就像碎石落在湖面上,漣漪不斷的擴大。沒有将我的手拉開,默默的接受了我的碰觸,櫻庭愛生那雙冰冷的手,漸漸被我溫熱。
然後,在櫻庭愛生的陪伴之下,一夜就這麽過去了。
隔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櫻庭愛生已經離開了。桌面上放着還留有餘溫的早點,想必是他特
地送過來的吧!我揉了揉惺松的雙眼,将棉被折好後,稍微梳洗一下便吃起了餐點。
外頭的日光透過格子門,很溫暖的照了進來,榻榻米上面有淡淡白色的光霧,這是個美麗的早晨。房間裏只剩我一人,讓我不禁想起了昨天許多孩童在吟唱的童謠,內容我還記得。
一想到這件事,我就飛快的料理完早餐,将餐具收拾好後,三步并作兩步的在宅子裏尋找葉月的身影。好不容易,我在庭院的橋上找到他,這位面目清秀、笑容爽朗的美少年,大清早的,正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釣魚。
好興致。我在心裏由衷的佩服。
「啊!信三先生,早安。」葉月一看到我的身影,相當熱情的站在橋上揮了揮手。
「早安。」我走了過去,見他心情不錯,應該是問話的好時機。「對了,葉月,有聽過一首童
謠嗎?歌詞裏有紅雨和頭顱的童謠。」
「聽過啊!」葉月将釣魚竿收好,露出燦爛的微笑望着我。「信三先生是在哪裏聽到這首童謠的呢?」
「這個……偶然間聽見的。」而且非常偶然,可以的話,我其實也不想聽到。
「真是神奇,這可是紅霧極樂村流傳下來的童謠喔!」葉月邊走邊說着。「曲名叫作《紅雨》,紅霧極樂村從小孩到大人都會唱,因此也演變成我們這些鄰近村莊也會。」
「這樣子。」我低頭暗忖著。這裏的人都會唱那首童謠的話,那麽昨天晚上聽到就不算意外了,只是,三更半夜的,唱這樣的童謠未免也太……
「在想什麽?」櫻庭愛生從大門口走了過來,望向正低著頭的我,面無表情的問著。
「也沒什麽。」我揮了揮手,擡頭一看到櫻庭愛生的臉龐,昨天的畫面就很迅速的竄進我的腦海裏。想不到我這樣的年紀,竟然還需要別人睡在我的旁邊,而且那個人的年紀還比我小。
天啊,再想下去,真的是不想活了。
「兩位,今天有什麽行程呢?」葉月問著。
櫻庭愛生先是搖了搖頭,我才接着說,「沒有呢,不過,想把這個村子好好的看一看。」
「那麽,我來當導游吧!帶你們去一些比較特別的地方。」葉月舉起了手,很有朝氣的說着。
「好的。」我默默的給予他一個贊賞的微笑。
這就是鄉下跟都市的不同,都市的青少年一有假日,絕對是睡到七晚八晚,而鄉下的小孩則是老早就爬起床去外頭野了。
「請跟我來。」葉月走在我們兩人的前面,出了大門之後,一一跟村子裏的人打招呼。
我也是在這個時候,看到了這個村莊的早晨。
日光隐匿在雲端中,偶爾會綻放出溫柔的光芒,由于水汽還有些濃厚,村莊的景色就像是隔着一層霧般。
這樣說起來,像是霧般的清晨有些慘淡,尤其不知從哪裏來的風總是吹動那些黑紅相間的紙風車,一時之間,這裏讓我覺得清冷許多。
我下意識的,瑟縮了身子。
櫻庭愛生見狀,遂将自己身上穿的棉質外套脫了下來,不發一語的披在我身上。
「啊,謝謝。」我拉了拉櫻庭愛生的外套,在上頭還有冰冷雨水的味道,以及略為成熟香甜的煙草味。
看來是個會抽於的人。我暗自想着。
「是紅見蛇蓮祭喔!信三先生。」葉月走在前頭,漫步於碎石搭成的步道上。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只是從說話的語氣聽起來,他感覺還蠻愉悅的。「在紅見蛇蓮祭要舉行時,《紅雨》才會被唱出來。」
「紅……蓮祭? 」 我疑惑。這究竟是什麽呢?
「是紅霧極樂村每一年夏天會舉行的祭典。祭典的內容很簡單,村子裏的大人都會帶着小孩圍在篝火旁,所有人會唱著《紅雨》這首童謠,然後将手中的紅色蓮花抛在火裏面,聽說是為了祈福和驅鬼。」葉月輕松說着。
「驅鬼?」乍聽到驅鬼兩字,讓我無法跟紅霧極樂村聯想在一起。傳言那些人就是鬼之後裔,怎麽又會作出驅鬼這樣的舉動?難不成紅霧極樂村的人不認為他們乃是妖魔的後代嗎?
「啊啊,與其說是驅鬼,倒不如說是為了驅逐那些假藉神之名義的鬼獵人。」碎石鋪成的走道在日光照射下,變成白茫茫一片。走道兩旁種植著紅色蓮花,而葉月穿着黑色的衣服,偶爾紅色蓮花細長的花瓣會在他的周圍飄過,後頭的我看
到這樣的景像,只覺得葉月的身形有著微微的透明。并不是指他的身體變成透明的,而是他仿佛跟這裏的景色融成一體,與我們這些外來者不同,我們站在這個地方,就像是誤闖到古文明的現代人,衣服上那些英文印花在此時此刻都變得很刺眼。
「鬼獵人,是斬殺八歧大蛇的須佐之男嗎?」櫻庭愛生開口。
「要這麽認為也可以,但我想,絕大部分是指歧視紅霧極樂村的那些鄰近居民吧!」葉月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地方,「兩位看到那裏沒有?那裏可是守着我們這個村莊的聖地喔!」
我順着葉月的手勢看過去,屹立在那一大片紅色蓮花上的,是大大小小不一的黑色石碑,這裏應該是死者的墓園吧!
紅色蓮花在這裏開得異常鮮紅,花瓣随着風吹飛散在霧色的空中,也許是日光略為慘淡,那些黑色石碑有著莫名的詭異感。
「這裏叫作『黃泉薄明之間』,村子裏所有往生的人都會在這裏安眠。」葉月走到那一大群石碑的前方,很虔誠的合掌默拜。
櫻庭愛生漆黑的眼眸将這裏環視了一眼,淡淡問著,「石碑的材質是什麽?」
「裏面有往生者的骨灰。」葉月笑了笑,繼續說着,「我們将往生者的骨灰混入黑色的水泥裏,希望死去的人能守護著我們。」
「嗯。」櫻庭愛生點了點頭,視線轉移到我身上來。我很認真的看着石碑上的字,然後在某一個小小的石碑前停下了腳步。
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石碑之前是一個小女孩吧!上面有刻著她的名字和生卒時辰,是個一九九一年生,一九九九年就死的八歲小女孩。八歲就死了,恐怕這個世界的模樣都沒辦法好好看。
我蹲了下來,從口袋裏面拿出一個包裝很小巧的糖果,放在石碑前。
「是布丁口味的,哥哥最喜歡吃的就是這種口味的糖果,請吃看看吧!」
「信、信三先生?」葉月目證口呆的看着,表情比我想像得還要吃驚。「你……」
眼神複雜了好一陣子,葉月總算平撫心情,露出微笑說着,「信三先生真是個溫柔的人啊!怎麽會想要這麽做呢?」
「八歲就死了,很多事物都來不及看到和體驗到,所以送她一顆糖果,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這種口味的呢。」我站了起來,略為傷腦筋的說着。
「她一定會很喜歡的。」葉月的微笑有一些悲傷,他擡頭看了一眼灰暗的天際,便低下頭開口說着,「信三先生和櫻庭愛生先生,真是對不住了,可以請你們先慢慢逛嗎?我忽然想到明天是『薄紅之夜』,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可能要先離開一下。」
「薄紅之夜」?」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是的,是我們村莊非常非常重要的祭典,每一個人都要參加,所以得準備一下才行。」葉月低下頭,緩緩說着。
「不打緊的,你先忙你的事好了。」我趕緊說。
「那麽我就先走了。」葉月點了點頭,轉身快步的離開了。
「那,這下子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看着櫻庭愛生,發現他的視線好像一直沒往我的身上移開,忽然間有些不知所措的問著。
櫻庭愛生搖了搖頭,便到附近一棵樹下坐了下來,拿起紙和筆,不知道是在寫什麽。我好奇的走過去,發現原來他是在手繪這個村莊的地圖。
「真是認真呢!」我在他的身旁坐了下來,仔細的看着他的筆觸。櫻庭愛生有一雙精巧的手,雖然只是大致畫了村莊的大概,但許多細微的地方都相當清楚的畫了上去。
「劇情什麽的,都已經規劃好了嗎?」總覺得櫻庭愛生會無視我的問題,繼續繪畫這個村莊的樣貌。但我還是問了,基於我是個編輯。
櫻庭愛生停下了筆,那樣漆黑的眼眸瞄了我一眼後,用著生硬的聲音回答,「還沒。」
「這樣子啊!那麽,我想故事出現的場景應該跟紅霧極樂村一樣,是個很神秘的地方吧!只是,如果是仿造鬼之後裔這樣的題材,坊間許多小說似乎也都出現過,人與神的混種、人與惡魔的混種、人與巴拉巴拉生物的混種、古文明的後代等等,也不是新鮮的話題,總之,人類這個身分是基本的訴求。」我說到這裏,露出可比葉月的燦爛微笑看着櫻庭愛生,「我在想,你要不要嘗試寫一個村莊裏面全部都不是人,但有人類外表的生物呢?」
「嗯?」櫻庭愛生疑感的開口。「例如?」
「外表是人類,但骨子裏是昆蟲的生物。就像蝴蝶那樣,一只擁有人類外表的蝴蝶,牠還是需要經歷羽化這個部分。因此在村莊的附近發現了背後開了一個大洞、皮膚底下空空如也的屍體,這可是那只蝴蝶破繭而出所遺留下來的繭。」我帶着微笑解釋完畢。
櫻庭愛生沉默了許久,這才說出他的感想。「你對昆蟲這麽有興趣?」
這時我不得不想起昨天經歷的事。來到這個村子之前,某位姑娘說,這裏有像螳螂的人類。來到這個村莊的晚上,我看到了像蜘蛛的女人。
并不是我對昆蟲很有愛,而是一天下來所聽的所看的都跟昆蟲有關,很難讓我不這麽聯想。
「總之,你參考看看,我只是提供一些小小的建議而已。」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嗯。」櫻庭愛生點了一下頭,繼續拿着筆完成村莊的繪圖。這個地方并不是紅霧極樂村,即使如此,他還是很認真的去看着這個村莊的一切。
對小說相當認真的櫻庭愛生,只要是有關小說的事都會全力以赴,就算寡言和冷漠,還是無法讨厭他。盯着櫻庭愛生那張任誰都會讚嘆的臉,我這樣想着。
由于滿腦子都是櫻庭愛生這個人和稿子的事,我全然沒有發現有一片紅色的花瓣落在我的頭發上。櫻庭愛生将村莊一些部分都畫好後,将東西稍微收拾了一下,轉頭看着我時,發現了那一片紅色花瓣。
他整個人往我裏靠近,然後伸出了手,将花瓣拿了下來。
「怎麽了嗎?」我擡頭,他低頭,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到只要往前挪動身體,就能輕而易舉的碰觸到對方。
紅色蓮花的花瓣就在旁邊飄散著,日光薄霧周圍夾雜清冷的風,在這樣修淡膜胧的景色裏櫻庭愛生瞇起了眼,側著臉将冰冷的唇瓣覆蓋在我嘴上。
已經看不到那樣溫暖的日輪了,隐身在雲端之中,使得景色比起慘淡,添加的是更多的蒼白。我睜大眼看着櫻庭愛生那樣平靜的容貌,蒼白的景色瞬間連一點聲音也沒有,既沒有風聲,也感覺不到任何氣息的流動,在我耳邊作響的,只剩下劇烈的心跳聲------那是我的心跳聲。
很輕、很淡的一吻,維持的時間只有五秒,五秒之後,櫻庭愛生就跟我保持距離了,像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般,把畫紙折好、放進口袋裏後,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的站了起來
「為什麽?」我不解的看着他。知道櫻庭愛生這個人作事向來行動多于說話,很多時候都是默不吭聲的将想作的事情完成,但這一次,總該要有個理由。
盡管這也不是初吻,彼此都是成年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跟別人談過戀愛,但至少我的話,目前是單身,并不代表我一直都是單身,在之前也曾交過女朋友,也跟女孩子接吻過,只是最後都會因為我是個工作狂而讓她們覺得受到冷落。
唔,過去的往事也不是重點,重點是……剛剛那個吻可以解釋一下嗎?
「讨厭?」櫻庭愛生垂下眼睑間著。
……
同學,并不是這個問題好嗎?我扶額。先生,你知不知道什麽叫作節操?所謂的節操,是約束一個正常人不随便對路人甲乙內發情、 不随便獻身、不随便外遇,更不會随便吻別人,而且對象還是你的編輯。
「總該有個理由吧!」像極了小孩作錯事,身為長輩的我在教訓別人一樣,但我還算是和顏悅色,別人的話,恐怕就是「我們法庭見」了。
「不知道。」櫻庭愛生淡淡的回答。
本山人修養極好,絕不會因為一個吻就拿起菜刀追殺人到天涯海角,我真的修養很好,修養太好了。我不斷在心裏面說服我自己。但老實說,訝異的成分遠遠大于讨厭和惡心,在他貼近我的時候,我應該可以将他推開的,可是我沒有。
是因為我不讨厭這個人嗎?
不,就到此為止,不要再想了。
「我們回去吧!」我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塵,若無其事的笑了笑。「也快中午了,我等等也去幫葉月準備午餐好了。」
櫻庭愛生沒有說話,只是自顧自的走在白色的碎石上。
櫻庭愛生的沉默也許是因為他覺得我在躲避他。的确,說要與葉月一起準備餐點是想避開他沒錯,因為我的思緒有些混亂,到底要如何面對他才好,我不知道。
好不容易彼此終于拉近了一些距離,卻因為這樣的事件讓彼此的距離更加的拉開,櫻庭愛生在做這件事情時,難道沒有想到後果嗎?
算了,肯定是沒有想那麽多就做了。認真說來,凡事都喜歡徹底思考後再行動的我,也曾被公司裏的人評為思考的時候冷靜得跟機器沒兩樣。
彼此都沒有再說一句話,這段白色碎石鋪成的道路就要到了盡頭,我卻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其實被他吻著這樣的接觸,我心裏已經不在意了,我只想要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可到最後,我還是沒有跟他說任何一句話,就這樣在步道的盡頭與他分開。
那時,蒼白的天空像是要下起雨般,白色的雲端染上了黯淡的灰色。在下午的時候,雨終于毫不憐惜的降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