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聞晚揣着一顆亂跳的心奔回房間，行李箱放好，魏薇拿着一沓蓋着章的紙上來，見她蒼白無力的臉色中泛着詭異的熱紅，吓得趕忙擡手去探她的額頭。
“重感冒變成發燒了？溫度高不高，難不難受？”
“沒事。”
聞晚撇開魏薇的手，嘴上這麽說，人卻頹然萬分往床上一坐。急着從裴予房裏出來，力氣都在剛才用光了。
“病成這樣得去看醫生，再耽擱下去越拖越嚴重。”
魏薇說着就要來攙她，聞晚擺了擺手，“不行，我實在走不動了，讓我睡會兒，等等再去……”
她抱着魏薇的胳膊撒嬌，魏薇低頭看了看靠在自己懷裏的腦袋，見她實在沒力氣，确定她的體溫不燙人，猶豫半天只得勉強同意。
“那好，我燒水你把藥吃了，晚一點我們再去看醫生。”
聞晚嗯了兩聲。
熱水燒好，和藥一起端給聞晚時，敲門聲突響。魏薇去開門，從貓眼看清外頭站着的人，愣住。
“裴予。”她回頭看床上的聞晚，“他怎麽會來？”
左手是水杯，右手一捧藥片，聞晚比她還怔，呆呆搖了搖頭。只是走錯房間，難不成跟來興師問罪？
魏薇無法，開門一秒切換外交模式。
“裴予老師。”
他嗯了聲，魏薇笑的熱情：“不好意思，我們聞晚今天剛到，路上有些不舒服，在裏面吃藥，晚些時候再親自去和您打招呼。”
一手插兜的裴予挑了下眉，“病了？”難怪，躺在他床上時臉色好像确實有些不對勁。
“是啊，着涼鬧了重感冒，沒精打采的……”魏薇說着頓了一下，“裴予老師過來？”
裴予不客套，拿出手機遞給她：“聞晚的。”
“手機？她的手機怎麽在……”
“薇薇。”她話還沒說完，聞晚端着熱水杯從裏面走出來，腳下趿着棉拖鞋，步子小小，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裴予身上，只是一秒便飛快斂回。
“謝謝裴前輩，剛才給您添麻煩了。”
觎一眼他的表情，深淺難測，以往花癡起來覺得會發光的那雙盈亮眼睛，此時只讓人感到壓迫，她的手心燙起來，甚至熱過了杯子裏的水。
“沒事。聞小姐好好休息。”裴予收回目光，沖怔然看着他們倆的魏薇颔首，轉身回了走廊前段。
他走遠，魏薇立馬關門，揣着手機回身追問：“怎麽回事？你的手機怎麽會在他那？你們……”
“我走錯房間了。”
讓她繃緊神經的視線和視線主人離開，聞晚像松了線的木偶，霎時又沒了力氣。
魏薇跟在她身後還要追問，見她走回床邊坐下，半阖着眼有氣無力，注意力回到她的病上，“藥怎麽還沒吃？水都要涼了，快咽了！”
聞晚依言把剩下半把藥丸吞服，拿過自己的手機，一摁開機鍵，睫毛顫了下。
“你愣什麽？不是要睡覺，趕緊進被子裏……”
魏薇垂眸一看，話音卡住。
“這是？”
“裴予。”
聞晚輕輕抿了抿沒什麽血色的唇，把手機裝回口袋。
魏薇花了十秒整理思緒，成功捕捉重點：“你的手機鎖屏是裴予？你是……你喜歡他？剛才……”
走錯房間，掉了手機，裴予說不定已經看到了。
聞晚閉了閉眼，頭有點疼，不過比起剛下飛機時，已經好了很多。
魏薇還在問，“你是他的粉絲？”
“嗯。”聞晚把鞋蹭了，開始脫外套，“我睡一會兒，傍晚叫我。”
“你手機的……”
“看到就看到吧。”聞晚知道她要說什麽，半安撫地打斷，“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再者就算今天沒看到，遲早他也會知道。”
她是裴予的粉絲，這并不是什麽需要遮掩的不光彩事情。
說的似乎有道理，魏薇動了動唇，想說的話到嘴邊，變成輕嘆，“你睡吧。”
被角讓魏薇掖得嚴實，聞晚終于睡上大床，溫軟惬意，将自己裹成了個大繭。剛合眼，緊閉的眼前浮現裴予淡笑的臉，晃了一瞬湮地消失。
她對魏薇說的都是真心話，她入這一行的初衷和動力就是裴予。
不管早晚他都會知道，她是他的粉絲，知道她喜歡他。
——這種感情，起于粉絲對偶像的追逐。卻在年深日久之中，成為了一個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的愛情。
一覺睡了幾個小時，窗外天都黑透，聞晚才悠悠轉醒。準确來說是熱醒的，暖氣溫度高，裹着一層厚棉被，她被熱出了一身汗。黏黏糊糊略感難受，不過汗發出來，感冒症狀随之消失了大半。
聞晚被魏薇強行灌着喝下一杯熱水，簡單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服。無病一身輕，頭不暈不痛，塞住的鼻腔也通氣了。
“我看你睡得沉就沒叫你。”魏薇道，“反正今天剛到，不急，明天精神好了再去見導演。你想吃什麽？我訂餐，吃完早點休息。”
聞晚沒什麽胃口，張嘴想說随便，桌上的手機嗡嗡唱起歌。魏薇接電話，不知那邊說了什麽，只聽她一直應聲，從床邊踱到另一張床床尾。
說着說着似是有些為難，她遮着聽筒小聲對聞晚道：“劇組訂了包廂唱歌，讓我們過去！”
魏薇的意思是推了，聞晚知道她為她的身體着想，只是頭一天就顯得如此‘不合群’，怕是別人要多想。
“去。”她做了個口型，示意魏薇應下。
“可是……”
聞晚不再多說，起身放倒行李箱，開始翻找衣服。
電話還沒挂，魏薇不好耽擱，只得讓那邊發了地址，說馬上就到。
聞晚的感冒還沒完全好，為了不給劇組其他人留下壞印象而拖着半好的身體去ktv，對機能是種負累。然而該不該去都已經應了，魏薇只能一邊不樂意，一邊幫她選衣服、化妝。
主要演員們都在這幾天進組，和聞晚同一天到的是最後一批，人全到齊，唱歌開了好幾個包廂，導演和演員等主創自是一間，其他工作人員另外分開。
魏薇不放心，又不能跟進去，在走廊分開時眉頭皺成了結。聞晚安撫了幾遍才把她推進包廂，心裏感慨頗多。和魏薇相處不過幾天，她為她考慮、擔憂，不僅是因為工作，更是樣樣發自內心。如果換做周苓在這，只要她沒有病到站不起來，這種劇組聚會，周苓絕對二話不說，毫不猶豫就幫她應下，怕是拎都要拎着她來。
聞晚站在包廂外抒了口氣，拍拍臉頰，換上一副笑臉，推門進去。
包間裏很熱鬧，導演孫問道、副導演、統籌，男主角薛長澤和女主角唐柔都在場。後宮劇男少女多，其他有分位的‘娘娘’們差不多也全在這坐着了，一眼望去陰盛陽衰。
聞晚過去和孫問道打了聲招呼，意思意思喝了半杯酒。男女主角出道多年，在電視這一塊地位堅實，一個是飛天獎視帝，一個是去年新晉的白玉蘭視後，時不時往電影圈轉一轉，演技實力毋庸置疑。
不是當紅小生小花，彼此之間就不存在競争，他們對聞晚的态度不錯，略聊幾句，聞晚便去角落疙瘩找了個位置坐下。
包廂內視線昏暗，一個一個費力望過去，不見裴予的身影。聞晚想問旁人，又深谙這行水深，只能一個人幹琢磨。
耳旁嘈雜歌曲換了好幾首，終于有人推門進來。
高瘦身影雙手插兜，第四顆紐扣扣在第三個扣縫裏，衣側兩邊不齊，好好的青藍色牛仔外套被他穿得不規不矩，裏面黑色t恤露出小半。褲子很普通，奈何那雙腿太長太招眼，整齊的褲腳和鞋邊之間，是裸|露在外的腳踝。
百無聊賴端起杯子喝酒解渴的聞晚嗆得一咳，眼神朝着門的方向，隐忍又沖動，再也移不開。
裴予瞥了眼大屏幕，眼中映着微亮的光，或許是高，彎身端起幹淨酒杯的樣子略顯懶散。
他和孫問道小聲說話，聞晚一直暗暗看着，直到他起身點了首歌站着唱，她怕被發現，才收回肆無忌憚的目光。
裴予是偶像組合出身，有培訓和演出的那麽多年經驗在，唱歌水平自然不錯。
聞晚兩手握着酒杯置于膝上，在他的聲音中不自覺露出笑意，連杯底沁出的冰涼水珠都忽略了。
“別說，裴予唱的還真好聽。”
旁邊忽然傳來一道稱贊，聞晚側頭一看，是個沒見過的男演員。
她笑了笑，“是啊，很好聽。”
那位男演員看了看屏幕中的歌曲mv，喝了口酒，又搖頭，“可惜了。”
聞晚笑意微斂，他注意到她的疑惑神色，笑了下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到微博上那些攻擊他的言論，覺得有點可惜。”
“微博上攻擊他的言論？”
男演員點頭，“你不知道？”見聞晚搖頭，他道，“官博發了裴予的定妝照，評論裏話不怎麽好聽，我來的路上看的微博，官博是下午三點多發的動态，一直到剛剛還有很多人攻擊他。”
旁邊男演員略說幾句，轉到另一邊和其他人說話，聞晚怔了怔，愣愣看了眼站在玻璃矮桌前認真唱歌的裴予。他的聲音，好聽得像是裝下了她能想到的所有浪漫。
她抿了抿唇，拿出手機找到官博發的那條內容。點開評論一看，确實有很多‘路人’在攻擊他。
“裴予？他怎麽又出來了？最煩這種沒實力的偶像跑出來演戲，辣眼睛！”
“唱歌跳舞就好好唱歌跳舞嘛，演了這麽多配角也沒紅，還在掙紮，也是服氣。”
“就不能找科班出身的小鮮肉麽？國內三大院校，為什麽非得用這種過氣偶像？說實話，我們國內的影視行業這麽差勁，就是因為什麽人都敢自稱演員。”
……
無數人在屏幕前化身‘正義使者’，用手中的鍵盤為國內娛樂圈做着‘偉大貢獻’。
聞晚越看臉色越青，想回複，可是那些尖銳言語一條又一條，數也數不盡。
這些攻擊裴予的人裏，有多少是真正看過裴予演戲的？聞晚之所以喜歡裴予這麽久，始終不放棄，除了最初在舞臺上的驚豔一瞥，還有後來起起伏伏的幾年裏，他所展現出的與偶像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他是演多了配角，但每一個角色，他都有深入琢磨，大到對語氣的自我見解，小到摸袖口的動作、和別的演員對話時的微表情。如果真的看過他演的戲就會知道，他的演技，比起很多浮誇的科班子弟要紮實得多。至于那部和別人擔任雙男主挑大梁的劇，之所以撲，根源也不在他的演技上，怪只怪劇本不好，說到底還是他的公司對他不夠上心，劇本敷衍，班底敷衍，連播出時間被電視臺從原定的黃金檔調到十一點，也沒有人為他争取過什麽。
聞晚握着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微微吸氣，不死心，又點進轉發裏。
然而不看不要緊，這一下是再也忍不住了。
轉發數排在前三的那條，竟然是個回踩的前粉——
“考慮了很久很多話不吐不快。作為一個喜歡了他好幾年的前真愛粉，我只想說結果都是自己作出來的。當年紅的時候多少人為了他看演唱會、買專輯、接機送機，什麽活動都到場應援，可是某人呢？不高興了就不簽名，在機場甩手走人，對連夜趕來應援的粉絲黑臉，這些事情多不勝數。這幾年起起落落是很努力，可是這些都是自己作的，現在的苦果自己吞吧，如今演上男二了，火不火的憑本事。我只想說一句，我絕對不會祝福你。”
這個人的頭像是個當紅小生，按她自己說的，她脫粉裴予，如今已經喜歡上了別人。聞晚對她喜歡誰沒興趣，她在意的是這段話！不僅轉發數排在前三，點贊數同樣很多，排在熱門評論第五的位置。
聞晚氣得手都有點抖，點下回複，一個字一個字認真打：
“機場那次他快速離開，是因為推搡嚴重差點發生踩踏事故，所謂連夜應援明明是某些粉絲包車在高速上追保姆車，下了高速他攔車敲車窗，訓斥語氣确實嚴厲，但要是出問題誰能負責？不簽名同樣也是因為某些粉絲機場吵鬧無秩序，還推搡安保地勤差點鬧出事情！這位前粉，我不知道你和裴予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只想告訴你當初的粉絲還沒死絕，少在這造謠抹黑！他說的做的從來沒有違背本心，講過多少遍希望粉絲平安少做危險的事，你們這些自認為了不起的人什麽時候真正聽進心裏，真正在意過他的感受？打着愛的幌子進行肆無忌憚的傷害，目的不成就惱羞成怒，我只想說裴予不用你祝福！另外，我替他謝謝你，謝謝你不再喜歡他！”
當初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有視頻和圖片可追尋舊跡，聞晚可以容忍路人跟風攻擊，卻無法忍受這些口口聲聲‘曾經愛過’的人，因一己私利不成，便用那些莫須有的事抹黑他。
回完這段話，聞晚吐了口氣，收好手機擡眸一看，卻已不見裴予身影。她略一想，起身出去。
走廊很長，很安靜，每隔幾步就有一顆盆栽淨化空氣，聞晚轉了好幾個拐角都沒找到裴予，不想回去聽吵鬧聲，腳步一轉，走向盡頭的洗手間。
這一天事情有點多，她微垂着頭捏了捏眉心，一踏進洗手區，卻見找了半天的人正靠着牆，表情淡淡，手裏捧着手機不知在看什麽。
“裴前輩。”
聞晚小聲打招呼。
裴予見她來，蹙了下眉，嗯了聲。他站着不動，當她不存在似得，注意力仍在手機上。
聞晚步子頓了頓，沒進女用衛生間，走到洗手臺前洗手。一邊在水流中搓着手，一邊暗自擡眸偷瞄，離得不近，看不清楚，只好從鏡子裏打量。
似乎……是微博評論，一條接一條。
聞晚心一緊，他在看官博下的評論？
猶豫幾秒，她狀似無意地開口：“前輩的定妝照拍的很好。”
裴予睇了她一眼，沒說話。
她轉過身來，鼓着勇氣和他搭話，“裴前輩以前演的劇我看了不少，角色把握的非常好，演的很棒。”
他滑動屏幕的指尖一頓，看她，“你的好，是什麽标準？”
聞晚咽咽喉嚨道：“是以觀衆……和演員這一行後輩的标準。”
她擡眸看向他，比白天有進步，堅持了幾秒才移開。
“現在網上對公衆人物的評論都過分苛刻，很多人喜歡在別人身上發洩自己的怒氣，像我的定妝照也被很多人罵了。那些惡意的言論，前輩你大可不必在意。”
天曉得，她鼓了多足的勁才有勇氣廢話這麽一堆。作為不熟的人，說這種安慰的話語，不僅奇怪，大概也會顯得很八婆。
她知道，她知道有可能會招致他的反感，或許他會覺得她自以為是，但……
這些話，以前作為遠遠站在臺下的粉絲，她從來沒有機會說，她的支持和理解，只是無數愛慕聲|潮中普通又平凡的一道聲音。
如今站在他面前，她想說給他聽，想一點一點告訴他，你很好，不必因為這世界的惡意質疑自己。
裴予沒說話。
安靜的幾秒仿佛被拉長，一幀一幀，格外難熬。
很短又很長的空白過去，聞晚以為他不會再開口，卻見他彎了彎唇，表情淡到幾乎沒有。
“不在意。”他說，唇邊上挑的弧度帶着一絲淺淡的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