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太子說起湖陽長公主,範翕愣神後, 在腦中快速回憶自己知道的有關這位長公主的訊息。
這位長公主是周太後嫁于先天子前與前夫所生的女兒, 身份在周王室中比較尴尬。但是這位長公主卻和周天子少年時的關系十分不錯, 不錯到一段時間內周洛會傳些關于兩人的風言風語。後來周天子登天子位, 湖陽長公主的身份才真正水漲船高。
湖陽長公主先後有兩任夫君。
範翕對湖陽長公主的前夫沒什麽印象,因他聽說這位長公主的時候, 這位公主的現任夫君僅有一個驸馬都尉的官職, 且常年不上朝不見人, 活得如同長公主身後的隐形人一般。有人說長公主現任夫君出身不高,長公主的下嫁讓王室蒙羞。
這些都是周洛貴族人士茶前飯後的閑話而已。
畢竟長公主自己都隐居多年, 不出現在衆人視線中。她夫君如何,也不值一提。
不過少時範翕剛入周洛時去拜見這位湖陽長公主, 吃了閉門羹後,他也暗暗揣測過也許就是因為長公主非要下嫁, 才和周天子鬧了矛盾, 姐弟二人關系徹底鬧僵。
除此之外,範翕還對湖陽長公主有些印象, 是因他的未婚妻于幸蘭便叫長公主一聲“姨母”。這大約是湖陽長公主前夫那邊的關系,但人已經不在了多年, 于幸蘭并不太清楚長輩的事,範翕自然更沒興趣知道了。
此時聽太子說起玉纖阿長得像那位長公主,範翕只恨自己當初陪着于幸蘭拜見湖陽長公主時不夠上心,不然他豈會在太子提起此人時幾乎什麽印象都想不起來?
範翕确實如太子所說喜歡“胡思亂想”。
範啓說長得像,範翕就開始在心裏算時間, 算年齡。他想起自己十八歲,玉纖阿生辰具體日子不祥,當是十五六歲的樣子。他二人的年齡差距以前範翕沒多想,現在則讓他心慌,讓他覺得尴尬——因他母親恰恰是離開了周王宮三年。
範翕手心出了汗,即便範啓說玉纖阿像的是長公主不是他母親,也不能讓他安心。他追問太子:“可是玉兒是吳國人士,此千真萬确。如何能與長居洛地的長公主有關?”
範啓沉默一瞬,他本不想多說這些,但是範翕非要問。他擡頭看弟弟一眼,眼神也分外古怪。
而範翕到底和自己的兄長相識近十年,看兄長這個眼神幾多憐憫古怪,他就覺得事情真相又和自己扯不開關系了。範翕僵站着,聲音極輕:“難道,長公主真的去過吳地?”
太子嘆一聲。
他道:“七郎,這些都是舊事了。”
範翕心沉下。
他鎮定道:“兄長知道什麽,便告訴我吧,我承受的住。”
範啓便嘆道:“那是大約十五年前的事。因一些緣故,父王精神極差,心情不好。長公主那時與父王關系還不錯,長公主夫妻下江南游玩時,便邀父王同行。父王将國事安排好後,不理會臣子們的挽留強行離開。當日長公主夫妻出行,應在吳地出了些事。之後回周洛後,我便聽人說武安侯,即長公主的前夫在路上遇難去世。長公主走前懷有身孕……沒人敢問,但大家默認這個孩子是沒了。總是回來後,長公主就與父王決裂,再不往來了。”
太子因照顧範翕的情緒,很多話說得委婉,可惜範翕心如明鏡,太子沒說的,他全都猜出來了。
範翕喃聲:“父王回來後,就囚了我的母親于丹鳳臺。”
太子殿下低頭喝酒,不言語。周天子和虞夫人的愛恨情仇,太子是能猜到一點的。不過這些是王室的禁忌,誰也不談,太子面對範翕,向來是回避此話題的。但是當日周天子囚禁虞夫人于丹鳳臺時太子已經十來歲,很多事,沒人告訴太子,太子也差不多知道。
範啓知道虞夫人在王室消失三年,再出現時和吳地撇不開關系。
聯系長公主夫君在吳地出事,長公主自己沒了孩子。
他覺得……這兩件事恐怕是同一件事。
太子範啓咳嗽一聲,打斷範翕的思量,微鼓勵他道:“總之,若是玉女真和姑母有些關系……這也是好事。”
範翕怔怔地看太子一眼,失魂落魄。
是啊,若是玉纖阿真的是長公主那個沒了的孩子,那玉女的身份,配他就毫無疑問。他提起和于幸蘭退親娶玉纖阿,中間阻礙便不會那麽多。但這只是太子的猜測而已,真相如何,總要見過湖陽長公主才知道。
範翕更焦慮的是,他總覺得這事和自己撇不開關系——若是長公主和周天子決裂,是因他母親的緣故,他如何面對玉女?
——
從太子那離去,範翕扶了裝醉酒的玉纖阿出門。離開了太子院落一段距離,玉纖阿便不再裝醉酒,而是從範翕懷裏退出,自己行走。
她與範翕并排走在月色下,二人沿着清湖散步,梧桐樹影浮在二人腳下。身後侍女仆從們掌燈,隔着段距離相随。
衣袂在夜中飛揚,範翕不語,玉纖阿浮想聯翩。
離開筵席已經半個時辰,玉纖阿心中震蕩感不減。那種不真實的感覺籠着她——太子說她像湖陽長公主。湖陽長公主何等尊貴,若非十分像,太子當不會空口無憑地說出。
玉纖阿覺得恍惚。
她幼時多少次揣測過自己的身世,她經常端詳她的玉佩。薄家容她做侍女,雖讓她成了女奴,可是薄家沒有收走她從父母那裏繼承來的玉佩。玉纖阿多少次在受苦的時候想過若是自己有父母,若是父母會庇護她……她想了那麽多年的事,如今竟模模糊糊地尋到了一點兒痕跡。
她心跳得厲害。
一時憂心一切是幻覺,不真實;一時又興奮,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點蹤跡;一時又自卑,怕即使是真的,那些貴人們也不願認回自己……
玉纖阿想到了自己的玉佩。
她讓自己沉靜下來,為自己打氣,不管結局如何,她總要試一試,不能在這時候退卻。
玉纖阿轉頭,試探地與範翕說:“公子可記得我身上有一枚玉佩?公子從來沒有仔細看過,不若公子幫我看看……”
範翕淡聲:“一塊玉佩而已,除了當事人知道,旁人能看出什麽?玉佩的材質不過是那些,我再仔細看,除了誇一句是好玉,也給不出更确切的訊息了。”
玉纖阿一頓。
範翕的回答非常誠實,也符合她的猜測。她以前經常戴着玉佩在範翕面前行走,若玉佩真的能證明周王室血脈,範翕早看出來不對了。她苦笑一聲,也覺得自己太托大了。
但玉纖阿仍充滿期望:“公子看不出什麽,但也許長公主殿下便能看出來麽?若真是、真是……我便有父母了。”
範翕說:“……那等你我回了周洛再說吧。”
玉纖阿聽出他語氣的勉強。
她從一晚上的巨大歡喜中醒神,終于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情郎身上。玉纖阿側頭,認真觀察着範翕的側容。他察覺她的凝視,目光偏移開。玉纖阿打量他半晌,有些疑惑:“你似乎不高興我或許和長公主有關系。”
範翕柔聲答:“沒有。”
玉纖阿道:“你為何不高興我可能身份尊貴的事情?難道你并不是誠心想和于女郎退親,想娶我麽?你還是希望我身份差你很多,任你差遣?”
範翕立刻反駁:“你說的什麽話!我哪有那樣壞!”
玉纖阿神色微緩。
他不是這樣想就好。
但這樣她便更不解了。
玉纖阿伸手去扯他的袖子,他俯眼撇開一眼,目有憂色。他玉冠帛帶,生如芝蘭玉樹,目中染清愁,盈盈若若地俯眼望她一眼,這般俊美的公子,誰能擋得住他的風采呢?玉纖阿為他美色所惑,怔了一下後,側頭紅了下臉。
她語氣更輕柔了:“那我便不知公子在不高興什麽了。”
範翕踟蹰半晌。
玉纖阿目光向他望回來,他隔了一會兒後嘆息一聲,心情複雜道:“我只是覺得時間線太巧。我怕你真是湖陽長公主的女兒。那樣其實沒什麽,我擔心姑母和我父王,和我母親之間有仇。若你真認了親……我怕你我就此成為敵人。”
玉纖阿慢悠悠:“成為敵人總比成為兄妹好。”
範翕:“……!”
他瞪她一眼。忌諱她這樣随口說出他的擔憂,還不以為然。
玉纖阿唇角微微含笑。
她扯着他的袖子,一點點,手伸入他袖中。如被柳條輕擦,範翕身子筆直得僵硬,他袖中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在玉纖阿手要退出時,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退去。他低頭,目中含憂望她。
玉纖阿被他握住手,生抽不出來便也放棄了。她輕輕笑了一下,問範翕:“公子,若你我真是兄妹,你會放棄我麽?”
範翕目色猶疑。
他輕聲:“會。”
玉纖阿:“說實話。”
範翕:“……”
他臉微紅,目中閃過一絲尴尬和狼狽。但他仍堅持道:“我說的就是實話。我豈是那般悖綱倫的人?世上女子多的是,我豈會那般禽獸,連自己的妹妹都不放過。”
說這話時,他略有些心虛。但他很快覺得他确實不會那麽做,便又重新理直氣壯起來。
畢竟事情沒有真落到頭上,公子翕總覺得自己抵制得住那種誘惑。
玉纖阿笑盈盈:“哦,原來公子這般無情。但是若我真的是長公主女兒,若我父母真的和公子有仇,我卻不會因此和公子生分呢。”
握她手的人力道一緊。
範翕停住了腳步,他轉身,與她面對面。他目中光輕輕亮起,問她:“真的?”
玉纖阿眨眼,眼眸若水,在星漢下緩緩淌過。她是這般的美人,又柔情款款,又心冷如石。她慢慢說道:“公子,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六歲。我最渴望父母疼愛的年齡,早就過去了。我走到今日,我與公子這樣……靠的是我自己,和我的父母是誰,我是誰的女兒全然無關。”
“我的父母從未參與過我的生活,我不可能為了虛無缥缈的親情去改變我自己的意志,我自己的生活。我今日的意志,是我十幾年來自己活出來的。他們不曾參與過我的人生,便不應對我提出任何不合時宜的要求。即使提出了,我也不會理會。”
她道:“我選什麽樣的人,我愛什麽樣的人,永遠和其他人無關,和我是什麽身份無關。這是我自己的事。”
範翕伸手,指腹輕輕擦過她的臉。
他低頭專注端詳她。
良久,玉纖阿叫一下,因範翕輕輕掐住了她的腮幫。
他目光柔和,星辰熠熠。他柔聲:“玉兒,你有見過你現在的這副面孔麽?何其無情,何其冷血。”
玉纖阿被他掐着腮幫,雖然不痛,但她自然無法開口說話。
而下一瞬,玉纖阿就聽範翕一聲輕笑。他眉目舒展,心事得解。他俯下身将她抱在懷裏,心滿意足地嘆:“我就愛你的冷血無情。”
冷血無情才好。
冷血無情才不會因為其他人和他生分。
冷血無情才能排除萬難,堅定地和他走下去。
他在此時擁着她,他第一次确信自己是和玉纖阿有未來的。他确信自己和她有以後,他擁着她,如同擁着自己生命中的月光。月光雖涼雖淡,可她如影随形,他自是念念不忘。
——
太子親自坐鎮平輿,幫助楚國和屬國簽訂停戰協議。楚寧晰對這位太子的印象不錯,太子明明急着解決九夷之事,還肯留在這裏……當然,可能也有一些緣故是太子妃剛生産完需要休息兩日,太子是為太子妃着想。
然無論如何,楚寧晰現在心事都略微放松。
現在天下局勢不好,但是太子都不着急,她着急什麽?天塌下來,有太子頂着呢。
其時已入八月,這兩日溫度漸漸降了下來,某一日,吳國世子奚禮忽然到訪,讓衆人皆驚。
奚禮突來乍到,吳國那逃婚的小公主奚妍大慌,早上還高高興興地與玉纖阿商量着去做農事幫助百姓,下午時聽到自己哥哥來了,就六神無主,在屋中來回踱步。
站在外面看她的呂歸問:“你慌什麽?”
奚妍道:“五哥親自來抓我,我如何不急?”
奚妍公主還是那般天真,但呂歸已長大了很多。他笑了笑,問:“如果殿下真的抓你回去,你要去麽?”
奚妍一愣,本想說不要,但她想到什麽,又沉默茫然了下去。她若是不肯回去,她是要做什麽呢?難道一輩子跟在公子翕和玉女身邊?以什麽理由?
隔着一道窗,呂歸看屋舍中的小公主忽然愣了下去,靜靜坐了下去。他便也沉默下去,只道:“你還是後悔了。”
奚妍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想母後,想家人,想吳國了。”
奚妍公主忐忑不安,她梳洗打扮好後,她出去見奚禮。她以為吳世子前來必是為了她,結果她和玉纖阿在一起,一起在前堂見了世子一面後,奚妍發現奚禮來是和太子、公子翕有事談,與她無關。
奚妍小聲叫了聲兄長後,奚禮瞥她一眼,擡手打斷了她的話:“你的事之後再說,公子翕可來了?”
原來在吳世子這樣的人眼中,一個偷跑掉的公主并不值得他興師動衆,他有更重要的事忙。這些事是政事,奚妍小女兒家的心思,在奚禮那裏,不值一提。
奚禮前來,只是順帶看一眼妹妹,他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才會親自來平輿見太子。
奚禮來時,帶來了一個人,那人自稱是吳地姑蘇虞家的人,替虞家家主給公子翕帶了一封信。公子翕探知虞家的事,顯然過了這麽長時間,奚禮也知道了。收到信,公子目色微動,為自己背後能多一方勢力而略有些高興。
但範翕還沒來得及看信,便被奚禮告訴太子的另一樁要事所吸引。奚禮說:“天子沒有殁。”
奚禮觀察太子和公子翕的反應,見二人都稀疏平常,他嘆一口氣,便知太子當是知道的。範家的人……真是有毛病啊。明明沒死,也不着急宣告天下,打翻齊衛的謀劃。暗自腹诽一句,奚禮說道:“前些日子,天子出現在吳國,與我父王見了面。”
他此話一出,範啓兄弟二人才流露出些意外的神情。
範啓喃聲:“我父王……為何去吳地?”
奚禮答:“天子與我父王說了些什麽,我也不太清楚。只大約知道天子要了船只兵馬,說要出海。”
範啓和範翕對視一眼,都想到了周天子的病。周天子早有去海外尋醫的打算。
奚禮看範啓兄弟只是在他說話時互相交換眼神卻不開口,奚禮一聲嘆氣,道:“二位殿下,天子到底如何打算,還請兩位給我一個準信。天子如此随性,我吳國上下卻都忐忑,不知天子是何意。是否北方的戰争,天子并不上心?齊衛都将洛地占了,為何天子不急着平定天下,反要出海?出海做什麽?”
範翕問:“我父王可說過他要何時走?”
奚禮想了想:“天子與我父王約定好後就離開了,他行蹤不定,我等自也不敢探問。但算着時間,應該是這兩日天子便會重回吳地,坐船離開,置天下于不顧了。”
太子溫和道:“世子不必急。我父王恐有更重要的事亟需解決。”
那便是天子的病。
太子自不會說的那般詳細。天子行蹤不定讓人忌憚,但若人知道天子生了重病,那可不是簡單忌憚的問題了。太子道:“天下現在這樣亂,實在是我等抽不開身。例如我要去平定九夷,七郎要幫楚國穩定局勢……天下諸侯逐鹿中原,到底會有些摩擦。我父王手中有龍宿軍,行跡不辨,想來日後父王若回歸,才有時間重整山河。”
奚禮沉默。
心想齊衛二國野心那麽大,天子能不能回去還是兩說。雖有龍宿軍,天子卻也太托大。
但是……周天子本就是這樣肆意行事的一個人。
太子證明他父王并沒有瘋了,就總算讓奚禮安心一些。奚禮甚至默默想,是不是該趁此機會,吳國好向天子表表忠心?反正北方大諸侯國的壓力,有楚國這個大國在前面頂着,吳國現在表了忠心,說不定日後……奚禮默默盤算去了。
幾人就這樣商量好了一些事。
其實也沒什麽好商量。太子是身不由己,他必然要先解決九夷之事。若他不解決,各大諸侯國自然忙着內戰,也不會管。周天子是身體撐不住,只能先讓諸侯國亂,之後再平。太子和範翕都隐隐覺得天子太過托大……讓出去的江山,想收回來就沒那麽容易了。
周天子大約是醞釀着一場大戰。
範啓不太贊同這種打算。可惜他即便是太子,不登上天子位,他贊同不贊同,都沒什麽重要的。範翕便勸範啓,說周天子既給了太子一個平定九夷的任務,在天子回來前,太子将其做好就行了,其他的就不要管了。
範啓笑:“你這般懶怠,事不關己,我可又要罵你了。”
奚禮和他們讨論完政務,又和楚寧晰談了談楚國和吳國兩國的盟約,再将虞家人的消息帶給公子翕,就要匆匆趕回吳國,看天子是否已經登船離開。
而針對自己妹妹的忐忑,奚禮看妹妹還是很迷惘的狀态,便嘆了口氣:“妍兒,你現在既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便先跟着公子翕吧。如今吳國也有自己要忙的事,父王沒心情把你送給哪個諸侯王嫁過去,你可以先玩兩年。待天下諸事定了,父王想起你了,你再來與我說你願不願跟我走吧。”
奚妍一愣,明白奚禮這是放她一條生路的意思。
她咬唇問:“謝謝兄長。”
奚禮摸一下她的頭,淡聲:“不謝,這是母後的意思。母後希望你過得開心一些。不過妍兒,你要多想一想,你總是吳國王女,總是要長大的。楚國王女獨當一面,她才比你大幾歲,就可與我平起平坐地談論政務。你也要……快些長大。”
奚禮低聲應了一聲。
奚禮要走時,太子卻想起這幾日就是“八月節”了,便留下吳世子和他們一道過節。八月節後,吳世子會回返吳國,太子會回宋國,楚國會忙自己的事。難得幾日在八月節時一起過,也是番別樣體驗。
——
八月節是周王朝重大節日之一,家家以白露節後良日,祭祀一年之中“常所奉尊神”。八月節講究阖家團圓,以前範翕過這樣的節日時,必在周王宮。他第一次和其他公子們沒有坐在一起,而是和太子于平輿,和一群半熟不熟的年輕人過節。
玉纖阿心情有些好。
她跟在太子妃身後學習怎麽主持這樣的節日,因太子妃元氣傷,她便經常要替代太子妃下令,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知識。
當夜月圓一天,諸人共席。
太子與太子妃夫妻,吳世子奚禮和九公主奚妍,範翕和玉纖阿,楚國公主楚寧晰……因緣際會,恐在此夜之前,誰也不曾想到他們會坐在一起共慶八月節。歌舞之後,席上氣氛松快了許多,諸人互相讨論起一些閑話來。
玉纖阿唇角噙着笑,低頭坐在席間,小口小口地抿酒。她一一端詳着這些人,見瓜果陳列,見鼓樂歌舞盛大,見侍女仆從們一一而入,又一一而出。玉纖阿想,一年前,她還是個東躲西藏的女奴,哪裏想得到自己能和貴人們坐在一起吃席。
席中,在衆人推請下,太子舉箸奏了一樂,場中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就是楚寧晰這樣慣常一副“唯我獨尊”的驕傲公主,都在席上托腮而笑。她與範翕敬酒時,二人竟沒有如往日那般互相冷嘲熱諷,彼此眼中還留着一絲笑意。
而奚禮則看着自己的妹妹與她旁邊的呂歸,再看看範翕與玉纖阿的席位挨于一處。奚禮目色暗下,低頭喝酒。
太子妃見他沉默飲酒,怕冷落了他,便笑問:“不知殿下回吳國後可有什麽計劃?”
太子妃補一句:“并非國事,只是關乎殿下自身。”
奚禮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搖了搖頭,低悵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無打算,自是比不得公子翕左擁右抱、佳人環繞之幸了。”
範翕挑眉,他輕笑道:“你既羨慕,那你可請太子殿下為你指婚啊。”
奚禮哼一聲,沒說話。
二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争起來,玉纖阿怕他二人吵起來扯上自己,讓自己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尴尬,便主動引開話題,側頭問另一邊的楚寧晰:“不知公主可有婚嫁的打算?”
楚寧晰正在專注喝酒,聞言瞥她一眼,道:“你嫌我年齡大,覺我嫁不出去?”
範翕代玉纖阿答:“我恐你就是嫁不出去。”
楚寧晰盯他片刻:“你何意?”
範翕道:“你自己心裏清楚。你想嫁的人,人家并不願娶你。”
楚寧晰一下子橫眉揚起。
太子頓時頭疼,看這架勢,是又要吵起來了。太子正要勸,誰知楚寧晰向後一靠,将酒一飲而盡後,酒樽砸在案上。她站了起來,長身直立,高聲道:“那可不一定。待我今年忙完了楚國的事,我自然是要準備我的婚事的。我便是将那人綁都要綁回楚國來!我說到做到,範飛卿,你可敢與我賭,你我誰先成親?”
她這般挑釁範翕。
範翕目色難看,自然不肯應。他的婚事當然沒有楚寧晰那般簡單。
玉纖阿便又幫範翕說話,柔聲問楚寧晰:“不知公主說的那人是誰?”
楚寧晰揚起下巴。
她并不類尋常女子那般害羞,而是目光在寒夜中燦亮如洗。她堅定非常:“自然是薄寧了!”
玉纖阿眨眼。
看楚寧晰大放厥詞:“他自然是不肯的,但我是何人?楚國和越國聯姻,豈能容他從中作梗?你們看着吧,明年待我忙完了,我自要薄寧成為我的夫君!嫁到楚國來!”
太子和太子妃不解,不知薄寧是誰,二人又聽玉纖阿柔聲細語地解釋,頓時失笑搖頭。
當夜花好月圓,少年青年們同處一宴。
浮生多苦,流月皎潔。八月節,風亭水榭,浮瓜沉李,流杯曲沼。
此是難得盛事。
日後自有史官将此事記錄冊內。
——
後半夜,筵席仍未散,諸人皆是喝得醉醺醺,卻仍待于席上。玉纖阿伏案而睡時,被範翕搖醒。她目光迷離地看他,見他蹲在她旁邊,輕手輕腳,目中含笑。
範翕自然是和其他人不一樣,他酒量不好,便從頭到尾以水代酒。其他人喝醉了,在席上東倒西歪,他還有精神推醒玉纖阿。
玉纖阿掩袖打個哈欠,被他從席上拉起來。她被他拉着走,走一會兒,便發覺這個方向不是回院子的方向,而是出門的方向。玉纖阿訝然,範翕一身雪色長袍,白色發帶與風中揚起的白衣混于一處,在夜中鮮亮清明。
他握住玉纖阿的手,拉着她走過池榭,聽她疑問時,他回頭笑答她:“噓!小聲些,我們去丹鳳臺。我們不是說好諸事稍定,就去丹鳳臺的麽?”
玉纖阿和範翕出了院,見大門外,泉安和成渝已騎在馬上,另有四五個衛士等着二人。泉安為他們牽來一馬,玉纖阿迷迷糊糊間,就被範翕擁坐在了馬上。
玉纖阿回頭看泉安:“你也去?”
泉安笑道:“我已許久沒見過夫人,甚是想念。”
玉纖阿看成渝:“你也去?”
成渝面無表情:“自是保護公子安危。”
範翕摟抱着玉纖阿共乘一騎,他低頭與她相望,眉目清明間,有雲飛風起之意氣。
寒月下,數馬前後相行,披星載月,穿梭薄霧。星影在水,萬籁俱寂,範翕與玉纖阿相視一笑,然後勒緊缰繩:
“駕——”
雲霧飛縱!
諸人騎馬縱步,于八月節夜離開平輿。丹鳳臺前月下見,誰人不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