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二更
眼前蒙上一層布, 唇貼着唇, 柔軟又清涼。
呼吸一點點交錯,就與宿命一點點交疊是一樣的感覺。當四唇相挨的剎那, 睫毛刷覆,範翕和玉纖阿都輕微的,顫了一下, 有些恍惚感。
無可避免地想到了他們以前親吻時的感覺……而他們已經分離了一個多月。
他以為她死了;
她以為她落入薄寧手中, 日後再不會見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翕了。
一時間, 唇挨着唇, 命運的重疊讓人心中一片寂靜,并生眷戀與珍惜不舍之情。哪裏還想管其他的事情?只想如先前那般, 與她在桃花樹間親吻,與他在漫天煙火下親吻,與她在紅帳紗簾中親吻,被他壓在假山石壁上親吻……
身子輕輕顫抖。
範翕放置在食案緣處的手指動了下。
玉纖阿眼上被他蒙着白布, 她看不到他,他俯着眼, 與她鼻梁相蹭,卻将她的面容望得一清二楚。女郎本就是雪玉一樣的面容, 雲鬓花顏,眉目清婉, 她的眼睛被一層絹布蒙上,臉上的其他部位的美便被放大。
吹彈可破、毫無瑕疵的肌膚;
紅豔水潤、恬靜緊閉的唇瓣;
桃花雪梨一樣的腮畔,貼着腮的幾绺發絲被他的呼吸吹得飛起, 如燕歇清池……
他手不自覺地托起她面容,讓她臉輕輕上仰貼緊自己。當他的手托着她的臉時,他覺得眼上蒙布的玉纖阿,是這樣聖潔純真。她便是那天上月,月兒濛濛照人間,她只可遠觀,不可亵渎。而這輪月,如今在他懷中!
在他懷中!
他的玉兒活着!
玉纖阿的感覺,與範翕相差不大。她眼睛被蒙着,什麽都看不清,然一片模糊中,她驀地想起了那日範翕假扮奚禮,便是這樣蒙着她的眼……他與她親昵時,其實他也不願她看的是別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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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心口跳得劇烈。
二人竟這般厮磨許久,氣息纏綿潺潺若流,酒液在暖流間相渡。範翕一口沒咽,只将所有的酒渡給她喝。玉纖阿很快腮上染紅,她搖頭不想再喝,範翕卻心跳狂烈,他眷戀這樣與她親昵的距離。他手掐着她下巴,不肯放她走。
範翕啞聲:“再來。”
半晌,他喘着氣:“再來。”
看她白布蒙眼,面染桃暈,唇上嫣紅,張着口喘息的樣子,像是魚兒冒出水面換氣一般。
許久許久,範翕勉強讓自己不要沉浸于她的美貌中,他唇貼着她,與她試探着輕語:“你可曾記得,你做我家侍女時,常與我紅袖添香。我那時覺得你嬌俏可愛,孰料世事難料,你我如今是這樣光景。”
玉纖阿雖然沒有說,但是從她要燒那奴隸契約書,範翕其實就将玉纖阿的過去猜得差不多了。他猜得差不多了,他想“失憶”了的玉纖阿必然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玉纖阿喃聲:“薄郎,我不識字,我從不曾與你紅袖添香。”
範翕面具下的臉劇烈一變,她能清楚記得她和薄寧的事……他意識到她也許并沒有失憶,便冷笑一聲,想抽身而走。但是他身子向後一退,玉纖阿感覺不到他,她迷糊地伸手向前探,她略微慌:“郎君?”
範翕怔然,看她恐慌擡身的模樣:她眼睛被蒙着布,她看不見前方,他如果放開了她,她會害怕。
範翕便是這樣心一軟,伸手扶住了她試探伸來的手。玉纖阿握上他的手,才松了口氣。在範翕怔愣的時候,她摟住他的脖頸,紅唇重新摸索着親上他。範翕皺眉,疑心她将自己當做薄寧,他偏頭不肯被她親。
但玉纖阿的唇只是擦過他的唇,玉纖阿心中便定下。
知道這個人是範翕。
不會錯的。
她依偎着範翕,範翕渾身僵硬,似對她極為抗拒與不滿。玉纖阿不知他又在生什麽氣,她卻輕輕一嘆,想她許久沒離他這麽近了。當日與他分開,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這樣靠近他了……心中酸楚,玉纖阿臉貼着他脖頸,輕聲:“真好。”
範翕卻無情十分,他推她肩,不許她靠着自己:“起來!別挨我肩!”
玉纖阿不知道他在發什麽火,但是他這幾日一直在生氣,她不想和他吵那些了。玉纖阿便不搭理他的話,只楚楚可憐、溫溫柔柔道:“郎君,你我約定一事吧。你下次再蒙着我的眼時,不要推開我。我看不見,你若是離開了,我會很害怕。我怕靠着我的人不是你,怕親我的人不是你……你要讓我知道是你啊。”
範翕沉默。
她此話一出,他心一跳之時,頓時明白她知道他不是薄寧,而是範翕了。
範翕不再掩飾自己的聲音,而是諷刺一般地道:“你不是已經失憶了,不認得我了麽?”
玉纖阿微微笑:“也許失憶了,但是郎君與我親昵時的感覺還在啊。郎君親我時,我便知道你是誰了。”
範翕陰陽怪氣地說:“我是你的薄郎嘛。”
玉纖阿一愣,然後噗嗤笑出聲。她被他逗得埋于他頸間一直笑,她越笑範翕臉色越難看,他不懂他有何可笑的,如此讓她笑不停。範翕怒不止,低頭看她貼着他脖頸,白布掠過耳,她唇角含着笑,呼吸離他頸間喉結處,一時遠,一時近。
郎君喉結忍不住地滾動,他頸間大動脈跳得厲害,臉也熱了起來。
可範翕心中惱玉纖阿對自己的欺騙,就是此時,她都不承認她沒有失憶!
範翕仍試圖推她起來,讓她不要靠着自己。玉纖阿不肯,她這些日子被薄寧挾持,過得戰戰兢兢,每天十二萬分小心。好不容易範翕來了,她心裏知道範翕是和薄寧不一樣的。範翕如今推她起來,一副要和她大吵的樣子,玉纖阿卻不願意破壞這個好氣氛,她摟住他的脖頸,就是不肯被他推開。
範翕怒:“起來!”
他面具下的臉紅紅白白,又是被她撩的,又是被她氣的。他瞪眼,因他從未見過玉纖阿這般耍賴不肯離開他的樣子。換平時他幾多驚喜,現在他就有幾多生氣。他試探出她沒有失憶,她又在騙自己!她現在還想使美人計!
她把他當玩物麽!
範翕推不開她,他幹脆自己起身要丢下她,玉纖阿微慌,被他起身的動作撞得上身後仰。她“啊”了一聲,範翕腰間的玉佩琛璃擦過她的臉,撞得人臉疼十分。玉纖阿捂着自己被他玉佩打到的臉慘叫一聲,範翕背脊一僵,重新跪下将她抱入懷中。
他手貼着她捂住她臉頰的手,她手捂着腮不肯讓他看,範翕焦急無比:“怎麽了?打得痛不痛?你放手讓我看看,看有沒有打傷……”
玉纖阿側耳,判斷他聲音來源。範翕頭越來越低,臉幾乎貼上她捂着臉頰的手,玉纖阿的手忽然放下,脖頸上仰,唇重新貼上了他的唇。範翕大氣,要将她推離甩開:“你這個……唔!”
他張口欲罵之時,她的舌點了下。
輕輕一勾,如魚兒戲水,蜻蜓點水。
範翕:“……!”
他眼底阒黑,靜靜凝視她。他眼神忽然變得銳利,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将她抱入了懷中,捧住她的臉。他将她整個人抱到了自己膝上,腦中弦斷裂,一根根斷裂……
什麽欺騙,什麽失憶,在這剎那,都離他們遠去。
只有呼吸,只有心跳,只有愛和欲,是屬于他們的。
——
纏綿悱恻。
心跳如雷震。
玉纖阿眼前的白布上,模模糊糊的,映出許多燈燭火光。她想是夜深了,屋舍中的燈燭光終于能看到了。她張着口喘氣,渾身濕漉漉間,長發淩亂地貼着面,那燈火照在白布上的光影,便也在幽幽然搖曳。
範翕鼻梁挨着她。
他從後摟着她,她側過頸,耳珠被他貼着。範翕的氣息纏繞她,他假扮薄寧,身上換上了薄寧常用的香氣。當他的氣息如海一般席卷她時,玉纖阿便如溺水一般覺得恐慌。她努力地瞪大眼,也只能看到白布上映照的重重燈火影子。
她擡手想撕掉自己眼睛上的布。
範翕握着她的手,不肯放開她。
玉纖阿聲音微弱的:“郎君……”
他唇抵着她的耳,呼吸分分寸寸間燙起,并沒有應她。他近一分,她退一分。她退一步,他迫一步。步步緊追,卻又若遠若近。
玉纖阿聲音裏便帶着一份哽咽:“郎君……”
範翕輕聲答:“是我。”
聽到他的聲音,玉纖阿才松口氣。而範翕抵上她的頸,玉白的光在她頸間流動。他目色幽暗,低聲:“玉兒,自然是我。我怎會讓旁的男人碰你?這沒什麽可懷疑的。”
玉纖阿手因為緊張,勾住他腰間紳帶不放。她委屈喃聲:“可我看不見。”
範翕便笑,他因生病而聲音沙啞,因欲而聲音更啞。他低低地笑,胸腔便悶悶地震。玉纖阿從未聽過他這樣的笑聲,似愉悅,似被她取悅。他汗濕的手握住她的纖纖十指,他臉從後挨着她,玉色面容輕貼上她耳邊垂下的用來蒙眼的雪白絲帶。
範翕柔聲:“你看不見光麽?看不見很多很多光麽?”
他指引着她看:“你前面全是燈燭啊,玉兒。你左邊一丈有一蓮花樹燈,共有十八瓣蓮,每片蓮花上擺着一個燭臺。燈燭全點亮了,你看見了麽?”
有風從外飛入,玉纖阿眼上的白布微微飛揚。
範翕再道:“你前面食案十五步外的長幾上,也有一盞燈。是雁足盤型青銅燈……”
玉纖阿喃聲:“我看到了……”
範翕低聲:“什麽?”
玉纖阿呼吸滾燙,氣息灼灼,側頭去尋範翕:“我看到了好多光……”
——
她看到許多光在眼前搖曳。
範翕摟着她,從後指引着她。他擁着她,像是擁着她一道站在星河間一樣。玉纖阿面前,一盞盞燈亮,一片片火海。它們如流星光影般在她的世界裏飄忽,一點點,一片片。
一萬個銀星在她面上飄忽。
全城将歇,火樹銀花,萬籁俱寂。
紗帳飛舞,夏日的風清而暖。賬內食案上的食物早涼了,酒樽也倒在案下的地磚上,幾滴酒液蜿蜒流下。而郎君擁着自己懷裏的女郎,她眼睛上所罩的白布飛起拂過他面頰。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又親吻她的面頰。
範翕如擁着她站在星槎徘徊間,雲水拍蕩着他們的裙裾。郎君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一點點探向未知的美麗明耀。她心中懼怕,可她相信他。她手被他握着向上點起,在他們的手指間,一大片銀星在玉纖阿的眼前流竄連貫,形成完整而爛漫的光海。
玉纖阿:“哇。”
範翕笑:“哇。”
隔着一層布,距離便看得時遠時近。那燭火一排排,一段段,它們在風中飄搖,如同銀河被星打碎,影影綽綽,一切是那樣的好看。
心間滾燙,盡是情意。玉纖阿睜大着眼,看得目不轉睛,只緊握着範翕的手。層層疊疊的金色,在她眼前流淌如灼日熔漿。
範翕忽然低聲:“好看麽?”
玉纖阿:“嗯。”
範翕:“薄寧和範翕,你喜愛誰?”
玉纖阿本能地回答他:“範翕。”
身後一片寂靜。
玉纖阿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她聽到了範翕貼着她耳的低笑聲。
玉纖阿伸手,慢慢地扯開蒙着自己眼睛的布條。範翕這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只笑,并不阻止她。雖然玉纖阿又欺騙他失憶,但是玉纖阿在恍惚中承認她喜歡他……這足以消除範翕對她的不滿。
玉纖阿閉着眼,摘掉眼睛上的布條時緩了一會兒,才重新睜開眼。
她終于看到了範翕的面容。範翕不知何時摘掉了面具,此時雲階月地,他眉眼清澈泛紅,周身有華貴清雅之氣。範翕含笑望她,眉眼間蕩着一層稀薄的慵懶餍足之意。
眨眨眼,眼中籠着氤氲水霧,如三月煙雨。玉纖阿的後脊泛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毛刺般的酥意,胸腹因動情而向下墜,沉甸甸的。她想,這般玉山般的公子與她相識,如此叨天之幸。
範翕俯眼,濃長睫毛距離她的臉頰不過一寸。呼吸相纏,方才的戰栗仍沉浸在肌膚中一樣。範翕與玉纖阿一道紅了臉,眼睛更加清亮。鼻尖挨着鼻尖,範翕緩緩道:“向我道歉,以後不許別的男子親你,我就原諒你。”
玉纖阿道:“向我道歉,不動不動向我發火,我就原諒你。”
範翕眸子一僵,氣結:“你不道歉,我便不會原諒你。”
玉纖阿也道:“我也不原諒你。”
範翕心想:學我!她學我!
範翕氣急:“你怎這樣不肯聽話?!”
玉纖阿:“你怎這樣不肯低頭?!”
二人對視。
互不屈服。
範翕卻又低頭,她仰起頭。二人交換呼吸。
唇貼唇,範翕生着悶氣:“我并沒有原諒你。”
玉纖阿柔聲:“我也沒有原諒你。”
帷帳下,二人難舍難分之時,外面仆從聲音由低到高喚道:“十一郎!十一郎!楚國大司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