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軍的答複。
明将軍略微錯愕,擡頭望天,似是勾起了往事。
良久後,明将軍才微微一笑:“說與你聽也是無妨,這第四個人亦是一個少年英雄,便是京師中號稱‘一覽衆山小’的淩霄公子何其狂,為人輕疏狂傲,但卻是武道上的不世天才。”
衆人早聞過淩霄公子何其狂的大名,單從他的名字中便讀出那一抹驕狂,想不到明将軍居然對其如此推崇。
刀王點頭道:“何其狂的武功變幻莫測,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實在不枉将軍的看重。卻不知第三個人是誰?”
明将軍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第三個人是一位女子,我卻不想說她的名字。”
幾人心頭釋然,明将軍這些年威名太盛,江湖中人都将其視為神話,卻忘了他亦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喜歡的女人,一時都覺得與明将軍的距離大大接近了。
明将軍見到諸人臉上的神情,哈哈一笑:“我最想了解的第二個人你們剛才已見過了。”
葉風心中一動,脫口而出:“水知寒!”
明将軍緩緩點頭。
衆人恍然大悟,水知寒一代宗師,這些年卻甘為将軍所用,到底為得是什麽?
這個問題只怕惟有水知寒自己明白了。
明将軍靜默半晌,眼閃精光,望着葉風道:“你的碎空刀純走精神之道,憑的就是一份不滞于物的心志。‘刀不是你,你卻是刀’。這一點你可千萬要記往了。”
——“刀不是你,你卻是刀!!!”
葉風聞言一怔,明将軍此語如金玉良言、晨鐘暮鼓般點醒了他,心中大有所悟,卻實在不明白将軍為何要如此待他,不由擡頭向他望去。
明将軍微微一笑,出言卻是石破天驚:“葉小弟不必多疑,只因我看出你對我有了一絲好感,深怕這會影響到我們七年後的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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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風愕然,心中思索一番,昂然答道:“敬請放心,我與将軍之仇不共戴天!”
明将軍哈哈大笑:“我卻尚存一線懷疑,只怕葉小兄見我放過你兩次,屆時不能盡力而戰。難以發揮碎空刀的精髓,豈不是讓我大失所望。所以我已決意再給你加上一份仇恨……”
葉風此時再也把握不到明将軍的心意,失聲發問:“你要如何?”
明将軍轉頭冷冷望向刀王:“刀王一向是我看重之人,可敢讓我敬你一杯血性豪情麽?”
刀王心頭一凜,已隐知其意,将心一橫,放聲大笑:“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恕老夫敬謝不敏。”
明将軍冷哼一聲,轉身飄然而去。
沈千千畢竟少女心性,一時渾忘了剛才的悲痛,追聲問道:“第一個卻是什麽人?”
明将軍的聲音從山腰傳來,卻是答非所問:“刀王還記得欠我的情嗎?”
刀王眼光一黯,仍是朗朗傳聲道:“老夫看到刀道有繼,生平心願已了。你想老夫如何?”
明将軍去得好快,這一次的聲音已是從山腳下傳來,卻仍似近在身旁般沒有絲毫減弱:“好!既然有了新刀王,你以後便不用再使刀了吧……”
刀王垂頭沉思良久,忽然揚首向天,放聲道:“你放心,我刀王欠下的,總是要還!”
不老刃刀光一亮,刀王左手揮刀,可那一道如燦勝日華的刀光——竟是斬向自己的右臂……
葉風大驚,欲要上前阻止,奈何身有重傷,一個踉跄,竟是眼睜睜看着刀王的右臂迎入刀光中,目光中尚含着一份壯勇的凄涼。
幾人同聲驚呼,血光迸現,刀王已是自斷一臂。
“沈姑娘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刀王雖是痛得臉色劇變,卻猶對沈千千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明将軍最想了解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
【四、最急是晚風,最瘦是黃花】
這一夜,像是怎麽也望不到天明。
沉甸甸的黑暗中,左是虛空,右也是虛空。一雙空蒙的眸子,又能看到什麽?感應到什麽?
祝嫣紅本不想流淚,她一直認定自己是個堅強得甚至有些固執的女人,可這一刻,她直覺着沉沉的黑夜将她軟軟地包圍着,心頭莫明地泛起一絲柔弱,一滴溫熱的液體怯怯地滑下臉龐,被皮膚吸幹,留下一小片淚漬。
夜涼如水,晚風最急。
聽着木窗拍打着窗棂,似乎也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心上。
撐了這麽久的她,明日果真是一回解脫嗎?
忘心峰上,龍騰空身死,刀王斷臂,葉風重傷,沈千千心碎,而祝嫣紅……
她執意下山孤身來見雷怒,無論如何,她總要給他一個交代吧!
葉風沒有留她,但她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等待,他會留在那無名峰頂上,在那曾共同生活過八天的小屋中等她回來。
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心意吧!而沈千千照顧着重傷的他,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呢?
這一路來,她的心時如朝陽般燦爛,時如夕陽般迷惘,時而似青天如洗,時而似烏雲齊聚。
可每當想到葉風,每當想到他陽光破曉般的一笑,想到他在萬軍叢中抱緊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髒就會跳動得更加頻繁、更加劇烈,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那份世态難容的感情竟已深深揉合入她的生命中……
這麽多年來,似乎直到有了他,她才重新有了屬于自己的——坦然潔淨的情懷、歡躍清純的心靈、多情赤誠的雙眸、生機奔湧的血脈……
她,更有何求!?
五劍山莊尚餘下的六大護法将她迎進五劍山莊,昔日的弟子也陸續回來了不少,五劍山莊似乎又恢複了舊時的豪氣。可經過這麽許多變故,在祝嫣紅的心中,這殿堂依舊人亦依舊的五劍山莊裏,總是仿佛憑空多了一種寥落與沉悶,更有一種難言的苦澀。
而雷怒,今晚就将回來。
今晚,她将面對丈夫雷怒的責罵、呵斥?還是一份沉痛、悔悟?
她不知道。她只想靜靜地解開這份心結,她只知道,無論雷怒是否原諒她是否理解她,她都會随着葉風海角天涯,相顧平生……
除非,雷怒殺了她!
但,這份心事她如何能與葉風明說?她不欲讓他知道她已深愛着他,再也離不開他。如能求得一紙休書更好,若是不能,她如何舍得讓心目中的英雄為流言所擾,消磨意氣?
如果是那樣,她寧可為雷怒于狂憤中所殺,她寧可葉風從此忘記自己……
所以,在那忘心峰頂上,她才離開的那麽果敢、離開的那麽決絕。
她不要葉風再為此負疚,不要他再為自己做些什麽,雖然她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磨損着她的腳步,他的心音一直在牽扯着她的身影,幾乎讓她鈍重地邁不開步子……
門口傳來一陣熟悉的足聲,打斷了祝嫣紅的思緒。那是丈夫雷怒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門被怯怯地推開,雷怒靜靜地站在門邊,就着鋪灑滿庭的月光,他的影子映在祝嫣紅的身邊,就像是一座黑沉沉地大山。
“你回來了!”祝嫣紅習慣性的站起相迎。
雷怒不語,仍是端立在門口,也許是庭院中的婆娑樹影,也許是房室內的流離月光,他的身體看起來就像是不停地顫抖着。
“我……”祝嫣紅驀然慌亂起來,想好的說詞全然無蹤,不管怎麽說,他亦是與她同床共枕數年的結發夫妻啊!
想到那些為他侍寝安枕的日子,想到替她梳妝畫眉的閑事,再想到娘家中不過三歲的孩子,她的心中就像是被刺了一刀。
“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雷怒長長嘆了一聲,嘶聲道。
他都知道了嗎?他真的能明白嗎?
祝嫣紅複又重重地坐在床沿上,這一刻她突然很恨,恨老父要為了那些字畫那些虛名将自己嫁給雷怒,恨為何不能在雲英未嫁的時候遇見葉風,恨命運捉弄的無常,恨紅塵圈定的世俗,甚至,她在恨自己為何就不能愛上自己的丈夫?
雷怒的聲音澀然而暗啞:“我本還以為留下一條命,以後便可與你隐居山間田園,終老一生,從此不問江湖争鬥……”
祝嫣紅心中一震,垂首不語。曾幾何時,這不正是她對他的期求嗎?
可惜物是人非,流逝的一切再難以找回來了。
雷怒擡眼望來,目中漲滿酸楚:“我知道這些年我冷落了你,可那時我以為做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只有功成名就才會讓他的妻子歡喜。而我現在知道了,嫣紅要的并非是一分生命中精彩的片段,而是要逃避開世間的紛争和煩惱,去領悟一種名利中人無暇體會的美好……”
祝嫣紅心神震蕩,原來丈夫亦是如此的了解她,不由舌根發軟,一轉念間方勉強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可你卻萬萬不該殺了方清平,即便是為了我,你亦不應該行如此卑鄙行徑……”
雷怒眼中閃過一份愧疚:“那時我已被迷了心竅,一意茍全殘生。可是,我的心中無時無刻不在痛恨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我絕沒有再與将軍府的人來往,就連快活樓的人向我通報消息亦被我趕走。我這幾天都在暗中聯合師門,加上歷輕笙已死,水知寒重傷,只要時機成熟,借助雷家霹靂堂的力量,我必要給将軍府反戈一擊,給我錯殺的好兄弟報仇。”
祝嫣紅喃喃道:“你不怕江湖人說你反複無常麽?我一個弱質女流可以不要尊嚴,可你堂堂大丈夫如何再立身于世?”
雷怒長嘆一聲,潸然落下淚來:“你可知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已錯了一次,失去了好兄弟,我不要再失去你,就算你念在我們孩子的份上,亦不要離開我……”
祝嫣紅隐隐覺得想到了什麽關鍵處,只是第一次見到平日堅強剛定的丈夫哭泣,一時心志恍惚,只得幽然長嘆:“你要我怎麽做?”
雷怒道:“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我負責親自去和葉風說項。畢竟我與他曾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他應該知我苦衷。”
祝嫣紅嘆道:“你盡可直接找他說,如果他願意……”她的語音戛然而止,若是葉風真的放棄她,她又能如何?她還會繼續與雷怒合好如初嗎?
這世上真有能重圓的破鏡?真有能收回的覆水嗎?
雷怒眼中閃過喜色:“你同意就好辦。只是這幾日再也尋不到葉風與沈千千的下落,刀王斷臂下山後亦再無蹤影……”
祝嫣紅這才明白,刀王斷臂下了穹隆山,葉風與沈千千定是在忘心峰頂那無名崖中,因為那條鐵鏈形跡隐秘,上山搜尋的人眼見山頭無人,料想葉風定是另尋藏身處,是以便忽略過去了。
雷怒道:“我想你定是知道他的去向,只要告訴我,這便去動身找他。”
祝嫣紅心頭一震,忽然明白了關鍵。雷怒既然說再不與将軍府的人聯系,連快活樓傳訊的人亦趕走,他的消息從何而來?
雷怒一點沒有注意到祝嫣紅的臉色逐漸變冷,尚在繼續道:“其實我對葉風的武功行事均很佩服……”
祝嫣紅輕嘆一聲,問道:“你怎麽知道刀王斷臂了?”
雷怒一呆:“刀王下山時為人所見……”
祝嫣紅再問:“歷輕笙之死與水知寒身負重傷,這本是極為隐秘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雷怒無言,臉色變了數下,由紅轉青。
祝嫣紅哽咽道:“你殺了方清平還不夠嗎?為何還想殺葉風?”
雷怒眼中寒光一閃,忿然昂首:“若不是他,我五劍山莊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祝嫣紅搖頭道:“就算沒有他,日後你遲早也會與将軍府沖突,不過時間上的早晚而已。”
雷怒望向祝嫣紅,慢慢地道:“他有什麽好?可以讓你這種人都不守婦道?”
她從那雙陰冷的眸子中讀出了一抹狠毒,禁不住心驚肉跳:“我這種人?我這種人是什麽人?”
雷怒冷然一哼:“忘心峰頂上你們這兩個狗男女做了什麽?”
“狗男女?!”那一剎祝嫣紅的心如若墜入冰窖:“你不要胡說,我對天發誓,我與他至今仍是清白的……”
“清白?”雷怒勃然大怒,作勢欲抓向祝嫣紅,手卻終于停在半空:“你那時當着許多人的面與他擁抱的時候可想過我嗎?我雷怒有你這樣的女人,真是顏面無存,祖上蒙羞……”
祝嫣紅大聲打斷雷怒的話:“你不要再說了,我這次回來,惟求一紙休書!”
雷怒哈哈大笑,狀若瘋狂:“好呀,你讓葉風那小子親自跪在我身前,我便立刻給你寫下一封休書,順便公告天下,讓世人都知道有你們這樣沒有禮義不顧廉恥的狗男女,再看看他是不是會嫌棄你這種連孩子都不要的賤貨……”
祝嫣紅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門口走去,大聲道:“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反正我仍将會去找他,與他相守一生,我知道他不會嫌棄我,這一世也不會!”
她定定神,望向雷怒那雙充滿歹毒的眼光:“你若是能狠下心,便殺了我吧!”
祝嫣紅經過雷怒身邊時,感覺到他動了一下,似乎要伸手拉住她,卻終于沒有……
這一步跨出房門後,是不是就真是海闊天空?
“嫣紅!”雷怒凄然叫了一聲:“你……瘦了!”
滿庭落花飛舞,而她是不是就是衆花叢中,最瘦的那一枝?
祝嫣紅沒有停下腳步,但鼻中一酸,雙目終于淌下淚來。
【五、青絲之媚】
葉風躺在無名峰的那間小屋中,沈千千一改往日嬌蠻,靜靜坐在床沿,陪他說話。
這幾日來,在沈千千的悉心照顧下,他的傷勢終于不再惡化。
歷輕笙臨死前釘入他胸口的那一指環還且罷了,那開膛破腹的一爪卻是非同小可。若不是當時歷輕笙收招而退,爪間勁力內收,只怕碎空刀已與鬼王歷輕笙同歸于盡了。
可那爪上尚蘊有劇毒,又是正中心脈處,幸好葉風當時陷情入刀,胸中充注着渾忘天地、生機勃勃的濃情。心意高遠下,從而将那份毒素的滅絕之機化解為無形,才不至于當場毒發身亡。
此刻外傷雖已好得大半,但胸腹的內傷卻還待慢慢調理。
沈千千看着葉風發呆的樣子,柔聲道:“又在想她了?”
葉風赧然一笑,轉開話題:“這幾日辛苦了你,我現在傷已好了大半,你暫時先去休息一會吧。”
沈千千這幾日明知葉風對祝嫣紅一片情深,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而自己偏偏身負落花宮的武功,與他有緣無份,心中凄苦,收起绮念,卻仍要處處強做笑顏,加上已足有數日未眠,早已是疲憊不堪。但亦只是輕輕一笑:“不礙事,我不累。”
葉風心中對沈千千有愧,卻也想不出說什麽話,只得閉口不語。
沈千千幽幽道:“你還記得我們初見時的情景嗎?”
葉風點點頭,面含微笑:“那時你一副兇霸霸的樣子,現在想來也是好笑得緊。”
沈千千的心思似是回到了往日時光,嬌笑道:“那時我與水兒女扮男裝,去挑那嶺南七惡的山寨。卻不料已被你捷足先登,七惡統統被你點了穴道,倒了一地……”
葉風哈哈一笑:“七惡雖是惡名在外,卻也非是傷天害理之徒,我正愁不知如何處理他們呢,可巧你就來了。”
沈千千忍不住“撲哧”一笑:“那時我尚不知你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碎空刀,只見你對着躺了一地的七惡皺着眉頭,一邊搖着頭一邊嘆着氣喃喃道:‘你們且告訴我你們身上的哪塊肉最适合給我下酒?’,哈哈,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葉風也是忍俊不住:“我只是吓唬一下他們,好讓他們以後不再作惡。誰知你與水兒七嘴八舌的一打岔,又說腿上活肉最香又說耳朵清脆可口,倒真是驚得那七位面色如土,生怕哪塊肉被你看中了……”
沈千千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面拍着胸口一面道:“你還說什麽舌頭下酒最是爽口、臉上皮厚加倍有咬口什麽的,聽得人惡心死了……”
葉風大笑:“若非如此,怎麽能讓一向為霸一方的嶺南七惡自此棄惡從善……”
看着葉風一臉歡容,沈千千的心仿佛重又回到那一天,只記得那個滿面毫不在乎卻又似帶着一點薄薄郁色的年輕人,見到她先是俏皮的眨眨眼睛,第一句話竟然是:“這位公子,可要分一塊人肉嘗嘗麽?”
于是,她便墜入了他那好似深若無底的黑瞳中,再也不能自拔……
二人說起舊事,談笑甚歡。
沈千千忽想到生死未蔔的水兒,擔心道:“也不知水兒怎麽樣了,定是受了不少的驚吓。”
葉風正色道:“水知寒好歹亦是個人物,加上對落花宮亦不無顧忌,應該不會為難她。待得我傷好了,就去将軍府大鬧一場,将水兒救回來。”
沈千千擺手道:“明将軍不是說了,只要你不去惹将軍府,便不會來找你的麻煩,這事我讓母親出面好了。”
葉風嘆道:“我倒無妨,只有在與将軍府的鬥争中才能進一步提高武學上的修為。只是龍前輩死在水知寒手下,你母親若是去了将軍府,定還要引起諸多風波。”
沈千千想到龍騰空,不由黯然神傷。
葉風忙安慰她,卻又不知如何開解。心中一動,想到自己這些年行走江湖,倒也是收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不妨給沈千千看看,逗她開顏。伸手入懷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到沈千千給自己治傷時外衣都除去了。
沈千千誤會了葉風的意思,從桌上拿來一張紙卷,放于他手上:“是不是找這個?”
葉風一呆,下意識接過來,卻是心有所寄,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千千搶過葉風手上的紙,展開慢慢讀道:“冰雪肌膚,靓妝喜作梅花面。寄情高遠。不與凡塵染。玉立峰前,閑把經珠轉。秋風便。霧收雲卷。水月光中見。”
那正是葉風與祝嫣紅相處的幾日中,祝嫣紅在紙上記下的宋人舊詞。
——寄情高遠。不與凡塵染。玉立峰前,閑把經珠轉。
葉風念及那幾日的旖旎風光,仿若重又翻開時光的扉頁,心中便充滿了那份刻骨的相思。
那一刻,與她攜手并肩,傲立峰前,指點風景,從容談笑。
素箋情深,心事似乎全讓這墨筆毫尖一一說盡。
那份濃濃深情就這般随着紙卷的展開,奔騰于紙首、彌漫于稿末、閑遣于掩映,滿溢于案牍。
沈千千見葉風怔怔的樣子,心口一酸,垂首不語。
葉風見狀收起情懷,支撐起身子:“我們去外面走走吧!”
沈千千這幾日對他言聽計從,當下扶葉風出了小屋。
正是個清爽秋日,無名峰上草氣彌漫,山風習習。
葉風精神一振,暗中運氣,內力竟已恢複了七七八八。心中開懷,正要說兩句話逗沈千千高興,忽有所覺,來到通往忘心峰的那根鐵鏈前。
果然山風中隐隐似傳來了祝嫣紅的聲音。
葉風大喜,再也顧不得沈千千的情緒,運功躍過鐵鏈,來到忘心峰上。
祝嫣紅亭亭立于峰頂上,見到葉風盈盈一笑,身子略微動了動,似是想撲入他的懷裏,卻又勉強忍住。
以往見到她時,葉風總會從她的神态中看出一種淡淡的“郁”。
而這一次,靈光閃爍的眼睛點綴着她的臉孔,就似一股清冽的流泉,表面上的冰雪冷傲的情态卻抑壓不住的于心底翻騰下透出來的一種喜悅……
“你猜我帶來了什麽?”祝嫣紅喜孜孜地道。
葉風不由分說一把抱起祝嫣紅:“我什麽也不猜,你來了,就已帶來了全部!”
祝嫣紅面紅過耳,與他分別幾日,仿若千年。加上懷中揣着雷怒的休書,再無顧忌,心底只想任由他輕薄,好解幾日的相思之苦……
沈千千的聲音從對面無名峰上傳來:“祝姐姐來了嗎?”
祝嫣紅這才想到沈千千尚在附近,雖是迷霧中定然看不清楚他與葉風相對的情景,卻仍是耐不住嬌羞,掙紮推開葉風,揚聲道:“沈姑娘好,我來看你了。”
沈千千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這些日子來強迫自己将葉風當做大哥哥般,努力保持那份淡淡的距離。可事到臨頭,才知道這份情意怎能說忘就忘,澀聲應道:“葉大哥還不快将祝姐姐帶過來。”
葉風細察周圍山下,并無人跟蹤,放下心事,擺開架式,一蹲馬步:“請!”
祝嫣紅眼見必又是要被他負于背上,以往尚不覺得如何。可此時一來有沈千千看到,二來求得雷怒休書後,心情似重又回到舊日雲英未嫁的小姑娘般,嬌怯與矜持一并湧來,再也不敢伏在葉風的背上。
葉風哈哈大笑,重又抱起祝嫣紅,騰身踏上鐵鏈。
祝嫣紅低呼一聲,但覺身體像騰雲駕霧般直飛而起,心中先是害怕,再忽覺疲倦至極,當下閉目不敢再看,十分的歡喜爬上眉梢,憶起那日伏在葉風背上哼着曲子的情景,不由在心中重又輕聲而唱……
葉風眼視懷中的祝嫣紅,見她雙目緊閉,眉角含春,滿面嫣紅,臉上那一道傷痕亦是淡淡隐去了,心神暢美難言。只覺得能有這一刻,再無所求……
山風将祝嫣紅的發絲卷起,直送入葉風的鼻端。
一股異樣的清香驀然傳來,葉風大吃一驚,細看祝嫣紅的臉色,內中果有一種若隐若現的暗灰色,心中一顫,雙足用力,一蹬而至對岸!
沈千千見葉風抱着祝嫣紅過來,心口一酸,卻又見葉風一臉沉重之色,詫異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祝嫣紅聽到沈千千的聲音,睜開眼睛,卻見到葉風的神情,不由一呆,想要掙紮下來,那份疲倦卻揮之不去般牢牢纏住了自己。
葉風對祝嫣紅沉聲問道:“你可覺得心中有很倦的感覺嗎?”
祝嫣紅點點頭:“可能是趕路急了,休息一會便好。”
葉風眼中閃過怒火:“雷怒給你下了毒!”
祝嫣紅心中一驚,旋即釋然。怪不得雷怒留她寫下休書時的表情那麽古怪,怪不得臨走前雷怒強行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她本就覺得欠了雷怒許多,此刻心裏竟沒有半分難過,反而因此而大大減少了對雷怒的一份疚欠……
沈千千問道:“什麽毒?可有解嗎?”
葉風恨聲道:“如果我沒猜錯,此毒名為‘媚青絲’,是從發稍間毒入皮膚,本是歷輕笙的獨門毒藥。此毒非是無法可解,但此毒最厲害的不是其毒力輕柔令人難以覺察,而是下毒之人可以通過此毒的異味跟蹤而來……”
沈千千驚道:“那我們快走吧,你的胸傷還未痊愈,不能與人動手。”
葉風遲疑一下,嘆道:“這下毒人必是高手,從蘇州到此足有六十餘裏,竟然到現在才發作。而此毒名為‘媚青絲’,便若那緊纏着情人之心的一縷青絲般,讓人難舍難棄。一旦發作,便絕不能移動中毒者的身體,否則毒入腦部,便是極難解救了。”
沈千千嘴中喃喃念着“媚青絲”這三個字,竟似癡了。
祝嫣紅皺眉道:“我想起來了,出五劍山莊時有一個黑衣人好象故意碰過我一下,他左臉上有一顆黑痣,極是好認……”
葉風痛心道:“那必是歷老鬼的四子歷映,此人最精于下毒!”
祝嫣紅看着葉風臉上的神情,忽覺得有他如此關切過自己,便是此刻死了亦是值得,可又舍不得就此與他陰陽相隔,柔聲道:“或是将我留在此地,諒雷怒不會任我毒發身亡;或是帶我即走,便是死在你懷裏嫣紅已是很滿足了。”
葉風剛毅的面孔若古井不波:“不!我要将你留在這裏,不過我亦絕不會離開!”
“啪啪啪”,掌聲徐徐傳來,從鐵鏈上相繼躍過十數人來,當先一人正是雷怒,五劍山莊六大護法、散萬金、散複來等人緊随其後,最後是十位面相冷漠的黑衣人,隐隐認得有幾人正是枉死城主歷輕笙的弟子。
鼓掌那人左頰一顆黃豆大的黑痣:“葉風果是性情中人,更是高明之至,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媚青絲’!”
葉風對雷怒視若不見,雙眼緊緊盯住此人:“歷映,拿解藥來,我可留你一命!”
歷映哈哈大笑,臉上閃過一絲陰毒的恨意:“忘了告訴你,此‘媚青絲’中我尚混有另外九種絕毒,就算神仙再世,亦絕難打救。”
葉風低吼一聲,目光轉向雷怒:“你就任由他下此劇毒?”
雷怒臉上痙攣了一下,卻仍是冷冷道:“我不要的女人,自然也輪不到葉大俠!”
【六、那一場無涯的生】
葉風努力将心情平靜下來,默察形勢。
敵人共有十九名之多,除了雷怒、六大護法、散萬金父子外,其餘十人加上歷映俱是枉死城的弟子。此刻敵人各占要地,遠遠圍着葉風,且看這些人毫不費力地通過那道天險鐵鏈,便可知全是一流高手。
除了六大護法外,人人面上俱是仇怨甚深的模樣,只待雷怒一聲令下,便是一場群毆。
雷怒與歷映占據鐵鏈來處,想來是敵人中武功最高的二人,是以守穩這無名險峰的唯一退路。
祝嫣紅拼着全力将懷中的一個錦盒取出,望着雷怒問道:“這裏面到底是什麽?”
雷怒看着動作艱難的祝嫣紅,心頭一緊,答不出話來。
歷映哈哈大笑:“裏面亦有我布下枉死城的毒藥,可惜葉風再也沒機會打開了。”
祝嫣紅慘哼一聲,卻仍是望着雷怒:“你告訴我好嗎?”
雷怒見舊日愛妻命在旦夕,心中亦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低頭答道:“裏面實是一封休書。”
祝嫣紅居然呵呵笑了起來,望着仍抱着自己在懷裏的葉風道:“那便行了,葉公子你帶着沈姑娘突圍吧,嫣紅此刻已是你的人,做鬼亦是葉家的。”
葉風決然搖頭:“你放心,我定然能找出解毒的方法。”
雷怒終是心有不忍,更是不忿葉風抱着祝嫣紅,緩緩抽出怒劍,低首望着劍脊的花紋:“若是讓葉風活着出去,我雷怒從此還能擡起頭做人嗎?”
祝嫣紅輕笑道:“你還是那麽愛面子,不然你本亦是我心中的一個英雄。”
雷怒胸口如遭雷擊,掌中的怒劍幾乎都拿不穩了。
葉風的碎空刀法渾若天成,此刻尋得雷怒的一絲空隙,自然而然以心指臂,揮刀而出,直劈向守住鐵鏈道口的歷映。
歷映那日見到葉風出手一擊,連父親歷輕笙亦死在他的刀下。雖是明知葉風重傷未愈,但此刻含忿出手,豈是非同小可。眼見這一招勢道淩厲,猶若風卷殘雲般撲面襲來,加上一邊的雷怒心神不守,勢難相助,一時心悸,如何敢獨擋這一招,急忙閃身退開。
雷怒心驚之下,加之對祝嫣紅有愧于心,亦是驚慌閃到一邊。
衆人發一聲喊,仗着人多膽壯,除了五劍山莊的六大護法外,全都同步沖上,七八種兵器齊齊向葉風襲來。
葉風一招得手,已占據鐵鏈要道,欲要飛身退走,卻被衆人纏住,當下想亦不想,一招劃出。他此刻的心中充滿了對祝嫣紅的關切,這一招正合陷情入刀的心意,只聽得叮铛幾聲亂響,衆人合力的這一招盡數被他擋開,一個黑衣人退得稍慢了些,左腿已給碎空刀劃中,痛得悶哼幾聲,滾倒于地。
一時衆人為葉風威勢所懾,只是遠遠瞄定,再也不敢沖上來。
歷映卻是盯住被圍在戰團中的沈千千,冷然道:“葉風你要舍得沈姑娘便走吧!”
葉風一招退敵,心口卻是怦怦亂跳,知道自己重傷未愈,實不宜動手。但又如何肯棄沈千千而走,何況以他現在的功力,只要帶着祝嫣紅一上鐵鏈,腳下虛浮,身體懸空,也必然抵不住敵人的追擊。
沈千千武功并非庸手,但此刻陷入戰團,敵人個個都是高手,如何能敵,勉強擋得幾招後,已是汗浸香額,心跳氣喘。
葉風冷然喝道:“停手。你們若是傷了沈姑娘,我葉風發誓定要生離此地,再将你等盡殲!”
衆人心頭齊齊一凜,想到葉風對付将軍府鬼神莫測的手段,知他非是虛言恐吓,當下俱都停手。
沈千千大叫:“葉大哥快走,不要管我!”
散複來對沈千千最有好感,偷望父親散萬金一眼後,壯着膽子道:“我們只要葉風的命,絕不想得罪落花宮。”
雷怒回過神來,他的眼力最為高明,已看出葉風重傷未愈,絕難帶着祝嫣紅從鐵鏈而逃,當下沉聲道:“只要葉風束手就擒,我保證絕不會為難沈姑娘。不過葉風你若是要逃,我們亦只好拼着先殺了沈千千。”
祝嫣紅雖是毒力已隐隐發作,胸腹間異樣的難受,但聽得葉風怦怦的心跳,一份憐愛還是忍不住泛上心頭,竭力伸手拭去葉風額上的汗珠,轉頭看向雷怒,柔聲道:“我們好歹夫妻一場,請你先放了沈姑娘可好?”
雷怒與祝嫣紅相處這許多年來,尚是第一次聽她如此軟語相求,想起舊日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