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後,淚痕和酒,沾了雙羅袖。〗
【一、大好頭顱,不過一刀碎之】
山風怒號,雲蒸霧湧。
穹隆山忘心峰頂上,水知寒與龍騰空兩大絕世高手的一場劇鬥,竟是一死一傷慘烈之局。
葉風胸口起伏,虎目蘊淚,與龍騰空雖僅是初識,但見他坦蕩磊落,謙然大度,一派前輩風範。更是為他數十年無改的癡情所動,心中早與他肝膽相照,認做是生平知己。
原本葉風今日乍聞巨變,得知雷怒未死,自己與祝嫣紅的一切均化做泛泛泡影,這份孽緣絕難容于世情,早已是黯然神傷,心灰若死。幸得龍騰空及時出言支持,更是将自身際遇直言相告,才重令葉風鼓起餘勇,緊守鬥志。
而此刻葉風親眼見到龍騰空慘死當場,雖是與水知寒公平一戰,但若不是水知寒偷襲在先,無形間耗去了龍騰空的戰力,這一戰的勝負尚在未知。
葉風心中一口怨憤之氣再也按捺不住,仰天悲嘯一聲,雙眸射出寒光,罩定歷輕笙:“歷老鬼,可敢與我決一死戰嗎?”
歷輕笙面色不變:“葉風小兒死到臨頭還是這麽嘴硬,我就讓你速行一步,好趕上龍老頭一起作伴,哈哈!”
刀王按住葉風的手,目光冷峻:“這一戰關系重大,千萬莫要急燥!”
葉風深吸一口氣,将洶湧的心緒平複下來,這一戰不但關系到自身的榮譽生死,更是關系到祝嫣紅與沈千千的安危。
歷輕笙将沈千千交與身邊枉死城弟子,随手封住她穴道:“小美人莫怕,待我殺了你的小情郎後再與你親熱。”
葉風望向水知寒,朗聲問道:“若是我勝了,水總管能保證沈姑娘的安全嗎?”
葉風此語大有深意,要知将軍府與枉死城的結盟亦是權宜之計,雙方各懷異志,現在水知寒傷在龍騰空手下,将軍府衆人無首,若是歷輕笙趁機顯示實力,懾服衆人,保不定日後又是将軍府的心腹之患。
何況水知寒目前重傷,既不能強壓歷輕笙,亦不好示弱于衆,這個問題實是不好回答。
歷輕笙哈哈大笑:“想不到龍老兒一死,葉小兒便亂了方寸!如此大言不慚,妄想擊敗本城主,何異于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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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風不理歷輕笙的冷嘲熱諷,目光仍是鎖定水知寒:“若是我殺了歷老鬼,水總管能不能保證他手下的弟子不侵犯沈姑娘?”
将軍府與枉死城的衆人聽得葉風如此放言必勝,俱是大聲聒噪,替歷輕笙助威。碎空刀雖然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新一代高手,但面對成名數載、邪道六大宗師之一的鬼王歷輕笙,顯然沒有人再看好葉風,能全身而退已屬萬幸。
水知寒正在運功療傷,明知不應開口說話,但無論如何也不能任由葉風出言挑撥。何況他亦絕不信葉風能擊敗歷輕笙,當下強壓下傷勢,澀聲答道:“沈姑娘為歷城主所擒,我對此并無權過問。但歷城主一代豪雄,自不會與小姑娘為難。”
刀王終于将眼光從龍騰空的屍身上移開,冷然道:“若是葉風勝了仍有人傷害沈姑娘,我刀王發誓天涯海角亦要此人的性命!”
衆人靜聲,刀王此語一出,試問誰能沒有顧忌?
沈千千雖是穴道被制,口不能言,但見到葉風與刀王一意維護自己,仍是止不住淚水漣漣而落。
歷輕笙眼見己方氣勢減弱,怪笑連聲:“葉風你既将後事都準備好了,還不快來送死?”
葉風大笑:“我早已發招,歷老鬼還懵然不覺嗎?”
此言一出,刀王鼓掌,水知寒凜然,衆人靜默。
歷輕笙一呆,方知葉風如此作勢實是戰略上的神來之筆,不但化去水知寒擊敗龍騰空的餘威,更是增強必勝的信心;加上自己不久前剛為碎空刀所傷,心理上已是輸了一籌。高手對戰,攻心為上,看來葉風此人雖然年輕,卻實是不可小觑。
歷輕笙再不多言,越衆而出,沉勢運功,原本瘦削的身體驀然膨脹起來,一身青衣無風自動,如波浪般起伏。
雖是光天白日下,在場衆人亦無不感覺到一種森森鬼氣撲面而來。
葉風長吸一口氣,将諸般心事驅出胸中。一個箭步以凜傲之勢跨出,手中碎空刀擎天高舉,似緩似急、似放似收,先在空中略微一凝,驟然加速迎風斬至!
刀王心頭大定,這一招正是他忘心七式中的第二式“兜天”,但見到葉風掌中的碎空刀如持泰岳般的凝重,如拂羽衣般的輕柔,已是掌握到這一招的精髓。
歷輕笙目露異光,雙手一揚,揉身而上,竟是以攻對攻。但聽得嗚嗚怪聲不絕如縷,似狼嗥鬼泣般令人聞之悸然。
刀王定睛看去,原來歷輕笙每個指頭上俱戴着一個碩大的紅色指環,想必是指環中空,迎風而發出怪響,竟是将其“揪神哭”的音懾之術藏于爪影掌風中傳送而出。
那指環紅得通透、紅得發豔,令人想到的就只是一大灘一大灘的鮮血……
原來歷輕笙上次受挫于葉風,便是緣自輕敵之下全力使出“揪神哭”與“照魂大法”,而此等懾魂之術必要全心施術,乃至不能盡力展開武功,誰料葉風心志堅定全不受惑,反而趁機故布迷陣,假意裝做心神為魔音所懾,引歷輕笙發招,方才尋隙重創了他。
經那一役,歷輕笙早已收起對葉風的輕視之心,是以此刻一上來便是盡出全力,使出壓箱底的絕技。
那指環經過精心打造,其音各異,且不同的方向、速度、角度、風力下都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若金石、若風嘯、若磬鼓、若裂帛,一時偌大個忘心峰頂上只聞得鬼哭神嚎,悸人心魄;陰風陣陣,令人恍覺墜入了地獄冥府裏,陷身于百世輪回中……
而歷輕笙對這些異響卻是置若罔聞,何況他再不用分神使出揪神哭等音懾之術,一時将名為“風雷天動”的爪功發揮的淋漓盡致。
幾十招下來,就只見漫天枯瘦的爪影将葉風圍在其中,碎空刀的雪亮刀光偶爾一現,便驀然隐去。
刀王緊皺眉頭,看着葉風只能苦苦防禦,有時明明有機會出刀扳成平手,卻是時機一晃即逝,轉眼間又困在歷輕笙的重重爪影中,真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将軍府與枉死城衆人都看出歷輕笙大占上風,但在歷輕笙全力催動的魔功下,更聽見那指環發出令人心浮氣躁、煩悶欲嘔的聲響,心頭俱是一片森然寒涼,連打氣喝彩的興致也沒有了。
葉風的武功來于天地自然之道,純走精神一路。這幾日再得刀王點撥,又是新習了忘心七式,武功已然大進,此刻就算與刀王相較亦是不遑多讓,和歷輕笙亦不無一拼之力。
他知道歷輕笙成名多年,心中早就認定碎空刀絕不是其對手,上次蘇州城外只是失手于驕狂。是以剛才先與歷輕笙硬拼半招時故意示弱,亦是惑敵之計。
可是今日葉風先是驚悉雷怒尚在,心神大亂;再是目睹龍騰空的慘死,激起了內心的血性。何況他本性非是無情之人,所以此刻雖是手中忘心七式的招法已漸漸娴熟,卻如何能投入那忘心忘情的心法中去。
再加上驚變之餘,在歷輕笙的指環魔音的催動下,心頭百念叢生,靈神失守,武功更是大打折扣,發揮不出平日的五成,一時竟被歷輕笙攻得險象環生。
歷輕笙本是成名數載的武道宗師,若是不能盡快拿下一個後生小輩,雖勝亦是面上無光,是以出手更急,務求在數招內擊斃葉風,以報殺子大仇。
葉風出道以來,遇到的全是武功高明之人,武功在幾經波折後方趨大成,餘力綿長,後勁十足。是以雖是漸呈敗象,仍是毫不慌亂,有幾次更是全憑本能的應變堪堪逃過歷輕笙的殺招。
歷輕笙身在局中,如何不知葉風的心魔正勝,一邊加急攻勢,一邊放聲調笑:“葉小兒還不速速就死,龍老頭都等不及你了……”
葉風心志堅忍,聞言絲毫不為所動,但腦中仍是禁不住回想起龍騰空的音容笑貌……
心念電轉下,龍騰空的寥寥數語重又在耳邊回響起,想到他與落花宮主原是一對人人羨豔的江湖愛侶,卻是因落花宮的武功限制而咫尺天涯,只能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自解心結。再思及自己與祝嫣紅的境地,黯然神傷……
歷輕笙眼見葉風神色凄切,招法散亂,更是運足十成魔功,攻勢更如狂風暴雨般披灑而至……
葉風于此刻生死交關下,自知再難敵得數招,心神搖蕩下,腦海中諸念翻騰。
——兒時血淚家仇、少年的報仇大計、苦練武功的艱辛、縱情江湖的豪情……
歷輕笙招法又變,左掌氣度雄渾,右爪指力縱橫,眼露綠火,嗫唇長吟:“揪神哭”與“照魂大法”再度施展,指環在十指上旋轉不休,凄厲的嘯聲不絕入耳……
——雪紛飛的慈祥親切,刀王的殷殷期望,沈千千的如花俏面,龍騰空的語重心長……
歷輕笙的身形沖天而起,青衣遮日,鬼影沖天,猶若惡魔再世……
——眼角間最後掠過祝嫣紅的面容,柔若春水,沁若夏冰,郁若秋紅,暖若冬陽……
歷輕笙已如一只大鷹般淩空撲擊而下,掌力吞吐,十指如鈎……
——“忘情入情其實僅是一線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龍騰空的那句話驀然送入耳中,猶若故人重臨……
歷輕笙怪喝一聲,十只指環脫手而出,竟是分襲葉風十處大穴,漫天爪影忽只化為二只,一只剖向胸腹,一只抓向面門……
祝嫣紅的驚叫猶若從天穹雲深處悠悠傳來……
葉風身在慘烈戰局中,仍是不由全身震蕩!
這幾日與祝嫣紅相處,雖是修習忘情大法,但心中何曾有半分忘情,卻反因強迫自己忘情而懷着那一分的不休不甘,投入得更是徹底、更是痛烈。
那些相處的零星片段如海潮般湧卷而至,與她執手互看,與她相視一笑,與她并肩眺望,與她靈犀相通……
既然有過了那段時光,日後的艱難險阻算得了什麽?世人的唾棄辱罵算得了什麽?相思的惆悵憔悴算得了什麽?
此刻的生死一線又算得了什麽?
那一刻,葉風驀然悟通了龍騰空的話!
反正這幾日相處過來,與她早是輕蔑過凡塵世俗,奮身過離經叛道!
反正這一路生死過來,與她早已踏踐過明滅劍火,迸濺過雪亮刀光!
若不能忘情于刀,何不陷情于刀!!!
十只指環攜着悸人心魄的嗚嗚聲響旋空而至,枯瘦的魔爪帶着撕心裂肺的沛然內勁狂湧而至……
那麽紅豔欲落的指環,仿佛是來自冥府鬼靈默吟的惡咒!
那麽陰濃勝墨的爪影,仿佛是滲着黃泉冰凍千古的冷冽!
而在這一刻,而就在這千鈞一發、命懸一線的剎那,碎空刀終于破空而出!
那麽凜傲兀立如潑墨線條般的刀意!
那麽狂猛奔騰如沸燙長河般的刀氣!
那麽簡練明潔如詩之平仄般的刀風!
那麽璀璨絢麗如匹練銀河般的刀光!
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
天地,亦為之一黯!
衆人呆呆地看着那妙到毫颠的一刀如天馬行空般在空中一劃而過,再無影蹤。
歷輕笙大叫一聲,觸電般退出戰團,就此靜立不動!
十只指環中的九只被分為齊齊整整的兩半,叮當落下。
葉風杵刀于地,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垂首不語。
他的胸前衣襟全碎,五道深可見骨的爪痕中,嵌着一枚暗紅如血的指環!
誰勝?誰負?
那一刀到底出手了麽?那一刀到底命中了麽?
誰也不知道,整個忘心峰頂靜聞針落!
葉風身體輕輕搖晃幾下,終于站穩,緩緩擡起頭來,竟已是滿面淚痕,口中猶是喃喃道:“大好頭顱,不過是一刀碎之!”
與此同時,歷輕笙仰面朝天重重倒下。
在他的面門上,一道縱橫直下的淺紅色刀痕由淺至淡、由淡轉濃、由濃再深、由深終裂,汩汩血水仿若流泉般噴湧而出!
【二、忘心之風】
靜!
沒有人能相信邪道六大宗師中武功最為詭秘的枉死城主歷輕笙竟會敗給碎空刀葉風。
而且,不是敗退,是敗亡!
葉風身體輕震,嵌在胸口的指環驀然飛出,落地叮咚有聲。
葉風捂胸、劇咳,連吐出好幾口鮮血。祝嫣紅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把扶住他。
但見葉風面若淡金,呼吸急促,胸前的傷口流出的盡是黑血!
歷輕笙臨死前拼力一擊,亦幾乎擊潰了葉風。
幸好,他還活着!
枉死城的人馬這才騷動起來,幾人沖上前去查看歷輕笙的屍身,更多的人則是手執各式兵刃朝葉風沖來,場面混亂不堪!
“住手!”刀王執刀上前,神威凜凜地一聲大喝。衆人應聲止步,刀王秦空幾十年的餘威,誰敢輕捋?
刀王雙目緊盯水知寒:“水總管的說話到底算不算數?”
水知寒亦萬萬料不到葉風竟然能在公平決戰中殺死歷輕笙,聽得刀王問起,方才勉強按下心悸,略微沉思片刻,沉聲道:“葉風擊敗的只是歷城主而已!”
刀王一怔,适才水知寒提議是由他出手與葉風公平一戰,若是葉風能擊敗水知寒,将軍府的人馬立刻下山,從此不找葉風的麻煩。
而水知寒卻是先對上了龍騰空,雖是葉風擊斃了與水知寒齊名的歷輕笙,但水知寒若要這般強詞奪理,刀王亦是無法。
好個葉風,奮力推開祝嫣紅,站穩身體,目光炯炯盯向水知寒:“既是如此,水總管請下場再戰。”
水知寒心中一寒,他自問已是全無戰力,誰料想葉風擊斃歷輕笙後還是如此狠勇!
将軍府中除了水知寒地位最高的點江山朗聲道:“我願代水總管與碎空刀一戰!”
此時,任誰都看得出葉風現在只是強弩之末,絕計抵不住将軍五指中的食指點江山。
刀王臉罩寒霜:“好一個将軍府,如此卑鄙的行徑也敢在光天化日下說出來麽?”
水知寒冷冷一笑:“事既至此,我與葉風之戰就此作罷。可無名指無名死在碎空刀下,中指行雲生亦遭斷腕之痛,食指點江山心懷喪友之痛,要單獨挑戰碎空刀,在情在理,我亦是無法阻止。”
刀王豪然大笑:“那老夫要先挑上點江山,想來水總管也是無法阻止了?”
水知寒瞳孔驟然收縮:“刀王可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刀王大喝:“我們約好老夫與葉風公平一戰以報明将軍的一份人情,卻不是在這種情形下趁人之危。”
水知寒漠然道:“看來刀王已決意維護葉風了?”
刀王不語,不老刃已擎在手中,望着水知寒,重重點頭。
水知寒眼神一冷:“好!将軍府衆人聽着,誰殺了刀王,就可以接上無名的位置。”再望向那個看管沈千千的枉死城弟子:“刀王殺我一個人,便砍去落花宮大小姐的一只手指,手指砍完了砍腳趾,腳趾砍完了斬耳挖鼻……”
将軍府的衆人齊聲應承,更有幾人已躍躍欲試,若不是礙着刀王的威名,只怕早已沖了上來。
刀王大怒:“水知寒你還有高手風度嗎?”
水知寒大笑:“有刀王毀諾在先,我還要什麽風度?”
刀王心口如遭雷炙,他本是重應諾而輕生死之性情中人,此事說起來畢竟是自己理虧。但無論如何亦不能讓葉風被将軍府的人所害。
刀王一擺不老刃,心中已有計較:“老夫自會給明将軍一個交待,不過要想殺死老夫可不容易,卻不知水總管能不能活到那一刻!?”
水知寒亦是心中一凜,刀王若是不計生死全力來殺自己,只怕空有這許多将軍府與枉死城的高手亦未必抵擋得住。
但水知寒久經大風大浪,如何會被刀王吓住,淡然道:“刀王你盡管試試,我保證你不能近我五步之內!”
刀王長吸一口氣,眼望葉風與祝嫣紅,但見葉風面上一片沉靜,與祝嫣紅雙手緊握,四目對望,在此生死關頭,兩人全然放開一切,唯求能再多相聚片刻。
葉風感應到刀王的目光,擡目望來,淡淡一笑:“秦兄不必為我倆生死擔心,只須放手殺敵,若是能拉上水知寒陪葬就是最好不過了。”
刀王聽到葉風再叫自己一聲秦兄,心頭一酸,知道葉風早原諒他故意隐瞞雷怒未死之事,更是當他是兄弟,才不會出言求懇他賣友求生。
刀王剛見好友龍騰空之死,再睹葉祝二人的深情,胸中一份血性湧上,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忘情大法竟然教出了至情之人!”轉眼看向水知寒:“水知寒你盡管叫人來送死吧,看老夫不老刃可否輕饒!”
水知寒眼見葉、祝兩人的神情,心頭早明白了七八分,冷笑一聲,發令道:“雷夫人務要活擒,送給雷盟主發落。”
祝嫣紅聽到水知寒叫自己名字,目光掃來,纖纖素手一翻,已将求思劍執在手上,嫣然一笑:“水先生不必如此,我必将随葉公子于地下,你若是有心,便将我的屍骨還給他吧!”
衆人眼見祝嫣紅雙頰赤紅,嘴角含笑,眉眼生春,妙目流韻,雖是面上一道醜惡的刀痕猶在,卻仍是被初嘗的愛情滋味浸潤得清妍絕俗、不可方物……
更難得她身為女流,不通武功,看似孱弱嬌小,但在刀槍面前娓娓輕言,視生死如無物,更是令人聳然動容。諸人一接上她翩翩飄來的目光,無不自慚形穢,俱都垂下頭去。
葉風微微一笑,擡手拂開祝嫣紅被風吹亂的秀發,再輕輕取下她手中的求思劍,望着峰下的萬丈深淵:“我何忍讓這些刀劍來碰你的冰肌玉骨,若是刀王力戰不支,我們便跳下去可好?”
祝嫣紅笑道:“你可要抱緊我,最好摔做一體,讓他們連我們的遺骨也分不開!”
一陣山風勁襲而來,葉風身形一晃,終于緊緊擁住祝嫣紅,放聲大笑:“嫣紅放心,我定會如這般抱緊你的。”
祝嫣紅亦是緊緊抱住葉風,相聚數日來,這一刻方才是真正的肌膚相接,不禁心搖意蕩,魂飛神馳,喃喃道:“我們跳下去時,必也會有這一場忘心之風……”
衆人全都呆住了!
眼見葉風與祝嫣紅在此亂軍中意态從容,真情流露,執手相擁,毫不避他人眼光,這份孽情雖是有悖世俗,卻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沈千千雖是穴道被制,但耳目依然靈便,剛才親眼目睹從小看自己長大的龍騰空戰死,此刻再見到葉祝二人的款款深情,早已忍不住哭成淚人,只覺得若是能和他二人同日而死,也不枉走入紅塵這一遭……
刀王虎目中竟然也暗蘊淚光,不由放聲長嘯,以抒心志。
水知寒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無比的神色,一時竟不知道是否應該發令動手。
一聲嘆息,飄飄然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那嘆息聲來得如此突然,來得如此輕柔,卻又來得如此深慨,每個人就覺得有人在耳邊吹了一口氣般,有幾個人不由都驚跳起來。
一個黑色的身影忽就出現在忘心峰頂上,正在刀王身後二丈處,背向衆人,面臨險崖,負手望天。
那是一道令人覺得突兀、矛盾的背影。
那道背影立在山崖的最邊緣處,出現得那麽無由,卻又站立得那麽自然;有種登高振臂統領三軍的狂傲,亦似有種暗夜長燈獨行千裏的蕭索……
忘心峰頂上,風起、地動、雲深、霧鎖,一切就像一幅仙人手執神來之筆繪下的圖畫,所有的拼死殘殺、血雨腥風在這一刻都變得那般不真實,俱都化為無形。
而那道身影,卻似嵌入了這潑墨寫意的圖畫之中,與整個山嶺景色渾然一體,無從分割。
勁冽的山風吹起他青白色的長袍、拂動他淡灰色的流蘇,在亂風中流漫着、舞擺着,給人的感覺就若昂然立着一個神話中人,直欲随風羽化登仙,飛天而去……
但更令人驚詫莫名是,他那一頭垂肩的長長黑發卻絲毫不亂,似乎那狂嘯着的山風只能吹動他的長袍,卻不能将他那頭黑發撼動半分!
刀王沒有回頭,但他已感覺到有人出現在他身後,臉現驚容。此人無聲無息地從衆人的虎視中突然出現,這份功力,這份神秘,天下還有誰能辦到?
葉風因是側面而立,眼角已掃見那道背影,不由心中一緊。
他認得這個背影正是那日在五劍山莊後花園中見到的神秘人,而此人的武功之高,就算是刀王只怕也不能敵!
将軍府諸人一陣騷亂,早有幾個伏身跪下。
水知寒倒吸一口涼氣,聲音亦是有些發顫了,拱手一揖:“知寒見過明将軍!”
【三、敬你一杯血性豪情】
明将軍!!!
葉風心中一震,這個神秘人果然就是朝庭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湖上公認的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大将軍!
他對此人的身份雖是早有懷疑,此刻得水知寒的證實,還是忍不住渾身一震。心神驟然失守下,新傷舊恨一并湧上,幾乎再吐出一口血來。
明将軍沒有回頭,甚至動都沒有動一下,仍是端立山崖邊,似乎已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雲層翻滾、霧霭迷蒙的景色中……
水知寒頗有些迷惑地望着明将軍的背影,許是負傷的緣故,忽覺得将軍的身影越來越淡,直欲化為山風中、遁入無常間。
事實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種突兀的感覺,明将軍仿佛已溶入那片風景中,不分彼此。如音之餘韻,如畫之留白。
那道背影就像是一座已站立千年的雕像,百年前存在着,百年後也依然存在着……
整個忘心峰頂再無半分聲響。
“留下沈千千,總管這就帶人回京吧。”良久後,明将軍似威嚴似平和的聲音才響了起來。
水知寒一愣,他的心中縱然對明将軍的乍然出現有了千萬種的猜想,也萬萬料不到明将軍一開口就是讓他回京。
側目看向左右,衆人臉色陰晴不定,皆是猶豫不決。
水知寒沉聲問道:“如何處置葉風?”
明将軍淡淡道:“我既然來了,便是要與他來一次了斷。無論結果如何,日後總管都要置身事外,再不管葉風的事。我說得可明白麽?”
水知寒聞言語塞,他跟随明将軍這麽多年,自問極少能真實地把握到将軍的心意,而此刻聽明将軍的口氣,竟然是打算要放葉風一馬。
水知寒心中一橫,躬身恭謹道:“此子武功已趨大成,剛才更是于公平決戰中令歷輕笙敗亡,尚請将軍三思。”
明将軍依然是不緊不慢的語氣:“若非葉風能殺了歷輕笙,我亦不會出來了。”
水知寒道:“将軍意欲如何?”
明将軍低首沉思,不答。
水知寒昂然道:“如果将軍想要親自出手,知寒願為将軍掠陣。”
明将軍驀然轉身,一頭長發如匹練般揮灑開來,目光炯炯盯着水知寒:“總管需要我再重複一次命令嗎?”
水知寒垂下目光,心中驀然湧上一個荒謬的念頭:如果此時抗命不遵,有多少人會站在自己這邊?
這些年來水知寒大力扶植新人,培養自己的實力,此刻将軍府的來人中大多都是只對自己效忠的,可以說他早已是暗中架空了明将軍……
可是,在明将軍多年積威下,又有幾人敢公然對抗,加上自己已負重傷,何況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不明心意的刀王!
在這種情況下,水知寒如何敢公然違抗明将軍的命令?
水知寒心中暗嘆一聲,痛下決斷,抱拳道:“知寒從命!”轉頭對衆位手下道:“諸位都聽到了,将軍有令,從此以後,只要葉風不犯我等,将軍府與碎空刀的舊怨便一筆勾銷!”
将軍府與枉死城的人終于全退下了山。
葉風與祝嫣紅雙手緊牽,心道反正最後大不了就是一死,再無所懼。
刀王收刀而立,面上陰晴不定,明将軍的出現實是太過突然,更是不明他的心意,腦中一片迷惑。
已解開穴道的沈千千呆呆站着,一任山風吹亂心緒,茫然而無助。
明将軍目光閃爍不定,似是在打量葉風,又似在想着心事。
整個忘心峰頂上,鴉然無聲。
刀王長吸一口氣,打破僵局:“請問明将軍如此做法是何用意?”
明将軍不答反問:“刀王以為我為何要來此?”
刀王豪然一笑:“你是來向老夫讨債麽?”
明将軍淡淡道:“我本來是很想看看刀王這些年來有什麽進步,可事到臨頭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你欠我的,我随時可收,何必來讨!”
刀王冷哼一聲,不老刃已擎在手中:“你不妨來試試!”
明将軍擡頭迎視刀王凜冽的目光,柔聲道:“你可知道我二十年前為何饒你不殺?”
葉風心頭一悸,何曾想刀王所說欠明将軍一個人情竟然是如此生死大事。而将軍此刻當着幾人的面前明說出來,竟是不給刀王留絲毫的情面。
刀王一震,面色變得慘白,不老刃遙指明将軍:“你要求的事情老夫做不到,你現在如要想殺老夫洩忿,敬請出手!”
明将軍唇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舉止從容,渾不因刀王的刀勢而有半分失措,聲音仍是柔和有韻:“你為何做不到?”
刀王目光如火,擲地有聲:“因為老夫根本不想做!”
明将軍大笑:“我那時不殺你,不過是以為你經過二十年的卧薪嘗膽,能給我一個驚喜。可惜如今看來,刀王已然老了。”
刀王大喝一聲,“誰說我老了!”
明将軍銳目如針:“見了碎空刀劈中歷老鬼的那一刀,我心目中的刀王已然不是你了!”
刀王呆了半晌,執刀奮然道:“無論如何,老夫決不許你傷害他。”
明将軍哈哈大笑:“我既然能給你二十年,為何不能給他?”轉頭望向葉風:“以你的天資,日後當是可與我一戰的勁敵。可惜我不能給你太多的時間,七年後我們再約戰于此,葉少俠意下如何?”
葉風心頭一震,何曾想到自己最大的強敵竟會如此看重自己,一時愕然,說不出話來。
刀王亦是動容:“為何是七年?”
明将軍嘆道:“我今年已是五十有三,七年後便已是花甲老人,這七年亦是給我自己一個期限、一種壓力,讓我不致于寂寞之餘渾忘了進窺武道的極峰!”
寂寞!
也許那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凜傲,也許那是一種弦斷無知音的蕭索。
葉風朗然道:“既然如此,将軍何需讓水知寒放過我,安知我不需要這樣群敵環伺的壓力?”
明将軍聞言不怒反笑:“好!我倒真是小觑了你,你養好傷後盡管去找水知寒的麻煩,不過可別未等到七年之約便讓他殺了。”
葉風冷然望着明将軍:“不用你開口,我也決不要你這份人情,不然日後對戰豈不是縛手縛腳,未戰先敗!”
明将軍撫掌,再度放聲而笑:“好一把碎空刀,只盼到時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我這些年早已等不及了。”
葉風強按住心潮,問道:“你在等什麽?”
明将軍輕聲道:“我等的東西屆時你自會明白!”
祝嫣紅淡淡道:“明将軍可也是等那份堪堪觸手可及、卻又寧任盼待一生的美麗嗎?”
明将軍一愣,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祝嫣紅與葉風,眼中大有深意:“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世間之事如雌雄相峙、陰陽莫辨,從來都是只有極端,沒有中庸。男歡女愛間如是,空名虛利間如是,富貴榮華間亦如是。那虛空之中,什麽才是永恒?到頭來,你應該知道的就一定會知道,若是想不明白便怎麽也不會明白。”
幾人靜靜聽着明将軍這段話,心頭均是一片茫然。既隐隐覺得他說話含有至理,但其中亦是空泛浮華,雖讓人若有所感,卻是依然不明所以。
葉風暗嘆一聲,何曾想過明将軍會在此忘心峰頂有這一番言語。既像是在點化自己,又是渾然不解其中意味,不由心頭一陣恍惚,一時只覺敵友難辨,再也分不清這個生平最大的敵人的用意了。
刀王低首不語,他從來輕生死重應諾,剛才雖覺得自己一力維護葉風理直氣壯,但此刻見明将軍毫無敵意,不提他違諾之事,又覺得對明将軍有愧于心……
明将軍目光掃視衆人,忽然一笑:“我言盡于此,這便告辭諸位。”竟然作勢欲走。
葉風心中憶起一事:“明将軍留步,葉風有一事相詢。”
明将軍應聲止步:“葉少俠請問。”
葉風回憶起那日在五劍山莊後花園中與明将軍相遇的情景,歷歷在目:“将軍那日說起這世上只想了解五個人,又說我便是第五個,不知另外四人是誰?”
刀王、祝嫣紅與沈千千都大為好奇,屏息靜氣等待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