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殘破的岩塊散落在滿目瘡夷的大地上,冰冷的風從彼方吹拂而過,卷起了無數的灰燼與塵沙。空間裏滞留着無比沉重的氣息,仿佛連時間也就此停止。
體型龐大的黑龍伫立于失去生機的焦土之上,赤紅色的雙瞳不斷燃燒着遠比刀鋒還要銳利的熾熱視線。
凡是被它所踏上的土地全都會随之腐敗,那一身黑曜石般的鱗片比無月之夜還要漆黑,它是劄沃克王國最大的惡夢,也是大陸最殘暴的惡龍。
世人稱它為“破壞之劍”——歐姆貝利克。
一名女子站在歐姆貝利克面前,她的衣服破損、頭發散亂。站在體型龐大的黑龍面前,女子的身影顯得更為渺小。
她的名字是安潔·米洛雷亞,一名超過百歲的紋術師。
米洛雷亞承受着歐姆貝利克的目光,她的眼神中,完全不存在任何對于黑龍的恐懼。龍與魔法師之間,彼此持續了沉默且長久的對峙,只有風在為這場戰鬥發出嗚咽。
“……很好,米洛雷亞,這是第一次有人類在我面前站上這麽久的。以人類這個種族的平均能力而言,你很不錯。”
歐姆貝利克的聲音有如來自天空的雷嗚,它用的語言是人類用的标準語。
米洛雷亞聳聳肩,默然接受了黑龍的贊美,然而她的臉上卻有着藏不住的疲倦。
“我對于你的勇猛抱持敬意,米洛雷亞。你可以走了,這次我放過你。”
“這個嘛,假如你願意把這層敬意的影響範圍稍微擴大一點,我會很感激的。”
“別太得意忘形了。”
歐姆貝利克的雙眼眯成不悅的細線,屬于地上最強之生物所獨有的威壓感,開始無限擴張。米洛雷亞四周的空氣頓時充斥了難以言喻的尖銳感,就連風也停止了流動,天與地似乎因為黑龍的怒氣而産生了戰栗。
“雖然你變成了席洛菲,但是想對付我的話還不夠資格。好不容易脫離了時間之輪的輾磨,得來不易的永久生命要好好珍惜。”
黑龍口中的“席洛菲”,指的是“不老不死者”。那是只有擁有最高水準的大魔法師,才能掌握的終極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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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法師成功的變成了席洛菲時,他的肉體會同時存在于兩個不同的次元之間,以藏入時間夾縫之內的方式,躲過歲月的刻痕。
席洛菲可以不用飲食就能維持生命,一般的攻擊對他們毫無影響,普通的魔法也造成不了損害。依理論而言,席洛菲擁有近乎永恒的生命。
然而成為席洛菲,并不代表能打得贏龍,這項認知使得米洛雷亞露出了苦笑。
“是的,即使我是席洛菲也不一定能贏得了你。掌握着諸神之語言的偉大種族啊,你們和妖精一樣同屬于無比尊貴的存在,人類的紋術師根本無法與你們抗衡。”
“抗衡?是連共存都沒有資格。”
歐姆貝利克發出響亮的笑聲,空氣宛如掀起了一陣狂亂的波濤。
“人類啊,你們自身所擁有的資質之恐怖,可是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你們擁有半獸人的自私自利,也擁有矮人的自以為是,在你們的身上看得到獸人的殘虐冷酷,更存在着地精的愚蠢妄為。像你們這樣充滿缺陷的種族,實在是絕無僅有。”
“真是毫不留情的指控啊……”米洛雷亞整理了一下耳邊的發絲,以疲累的語氣說道:“不過,龍啊,你太偏頗了。”
“偏頗嗎?”
“将見到的枯木當成整片樹林,真沒想到就連睿智的你也會發生這種錯誤啊!假如人類真的是如此低劣的種族,那麽就算是到滅亡的命運,也不會令人感到奇怪。
“但是,人類依然在不斷累積着屬于自己的文明,我們彼此連系,彌補彼此的缺陷與不足,就因為我們充滿缺陷所以才會有不斷進步的空間,難道你看不見人類的繁榮與進步嗎?莫非偏見已經将你的雙眼給蒙蔽了?”
米洛雷亞以冷靜且堅定的口吻反駁黑龍。
歐姆貝利克只是靜靜地聆聽米洛雷亞的話語,最後才緩緩說道:“……人類總是擅自将自己的認知,投射到其他事物之上。”
歐姆貝利克昂起了脖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連你也有着這樣子的惡習。你說偏見将我的眼睛蒙蔽了?所謂的偏見,是一種只有在你們人類身上才會出現的奇怪名詞啊!
“你們以自己的認知來解讀事物,并且選擇最有利的說法來掩飾真實,你們不斷的欺騙自己,躲在虛幻的花園裏編織自以為是的借口,其實你們的繁榮建築在破壞之上,而你們的進步則是朝着滅亡的方向。”
“你的話中有矛盾了,歐姆貝利克。如果朝着破壞與滅亡的方向在邁進,人類不會繼續存活至今。”
“人類所破壞的并不是自己,但同時也是在破壞自己。人類并不是在滅亡自己,卻也是在滅亡自己。”
“我無法理解。”
“人類破壞的是世界。”
米洛雷亞似乎沒有預料到,會聽見這種回答,于是訝異的瞪大了眼睛。
過了好一段時間,她才搖頭說道:“破壞世界?你如此認定的理由是什麽呢?你看了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風的流向難以捉摸,未來的道路也無人能定。憑着如此短暫的觀察,你真的能夠判斷人類的未來嗎?”
“我看了六百年。”
黑龍平靜的吐出了令人驚訝的數字,這讓米洛雷亞頓時說不出話來。
“六百次的四季輪回,六百次的花開花謝。我一直注意着各個種族的運行,在如此漫長的時光裏不斷思索與觀察。我可以很篤定的說:你們是将這個世界推向破滅的存在!
“你們的進步,完全是靠着吞噬世界而達成,并且仍然自以為是的認為這些行為是必然的。我無法再忍受下去,在我陷入沉眠期之前,我真的很想把人類這種生物給完全滅絕掉。”
“沒有人可以擅自決定一種生物的未來。即使是偉大的龍,也沒有權力幹涉人類生存與否啊!你想以自己的判斷來結束人類的未來,你這種行為真的是正确的嗎?難道你自認為神了嗎?”
歐姆貝利克以毫無感情的視線注視米洛雷亞,冰冷的說道:“假如是諸神決定要滅絕你們的話,想必你也會說出‘即使是神也沒有權力決定人類的未來’的話了吧?你再一次選擇了對自己最為有利的說法呀!
“‘正确’、‘公理’、‘正義’,你們人類創造了不少有趣的名詞,然而這全部都是你們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你們并不了解自然的法則,就算了解了也試圖去扭曲它。
“你們不僅塑造了莫須有的東西,并且還愚蠢的将它視為至高準則而忽略了真實。再讓你們繼續生存下去,連世界也會被你們扭曲掉,所以我要滅絕人類。”
在講到最後一句“滅絕人類”時,黑龍的眼神讓米洛雷亞感到背脊發冷。
“請等一下,歐姆貝利克!每樣生物都有他之所以會存在的意義。你斷絕了一個環節,難道不會導致其他環節的崩壞嗎?人類的滅亡,勢必會造成重大的影響……”
“完全不會。”
歐姆貝利克的語氣有着絕對的自信。
“這個世界不會因為缺少了一個種族就步入危機,自然的力量遠比你所想象的還要偉大。其實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必須存在的種族,就連我們龍族也是一樣的。沒有‘正确’,只有‘生存’,這就是自然的法則之一。”
“既然如此,為什麽你還是要堅持讓人類滅亡?假如只有生存才是唯一的真實,那麽你的行為不是恰好與它背道而馳嗎?”
“你畢竟還是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解釋,這就是你們人類之所以會成為破壞者的緣故。人類的存在,絕對會毀滅掉這個世界!”
黑龍昂起了頸子,緩緩說道:“因為你們是諸神遴選出來,為了替萬物畫下終止符而誕生的種族。”
歐姆貝利克的言詞震撼了米洛雷亞,魔法師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不已。
龍的智慧是人類比不上的,龍所能仰望的地方也是人類遠遠所不及的,米洛雷亞清楚這一點。假如龍真的認為沒有了人類會比較好,那麽事實上,或許就真的是如此也不一定。
“……不,算了,我不該對你解說的,米洛雷亞。”
在經過了短暫的沉默之後,歐姆貝利克突然用力晃了一下頭。
“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從前也是人類。不管我如何說明,你最後還是會找出扭曲真實的解釋。假如你想阻止我的話,就盡管來吧!”
歐姆貝利克的雙眼再度爆出了戰意的火焰,米洛雷亞立刻回複了情緒,準備面臨黑龍的挑戰。
米洛雷亞的口中開始吟唱出咒文,迎接黑龍的攻擊。
“起始、驅轉、圓合、賦力、穹蒼、無限、終末!自虛無中顯影,從隐沒中現形!”
米洛雷亞張開雙臂,她身上的飾物分別浮現了不同的圖紋。緊接着,米洛雷亞的雙手迅速的在虛空中繪出了三個圖紋,然後唱出了咒文。
“殺戮的火焰啊!破滅的火焰啊!終結的火焰啊!以血之盟約發出呼喚,燒盡天地萬物之炎請降臨此地。屬于渾沌者必将回歸于渾沌,來自虛無者必将回歸于虛無。六角之芒衍生無限,無限之炎永不滅絕。虛界之火啊,請化為我的劍,斬斷一切!”
米洛雷亞唱出了極為冗長的咒文,地上張起了由十個圖紋所連結而成的魔法圓。
黑龍并沒有在這段時間裏加以攻擊,這是因為米洛雷亞已經變成了席洛菲,任何物理性的傷害皆無法對她産生作用,對付席洛菲,只有用魔法才能達到效果。
白熱的火焰炸了開來!
以米洛雷亞為中心,足以燒盡一切的超高熱以放射狀的形式瞬間擴散,岩石在接觸到焦熱波的同時立刻遭到溶解。燒灼之風吞噬了所有的東西,這是人類的法師所能操縱的最強火焰咒文,是任何事物都會在一瞬間被燒掉的恐怖魔法。
歐姆貝利克正面挑戰了米洛雷亞的魔法攻擊。
數十重波狀的白熱火焰覆蓋了平原,在這一大片由火焰所堆築出來的光之版圖上,卻爆出了黑色的雷電。
黑龍的魔法有如漆黑的魔劍,剎那間将火焰波給分割了。兩種魔法的沖擊引發了比雷鳴更具震撼性的恐怖爆音,能源的對轟造成亂流,比天上太陽還要灼目的刺眼閃光充斥大地!
以魔法做為戰鬥的形式,很容易就能夠判定勝負。閃光消逝象征着對決的結束,米洛雷亞虛弱的倒卧在地上,黑龍依然伫立于風中。
(太強了……)
感受着從地面傳來的灼熱,米洛雷亞承認了她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實。
紋術——由人類所發展,并且視之為能夠與魔法并駕齊驅的獨有法術——事實上只是次等的仿造品而已。
米洛雷亞是人類當中最強的法師之一,而她本人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在這塊遼闊的大陸上,能夠與她相提并論的法師屈指可數。
這位擁有最高等級紋術的魔法師,挑戰了擁有最高等級魔法的黑龍,然後敗北了。
(果然……紋術就是紋術……魔法就是魔法……既然是紋術師……就不該自認為是魔法師的呀……)
米洛雷亞一邊懷抱着遲來的體認,一邊品嘗着敗北的苦澀。
黑龍低頭俯望着米洛雷亞,用它那宛如雷鳴般的聲音說道:“你逼我使出了全力,米洛雷亞。能夠做到這種程度,你的确很不錯。”
歐姆貝利克緩緩張開了翅膀,寬大的雙翼讓它的身體看起來仿佛巨大了兩、三倍之多。
“擁有永恒生命的席洛菲呀,你就用自己的雙眼,看着沒有人類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吧……”
黑龍的話并沒有說完,翅膀也在鼓動了兩下之後,便停止動作。
這是因為米洛雷亞做出了出乎它意料之外的舉動。
就在歐姆貝利克的注視下,米洛雷亞很勉強的站了起來。
“不行……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米洛雷亞的臉色和語氣看起來虛弱異常,黑龍的魔法的确成功傷害了她的身體。
“即使沒有任何勝算,你還是想要阻止我嗎?米洛雷亞,你的行為真是讓我難以理解。”黑龍的語氣裏摻雜了憐憫與困惑。
米洛雷亞的嘴角牽起了無力的笑容。“呵呵……能夠讓睿智的你傷腦筋……這真是我的榮幸。”
“告訴我你的理由。身為席洛菲的你,其實已經算是跟人類脫離了關系,變成更為高等的存在。你為什麽堅持要阻止我呢?”
面對着歐姆貝利克的詢問,米洛雷亞在經過了一段沉默之後,終于開口。
“……人類……是個靠彼此之間的關系,來維持生存的種族……我們每個人是不同個體,卻又必須彼此連系才能活得下去,即使離群索居,這樣的情況還是不會改變……
“有人把這種情況稱為孤獨,但其實這是因為我們并不完美,所以要靠着聚集,來彌平缺陷……”
米洛雷亞在說話時顯得無力而且緩慢,但是黑龍仍然靜靜地聽着米洛雷亞的話,它的耐心就如同它的壽命一樣悠久。
“身為龍的你是不會了解的……一個人類的自我價值與存在意義,其實是靠着其他人類來決定……成為席洛菲的我,就算能夠逃離時光的掌握,但是依然無法切斷這層關系……”
“你的意思是指,其他的人類若是滅亡了,連你自己的存在與價值也會跟着消失嗎?”
米洛雷亞以點頭回答了歐姆貝利克的問題。
黑龍微微将頭側向一邊,似乎努力想要理解米洛雷亞的話。
米洛雷亞見狀,不禁搖頭露出了苦笑。
“你是不會了解的……就如同星辰無法理解火花的一瞬……如同強者無法理解弱者的哭泣……即使睿智如你,終舊也還是有無法了解的東西……”
“火花的生命短暫,弱者的力量微小,但是這比喻并不适用于人類身上。你們擁有最強大的破壞力,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那是……你以一個旁觀者的身分所看到的事實啊……”
米洛雷亞失去了力氣,最後終于坐倒在地上。
“你觀察了六百年……但是這六百年來,你并沒有親自去參與過那些種族的歷史……這樣的觀察,真的透澈嗎?”
米洛雷亞說完,便開始劇烈的喘氣,她所受到的傷害實在太大,以至于無法再開口了。
黑龍陷入了思索,激戰過的平原頓時被無言的沉默深深擁抱住。
風又開始吹了起來。天上的雲被剛才的魔法對決吹得一點也不剩,屬于秋天的微暖陽光,毫無顧忌的散落在荒蕪殘破的大地之上。四周的氣氛失去了先前的緊張感,仿佛一池沉靜的水澤。
“……你說動了我,米洛雷亞。”
歐姆貝利克在經過了長久的思考之後,終于開口了。
“或許我的觀察還有不足的部分……我就再給人類一次機會。”
黑龍伸出了前肢,突然将自己的右眼給挖了出來!
歐姆貝利克将挖出來的眼珠抛在地上,然後開始施展魔法。染滿血跡的龍之眼在魔法的洗禮下,發出了金色的光輝,塵土自動包住了這顆龍之眼,在強烈的光芒中不斷蠕動。
黑龍以僅剩的左眼凝視着眼前的景象,平靜的說道:“我就制造出一個分身吧。他的眼就是我的眼,他所感受的、所決定的、所獲得的一切我都會知道。他将以人類的身分融入人群,親自參與人類的歷史,感受人類的行為,代替我進行最後的觀察。”
光球逐漸變成了人類嬰兒的形狀。
黑龍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頭對米洛雷亞說:“你也來一起決定,他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吧,假如全部都是由我來決定的話,那就沒有意義了。”
米洛雷亞呆呆地看着黑龍的舉動,最後露出了狡猾的微笑。
“……相對于你的兇暴,他的個性将會無比溫和。”
歐姆貝利克笑了兩聲,接在米洛雷亞之後開口:“相對于我的強大,他會變得弱小,但将擁有逃避一切危險的能力。”
“……雖然他擁有同等于龍的才能,但是他永不會碰觸劍與魔法。”
“他的見識雖然無人可及,但是卻不會屈從于人類的欲望。”
“……他的面貌将會平凡無奇,中庸的外表不會具有吸引他人的魅力。”
“他的意志将會無比堅定,并且不會知道自己與我之間的連系。”
米洛雷亞與歐姆貝利克的話,仿佛為嬰兒注入了生命,這名由魔法塑造出來的龍之分身,平靜的躺在地上,看起來跟一個沉睡中的嬰兒沒兩樣。
黑龍分出自己的靈魂賜予了塵土,并且賦予了生命的血肉。這種魔法超出了人類所能理解的範圍,唯有龍才辦得到這種事。
“米洛雷亞啊,這是我給你們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歐姆貝利克的語氣中,摻雜了非善意的分子。
“他的經驗将成為我的夢,而我會依據他的經驗進行最後的判斷。假如,人類還是如我先前所想的一樣,你們這些被遴選出來的破壞者将會從這片大地上就此消失!”
黑龍語氣嚴厲的說完這段話後,就再度張開了雙翼,準備尋找可以讓它沉眠的地方。
米洛雷亞急忙作出最後的詢問:“這個嬰兒要叫什麽名字才好?”
“……就叫他伊德吧!”
歐姆貝利克展開了雙翼升上天空,巨大的黑色身影逐漸溶入蔚藍的天幕,最後成為了一個黑點,往遠方移動。
直到現在,米洛雷亞才真正安心的松了一口氣,從她成為席洛菲之後的七十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像今天這樣感到無力與疲倦。
米洛雷亞抱起了嬰兒,微笑的看着這名由龍之眼所塑造出來的人類。“……‘伊德’……以古語來講就是‘審判’……這名字真是貼切啊……”
米洛雷亞将嬰兒高高捧了起來。
“從今以後,你的名字就是‘伊德·米洛雷亞’。放心吧,我會把你教育成一個好男人的!”
……當米洛雷亞說完這段故事後,艾妮雅整個人幾乎陷入了失神狀态。
假如石塔魔女沒有說謊的話,那麽伊德就等于是歐姆貝利克用來裁定人類存亡的鑰匙了。這項認知讓她的背部感到一陣寒冷。
艾妮雅低頭仔細俯視暈倒的伊德,試着想找出他的長相是否與龍有共同點。
不過她很快就放棄了。伊德不論是身材或五官,都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簡直就是“存在感薄弱”這個名詞的人形化具現版。
這時艾妮雅突然感到有某些地方不對勁。
“六十年前黑龍在羅亞倫陷入了沉睡,伊德現在卻是二十一歲……?”
艾妮雅一下子就發現了時間上的詭異落差,米洛雷亞則是以會令人寒毛為之豎立的恐怖微笑,回答了她的疑惑。
“啊,這沒什麽啦。因為歐姆貝利克的魔法太有趣了,所以我順便做了點實驗來研究一下。才不過差了那麽一點點時間而已,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醒來的黑龍在滅掉人類之前,一定會先宰了她……)
艾妮雅在心底如此篤定。
“一開始我們沒有住在羅亞倫。沒想到搬來之後,才發現歐姆貝利克竟然也挑上這裏當做睡床,因為搬家很麻煩,所以幹脆就在它睡的地方住下來了。”
“……這種事請不要說得那麽輕松。”
龍與龍的分身住在同一個地方,光是想象那種情景就快要令人昏過去了。
米洛雷亞無視于艾妮雅那一臉快要暈眩的表情,得意的問道:“怎麽樣,在我的教導下,伊德真的變成一個好男人了吧?”
“他泡茶與逃跑的功夫,的确是一流的沒錯啦……”
米洛雷亞對“好男人”的定義就是泡茶和逃跑嗎?艾妮雅實在是完全無法理解這位年齡一百七十歲以上的女巫的想法。
這時遠方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帕尼扛着短腿的賽門往這裏跑來,克拉姆也拎着長袍的下擺緊跟在後。
艾妮雅轉頭輕聲對米洛雷亞說道:“他們也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不知道。”
“……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呢?”
“如果你能理解的話,你就是紋術師了。”
米洛雷亞露出了“像你這種程度的家夥,是永遠不會明白”的笑容,這使得艾妮雅感到十分不愉快。
“啊啊,我也該走了。那三個人一臉要把我吊起來打的樣子,後面的事就交給你了。對了,剛才的故事不要說出去哦!”
米洛雷亞說完之後就很快的跑掉了。
帕尼、賽門和克拉姆不久就沖過來,酒館老板以巨劍撐地在喘氣,沒怎麽跑到的矮人扛着斧頭,眼神銳利的左右張望,祭司則是趕緊看看伊德發生了什麽事。
“伊德、伊德!還沒死的話就趕快回答我!”
克拉姆伸手對暈倒的黑發青年猛拍耳光,于是艾妮雅很好心的說出了伊德的遭遇。
“他被那個吸血法師咬了。”
“什麽——”
三個人很有默契的吐出相同的驚嘆句。克拉姆立刻手持聖徽施行治療術,帕尼和賽門各自拿着武器,滿面殺氣的到處張望。
“那個吸血的垃圾法師在哪裏?我要他把吸進去的血全部給我吐出來!”
“還有那個自稱美少女的騙子法師呢?剛剛不是也還在這裏嗎?我一定要把她吊起來狠狠打一頓!”
一向溫和的帕尼難得露出了憤怒的眼神,賽門則是老早就踏入了狂暴化的境界。假如現在那個吸血法師還在的話,大概會被他們兩個做成标本,挂在屋頂上當做風向雞吧?艾妮雅如此确信。
“其實,吸血法師被米洛……蕾妮給消滅了。她說既然事情解決了,就沒有必要留在這裏,所以已經走掉了。”
艾妮雅暫時蒙蔽了良心,編織出善意的謊言。這時克拉姆也完成了治療術。
“沒有什麽大礙,只是頭部受到重擊,還有被吸了一點血而已。不過對方可是半只腳踏入了黑暗世界的法師,還是回到神殿對傷口進行淨化儀式比較保險。”
“那就快走吧!”
帕尼俯身扛起伊德,賽門接過了尺寸比他身材高上一倍有餘的巨劍,努力想要跟上去,但是因為行動不方便而逐漸落後,于是艾妮雅便幫他拖着劍走回去,只有克拉姆悠閑的走在最前頭。
遠處有一雙眼睛正注視着他們的離去。
“……真是修養不夠的家夥,這麽容易就動怒。雖然是席洛菲,但是我才不想跟前任白騎士還有矮人鍛錘者打架。”
米洛雷亞正躲在遙遠的地方,邊看這群人邊說着不負責任的話。
天空的月色淡薄如紗,星辰的點綴将夜幕襯托得如詩如畫。米洛雷亞仰頭望着春夜之景,不自覺回想起黑龍曾經說過的話。
“被諸神遴選出來的破壞者”——這是歐姆貝利克沉思了六百年之後的結論。
再遼闊的海洋也有邊界,再漫長的道路也有終點,再強盛的國家終會壞滅,再壯大的歷史總會斷絕。
假如黑龍的判斷是正确的話,那麽人類就像是被翻過的書頁,當它累積越多越厚時,也就代表一本書的完結。
身為席洛菲的自己,會看到人類親手将世界給粉碎的那一刻嗎?這種想法自從黑龍沉睡之後從未消失過。
“不會的……人類就像文字……唯有無數的文字交結聚集,才能成為一個故事。歐姆貝利克,成為這部故事內一分子的你啊,我由衷的希望你能了解到,這部故事不一定會出現惡劣的結局……只要文字不斷絕,新的故事就會不斷被創造出來啊……”
米洛雷亞對着無人的黑夜輕聲呢喃。
不過,與其說這是她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所判斷出來的結果,還不如說是她心裏希望事實真的是如此。然而期望不等于現實,假如讓歐姆貝利克聽見這段話的話,或許又會恥笑她再度把結論導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了吧。
石塔魔女就這樣苦笑着,在上弦月的照耀下,乘着魔法之風離開了羅亞倫。
吸血法師事件就這樣落幕了……
在尚未進入怪物活動期之前的羅亞倫,是十分平靜的。
初春陽光與和煦之風,交織成令人心情愉悅的幽靜之歌,安詳柔軟的空氣幾乎會使人忘記了羅亞倫是一個什麽樣的危險地域。
艾妮雅踏着輕快的腳步,朝着“劍與斧的故事”方向前進,一路上依然吸引了無數路人的目光。
“劍與斧的故事”在吸血法師事件裏被燒掉了一大半,地下酒窖沒被波及到,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當艾妮雅來到了數天之前還被稱之為酒館的廢墟時,帕尼、賽門和伊德正忙着規畫重建酒館的工作。
“你這白癡!就跟你說這是最重要的基柱,你把它鋸這麽短幹嘛?”
“咦?我是照你設計圖上标示的去做的呀。”
“你沒蓋過房子啊?要多留三桑威斯(一桑威斯等于零點九六公分)才行!”
“我當然沒蓋過房子……”
賽門不斷數落着伊德的失誤,羅亞倫最快的男人很無奈的蹲在地上,摸着鋸過頭的柱子。這時,帕尼發現了羅亞倫最美麗的女子的駕臨。
“喔,艾妮雅,今天這麽早就來了嗎?……你背對着我們幹嘛?”
“不,沒什麽……”
艾妮雅很勉強的要自己忍住別笑,因為她剛才腦裏竟然情不自禁的出現了“矮人踹龍”的詭異聯想。
在經過一陣平穩情緒的心理戰之後,艾妮雅好不容易才得以維持平靜的表情。
“你們重建的速度真快,才幾天就蓋好了一半。”
“不,我還要感謝你幫我們向領主申請補償金。假如沒有你幫忙的話,這幾天真不知道該吃什麽才好。”
“別介意,這只是小事而已。”
艾妮雅說出這句話時,可說是完全忽視了他人的辛勞。執事官海爾原本就為了要付給米洛雷亞的二十枚金幣在暗中煩惱,結果突然又被艾妮雅告知,要付給帕尼重建酒館的補償金。
于是海爾只好哭着把好不容易編排完成的預算表重新調整,流着血淚跟數字搏鬥,有傳聞指出,他已經失眠了好幾天。
酒館的重建速度很快,這有大半原因是歸功于賽門。當碰上建築這種事的時候,矮人的血液就會變得比夏日的陽光還要熾熱。
賽門以只花一天就把設計圖全部繪好的驚人速度,催促大家趕緊開工,在他的幫忙之下,新生的“劍與斧的故事”進度良好到只能以異常來形容。
“你知道嗎?其實我是想設計得華麗一點的。全高三層、岩石外殼、雕花木梁、特殊隐藏門、簡易迷宮構造、新式排水系統、改良型通氣措施、三十六段多重複合陷阱,以我‘鍛錘者’賽門的名字做擔保,就算再多來幾個火球也不怕!”
“……請問你是想蓋酒館,還是建要塞?”
“反正是領主出錢,我是想說再挖個兩層左右的地下室就更完美了。對了,可以再做幾條密道通出去,裏面當然要裝機關,呃,嗯,不用多,我想大概七重左右就夠了……”
賽門的情緒在談論中逐漸變得高亢起來,最後一邊大喊“決定了,我要更改設計圖”,一邊沖去拿紙筆。
帕尼立刻把他抓住,伊德也很快拿了一桶水往賽門頭上澆下去。
“請別在意,他最近很容易激動。”
帕尼向艾妮雅招呼一下之後,就把賽門給拖走了。伊德和艾妮雅就這樣看着渾身濕透的老矮人,被高壯的酒館老板拖走。
“那麽你今天為什麽出現了呢?”
“老師同意我來這邊打工。我想她可能是對害帕尼心愛的酒館不見了這件事,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叫我來幫忙。”
“這種可能性,即使天崩地裂了也不會出現吧。”
對于艾妮雅毫不猶豫就否定了米洛雷亞良好人格可能性的答案,伊德只能無言的報以苦笑。
“艾妮雅小姐想留在這裏多久呢?你不是已經對黑龍的財寶死心了嗎?”
“你很希望我早點走嗎?”
“啊,不,我當然沒有這個意思……”
“其實呢,領主已經聘我當劍術顧問了。所以我可能會在羅亞倫待上一段時間吧。”
艾妮雅立刻就為自己編造出一個新身分,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說到這裏……我聽說前任劍術顧問是帕尼對吧?他為什麽不做了呢?”
帕尼的年紀看起來還四十都不到,體格仍舊強健,使劍的手腕看起來也沒有絲毫退步的跡象。
當晚艾妮雅看見帕尼攻擊吸血法師時,那種豪快的劍擊方式讓她感到十分吃驚,就算是在戰場上一向以劍術而聞名的她,也沒有自信閃避或阻擋這一擊,也因此她對帕尼會辭去劍術顧問一職的事,感到十分懷疑。
“這個,其實帕尼他有嚴重的風濕痛。”
“咦?”
艾妮雅因為這個太過出乎意料的答案,而出現了呆滞的表情。
“帕尼他只要一遇到下雨的天氣就不想動,而